《勿忘草》时千夏

2、中篇 暂别

　　[一]
　　他永远自恃比任何人都拥有靠近桐澜的优势，然而他似乎错了。

　　落日余晖洒满校庭，学生稀稀落落地走出校门。按习惯，他应该去邀请桐澜一起回家。将要靠近她的教室时，里面传来清晰的两道说话声，墨寒知道，其中一道来自于桐澜。

　　“你是不是喜欢墨寒呀？”带点娇气的女生问。

　　“怎……怎么可能会喜欢他，我们可是青梅竹马，我当他是哥哥。”桐澜脸上的红晕掩藏在夕阳的落霞里，无人察觉。是啊，一直都只能把墨寒当哥哥吧，她甚至也不敢奢望喜欢他。

　　“桐澜。”一道冷嗓唤回桐澜的注意，她看到夕阳下被余晖勾勒出寂寥身影的墨寒，比往昔更难以靠近。

　　“等等我，墨寒。”桐澜小跑步追上他，直到单车棚她已经开始低喘起来。

　　墨寒终于回头看着他，背对着夕阳，他的表情像掩埋在一片阴霾里，很冷漠。像看清楚了一些无形之物，彼此间无法跨越的厚实高墙，一砖一瓦都是自己亲手堆砌，终于封顶的那刻到来，后悔莫及。

　　“你怎么了？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桐澜怯怯地问，娇小的身躯和他形成鲜明的对比。墨寒忍不住想要伸手摸她的头，桐澜却躲开了。

　　这是逃避？他的手突兀地悬在空中，然后再次落寞地垂下。

　　终于那段感情在眼底闪过最短暂的时间，墨寒恢复往日的温柔：“回家吧。”而应允他的是如同往昔般雀跃的桐澜，扎痛了他的心。

　　[二]
　　他知道那份潜藏在心底的感情终究是不会得到回应，而那段无法逾越的关系就硬生地将他阻隔在外，他开始厌倦这份自恃的优势，却又不能否定这份关系为他带来的特权。终究他选择了最差劲的做法。

　　“墨寒，我一直喜欢你，请你和我交往吧。”娇羞的嗓音有点刺耳，如果是桐澜发出这样的声音，他一定会嘲笑她。

　　低头看清楚女生的容貌，那是和桐澜同桌的小榕。一转而逝的念头闪过脑海，如果能够通过这份新组建的关系看清楚桐澜的心意，也许能够解决苦闷着他好几年的问题。倘若仍旧如此，他也会彻底断念。

　　于是他不带任何喜怒哀乐，轻轻地说：“好。”女生扑进了他的怀里，她喜悦的嗓音一直刺耳地盘旋，桐澜在一旁看着，仍旧不发一语，墨寒知道，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做错了。

　　[三]
　　她的这份感情也许让墨寒感到困扰了吧，她仗着自己是青梅竹马，墨寒必须对她多加照顾，就连放学回家也得候着她一起才能离开，忽地桐澜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个累赘。但最苦涩的并非她感情的厚重，而是从此放学的二人行将变成三人行。

　　墨寒载着小榕，而她只能缓缓地跟在后头。路边的风景纵使历经数年，却仍旧不及此刻让人倍感苍凉。不知道何时，车距之间已经拉出一段遥远的距离，小榕和墨寒聊得很投入，而桐澜落寞地退出了他们的视线，淹没在阻塞的交通路线里，在黑夜里将泪肆意滑落。

　　这份感情给予的温暖，变得沉重。

　　她并不以青梅竹马而自傲，可是她有权选择吗？从一开始她就不希望当什么青梅竹马，哪怕给她一个平凡的起点她也心甘情愿，至少她也能像小榕一样，可以在墨寒的后座搂着他。

　　心里梗塞的不仅仅是酸涩，还有更多不能言明的刺痛，使得那棵本该成长的树苗窒息走向枯萎的下场。

　　唇瓣艰难地蠕动着：“从来都没有奢望过，所以更该放弃。”

　　因为家庭原因，学期结束，桐澜决定转校。

　　[四]
　　“听说你要转学了？去哪？”墨寒漫无目的地问，眼光落在了远方的天际。

　　“去A市，爸妈都替我安排好，到时候高中也在那里念。”一切都俨然已成无关痛痒的心情，桐澜云淡风轻地阐述着未来几年的前进道路。

　　“挺好的。”收起唇边的笑意，墨寒仍旧是侧着清俊的脸，读不出任何情绪。

　　是啊，挺好的，就连桐澜也这么认为。也许这样的决定才是最好的，当初听到爸妈说要搬去A市的时候，一想到要离开墨寒她还难过了很久。可如今的她已经没有任何希冀，倘若这是给她逃离的机会，她也甘愿接受，到另外一个城市开始她新的生活，将那份没有结果的恋爱埋葬在C市。

　　她绝对是世界上最懦弱的逃兵，一走了之太符合她心底的脆弱。桐澜连眼泪都不愿倾泻太多，遇到不愿意面对的时候她总是逃得最快。三人行的归途，她开始赶在前方，宁可留下背影给他们，也不愿眼里装载更多关于他们的温馨场景。

　　[五]
　　所以桐澜格外珍惜最后的时光，将那份心情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即使墨寒身边有着别的人，她也不在意。就让她继续仗着自己是青梅竹马的身份，将这份感情画上一个休止符吧。

　　自从换了座位，她已经不需再直面接受小榕的无意识炫耀与刺激，桐澜专注地看着黑板，背后拉开一段遥远的距离，她知道，那是必须回头才能辨识到他存在的距离。可是，桐澜再也不会这么做了。也许她回头与墨寒视线相交汇的那刻，他的专注早已被另一个存在吸引而去。她更清楚，也许从一开始，墨寒就不曾将专注放在她的身上。

　　“哦？这是你女朋友？”别班的男生调侃着墨寒，因为桐澜个子小看起来比较幼稚，总是被误会成墨寒的年下追慕者。

　　墨寒忽地大发雷霆：“不是，她是我妹！”男生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不敢再做声，而桐澜内心苦涩又再蔓延，那道早已风干的痂疮悄悄地流淌着温热的血。

　　平时的墨寒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桐澜第一次看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即使心里清楚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可仍旧不敌他亲口说出来的让人痛彻心扉。桐澜挣扎着，试图去曲解这也是墨寒的温柔，也许他只是怕别人的误会对她造成困扰所以才会严声斥责吧。但桐澜的内心终究有道嗓音在期盼着他能够默默地接受这个意外的调侃，给予她一个即使不存在的关系她也会感到很满足。

　　他却连欺骗都不愿意，非得逼得她正视这段不可逾越的关系。墨寒竟然喊她“妹妹”，明明他几乎不愿提及这样的称呼，而今突兀地生成无形的隔阂，再次提醒着桐澜，她不可以喜欢上他。虽然这让桐澜感到很难过，但是墨寒说的也没有错，他由始至终都当她是妹妹。

　　桐澜落寞地垂下眸，墨寒却以为她被误会成那种关系而难过，忽地内心被揪痛，感情聚合的部分开始再次分崩离析。他让桐澜感到困扰了吧？

　　“别在意他说的，都是胡话。”墨寒拍拍她肩，径直走向了单车棚。

　　可墨寒终究不会知道，她在意的是他的话，每一字一句都深深烙在心里。彼此交错的瞬间，有太多数不清的感情在陨落，内心挣扎成长的稚嫩幼苗如果熬不过风吹日晒终有一天会萎蔫死去，就正如墨寒不曾知道有一种情感在为他渐渐消逝。

　　[六]
　　课间的时候，后排的男生开始闲聊起来。

　　“真奇怪，我的笔记本不见了。”墨寒皱眉，翻着书桌抽屉。

　　“丢哪了？”另一道带笑的嗓音开始调侃着他，“该不会是哪个暗恋你的家伙偷偷拿走了吧？”

　　不打紧吧？前排的桐澜心惊，时刻关注着后排的对话。笔记本确实是她拿走了，而且还特意挑了一本才写了几页的随堂笔记本，想偷偷地拿来当做纪念品。没想到墨寒还挺随遇而安，借笔记重抄了一遍。徒增他的困扰，桐澜不由地感到小小的罪恶感。

　　墨寒的字一直都是好看的，班里公认的写得一手好字。趁着学期尾声，桐澜也跟风买了一本同学录。她故作收集同学们的祝福留言，实际上是想让墨寒也为自己写上一页祝福语，祝福她这个即将离开的青梅竹马，祝福她这个默默喜欢着他的人。

　　“墨寒哥，帮我写一页呗。”桐澜把同学录敞开余留下的最好看的一页给他，同时殷勤地献上彩笔。

　　他淡淡地抬眸，然后噙着笑：“好。”

　　结果，确实是墨寒的风格，简单地写了他的个人档案，随即只是精简的两三句祝福语，诸如永远快乐、学业进步。桐澜却如获至宝，欣喜地将同学录抱在怀里，惜字如金的墨寒，却为她写下最真挚的几行字，这种喜悦是不能言喻的。她瞥见句末“Vergissmeinnicht”不由地好奇起来：“这什么意思？”

　　墨寒却说：“你猜？”

　　看着他满脸笑意，自然就不会带着太好的寓意，桐澜嘟嘟嘴：“你狠呀，让你写同学录还往上面找茬，让我回去查出意思来你就完蛋了！”

　　她会在多久之后才查出那个意思来呢？墨寒的唇轻轻一扬，心里带点苦涩。

　　[七]
　　“桐澜，你明天就搬家了吧？今晚让我送你回家吧。”晚自习刚结束，墨寒走向了桐澜，甚至是刚迎向他们的小榕都为此话震惊了。

　　“噢。”桐澜没有多说什么，反正也就最后一次了，她也不矫情，坦率地接受。倒是小榕有点不高兴，她挽起墨寒撒娇也要一起回去，桐澜低着头收拾没看向他们。后来折腾了些时间，小榕忽地离开，剩下墨寒和她。

　　“小榕自己回去吗？”桐澜惊愕，该不会她临走前还捅出什么篓子来吧？可墨寒的答复只是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她才安心地走向单车棚。

　　骑车开过的街道，纵使风景依旧，此刻却变得不一样了。饱含存在的意义，像见证着这段归途上她成长起来的感情，萌芽然后开花，却在结果前定格在夏末。

　　车子开过家前的昏暗小道，墨寒忽地停下车朝身后的桐澜看去，许久不发一言。桐澜被他突如其来的沉默怔住了，也跟着停下前进的步伐，在酝酿着开场白亦或者等待着对方的发言。

　　隔了约摸两三分钟墨寒终于幽幽地开口，深邃的眸一直看着她：“桐澜，你一定要幸福快乐。”

　　桐澜的心感觉有各种复杂情绪快速流蹿过，她内心惊呼，墨寒该不会知道了些什么吧？不知所措的她完全接不上一句话，黑夜将她的埋进更深的阴霾，随即轻轻地响起：“噢。”

　　也许是错觉吧，平日不为意的花坛竟然开着鲜丽的蓝色小花，如果不是被灯光照得炫目，估计不会太吸引桐澜的注意。“蓝色的野花真少见，不晓得是什么品种。”

　　“书上看过，叫勿忘草吧。”墨寒蹬着自行车，准备开往下一个街道，“走吧，很晚了。”

　　桐澜看着小巧的花朵，心生怜惜，然后这份感情和墨寒的那句祝福在记忆里变得深刻难忘。

　　[八]
　　搬去A市以后，开始投入新生活，桐澜几乎没有去想任何关于墨寒的事情，虽然家里还有保持联系，但她几乎不曾和墨寒联系过。时隔两年，当她以为一切都可以放得下的时候，却无意中翻开了那本同学录，看到了他写的留言。回忆里他最后说的那句别有深意的话语依旧萦绕不去，终于内心有股暖意泛滥而开。

　　高二的某一天，桐澜给墨寒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墨叔叔，他一听就知道是桐澜，马上识趣地把电话递给墨寒。

　　“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时隔两年，墨寒的声音变得更为成熟些，离开桐澜的记忆，变得更陌生却又更触动心弦。

　　压抑住所有的激动，桐澜试着让语气听起来平缓些：“墨寒哥，生日快乐。”话筒那方却传来他温柔的笑嗓，桐澜感觉那份潜藏的感情有复苏的迹象，开始生机盎然，也在担心下一个夏季的暴雨侵袭。

　　“居然还记得我的生日，谢谢你。”可难掩笑意背后的疲惫，桐澜总觉得他没有预想中的快乐。“前阵子妈妈出了车祸，所以家里最近很混乱，生日早忘了。”

　　苦涩梗塞，桐澜不知道该为自己的自作聪明还是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难过，他家里发生这么大件事然而她却全然不知。那故意疏离的两年变得空白，她和墨寒走得更遥远，更理所当然地成为陌路人。

　　然后聊了一些墨阿姨的情况，幸好是轻伤，桐澜总算安心下来。接近午饭时间，桐澜被妈妈催着吃饭，只好草草结束通话。临挂断电话时，桐澜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说了最后一句“生日快乐”。墨寒依旧带着笑嗓：“嗯，谢谢老妹。”当时桐澜的心里五味杂陈，可是更倾向于酸甜那一块，沉沦于他的温柔也心痛于他的体贴。

　　尘封依旧的那份心意终于都被桐澜投寄到邮箱，而等到回信的那天，桐澜觉得她的世界仿佛走向终结。

　　来自小榕的回信，更是让她断念的一切起源点。

　　[九]
　　桐澜在信上写了自己一直以来对墨寒的心意，以及对这空白两年的渴望了解。然而对这一切做出一一解答的不是墨寒本人，而是小榕。墨寒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看待她这封信的呢？得不到他的直接回应，却是小榕代劳做出回应，桐澜明白，那是明显的拒绝。

　　或许从一开始，桐澜就没有想过要得到任何感情上的回应。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向墨寒传达这份感情的意义，却不是希望墨寒对她的感情做出任何评价，是对或是错，是应该或是不应该。她完全是出自自己的意愿选择喜欢还是不喜欢一个人，就正如时隔多年的今日，桐澜的心里除了墨寒就再也没有任何人。

　　她不知道原来自己对感情的执拗可以到了这种地步，她并没有太刻意地去将那份感情衍生更多的定义，喜欢就是这么一回事，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可是她这些对感情的执着，在墨寒的眼里都一文不值，桐澜莫名地恼怒不是因为他的冷漠而是对自己的愚蠢而为之气结。

　　桐澜将回信撕得粉碎，终究难敌压抑的苦涩，哭得一塌糊涂。看着俨然已成碎片的信件，桐澜后悔莫及，她甚至想向墨寒索回自己的信，但桐澜自嘲那对墨寒而言的废纸一定也被丢弃了吧。

　　[十]
　　决意俨然已成所有冷静过后的释怀，无论是他现在180公分的身高也好，还是他已经准备结婚也好，这些好奇与酸涩难过都已经与她变得毫无关系。

　　桐澜的心变得异常平静，她学会了平淡看待这份毫无结果的恋爱。

　　如果问，这样毫无结果的恋爱还有意义吗？桐澜不会去否定它，至少她那笨拙的爱情让她学会了坚强学会了释怀。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再爱一遍，她依旧会选择喜欢上墨寒吧。

　　因为忘不了他，忘不了初次给予自己温柔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