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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人间帝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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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卓言接连问了好几个人,天色将黑,才找到明王府所在。盛京城多豪富,各家宅院都是怎么奢华怎么建,明王府却是改造了前朝留下的一所旧宅而成,丝毫不起眼,这也令沈卓言多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
找到明王府不容易,但是要找林绪在哪里,却并不困难。
沈卓言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见王府中众人皆是放轻了脚步走路,交头接耳地说话,唯有一处不时传来激烈的声响,时而一声爆喝,时而则是瓷器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沈卓言弯了弯嘴角,提气往那处掠去。
林绪果然在那里。此刻还在发脾气,对着一屋子的侍女,一边胡言乱语地骂着一边顺手又砸了一个花瓶。那花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花枝被压在碎瓷之下,水也淌了一地,逐渐蔓延开来。林绪似乎还不解气,接连又摔碎两个茶盏,碎瓷溅起弹在一个侍女脸上,立时划出一道伤口,血珠沁了出来,她却也不敢抬手去擦,依旧恭敬地跪在原地。
林绪面前的地上已经满是碎瓷,而他手边也再无可用来泄愤的事物,此刻又见那侍女这般模样,他本就并不是苛待下属的人,虽然依旧愤怒,也不好再继续发作,只得摆了摆手,喝道:“别跪了别跪了,都退下。”
那班侍女起身之后却不急着走,反而是小心地清理起地上的狼藉来。林绪只觉得自己一口气憋在胸口,抑郁非常,又实在找不到地方发作。他府里的这些人都是宫里赏下来的,以前只觉得她们一个个都机敏聪慧,很会伺候人;现在却犹如鱼刺一般梗在喉咙,不上不下地吊着难受。然而这些人中又不乏往日里就照顾他的人,何况林绪也不愿意像个懦夫一般地对着一群女子撒气,只能愣愣地看着她们在那里收拾,憋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并不用一直呆在这里,一甩手,拐出了厅堂。
从那厅堂到他卧室,还有一小段路要走,府里下人见他发脾气,都多得离他远远的,没人敢过来找晦气。沈卓言找准了时机,忽地从天而下,拦在林绪面前。
林绪被他惊到,往后退了小半步,继而眼神一亮,竟是上前来抓住他双手,唤道:“沈卓言!”
这下反而是沈卓言被他吓到了。
他设想过林绪的反应,可能会慌张可能会不解,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会这样兴奋。幸而他生性豁达,并没有在此事上纠结,只稍一犹豫,便反手抓住林绪手腕,冷道:“你是王爷?为何从未与我讲过?”
他这句话说完,忽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蹙眉抓起林绪右手,手指搭在他手腕经脉上,片刻之后抬起头来,犹豫道:“你……的武功呢?”
林绪早在他动作之时便知道他已经探出了不同,此刻也不做掩饰,苦笑道:“吃了化功散。”
“那是什么东西?”
“宫里的一种药,吃了之后一个月内无法运功。”
沈卓言松开他的手,皱眉问道:“你去吃那东西作甚?”
林绪被他逗得笑了,“你道是我自己想要吃的么?”继而黯然道:“我回府之后,管家递来一杯茶,我不疑有他,就喝了下去。”
他抬起眼,看着沈卓言,“那是从小照顾我的人……但是其实他却是我哥的心腹……”他语气苦涩,似乎想要寻求安慰。只可惜沈卓言只是呆呆地听着,毫无反应,林绪自嘲一笑,道:“算了,跟你讲这些也没用。你这个木头……”
沈卓言笑了一声,道:“我只是想起来你当时在听雨楼给我喝的那杯酒。”
林绪想起那事,面上一红,道:“那只是晃你呢,又不是真的要害你。你怎么还记得。”
“我知道。”
沈卓言好整以暇地站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右手握着那把雷鸣剑,林绪只觉得他快要融入夜色中,竟是不自觉地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动作的鲁莽,假咳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还跟着我一起奔波?”
“一开始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沈卓言忽然笑了。从林绪的角度看过去,沈卓言的眼中似乎有几分狡诈,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正想凑得再近一些,就听沈卓言笑道:“你当初是说,每日要服一颗解药。但是自我们赶路上少林开始,你就没有再给过我。我一直提防着,但是后来发现,并没有像你所说的一般功力渐失。”
林绪愣了好久,才笑出声来,道:“我忘记了……是我的疏忽,那日收到传书,少林如真大师圆寂,我怕乱了计划,匆忙赶过去。倒是忘了还要给你‘解药’了。”他笑着说完,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忽地脸色惨白,连忙去观察沈卓言反应。
沈卓言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依旧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过。林绪松了口气,转瞬又紧张起来,他蹙眉看着沈卓言,盯了一会儿,犹豫着问道:“你是什么都知道?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沈卓言似乎被他的问题弄懵了,顺口问了一声,“什么?”
“就是……”
沈卓言忽然变了姿势,抱在胸前的手松开,垂在身体两侧,头略微斜着,一脸严肃。他打断林绪,低声道:“有人来了。”
林绪一惊,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双手去拽沈卓言,急道:“快,带我走!”
沈卓言一愣,又问:“什么?”
林绪怕引来人,不敢大声,嘶着喉咙催促道:“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
沈卓言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却没有再多问,伸手抱过林绪,轻道一声:“抱紧我。”便带着林绪离开了王府。
不过一炷香时间,两人已经出了盛京城。
林绪紧紧地抱着沈卓言,不住喘气,终于忍不住道:“你等等……等等……我,我快不行了……”
沈卓言蹙眉,又快行了几步,待到一片树林中,才停了下来。
林绪松开沈卓言,双脚沾地,却是站都站不稳,摇晃几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也不急着起来,就这么坐着,一边大声地呼吸,一边道:“你……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他现在功力尽失,沈卓言轻功本来就好,方才那般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更是让他无法适应。睁着眼睛却也是什么都看不清,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回荡,渐渐地感觉空气稀薄,差点就要窒息。
沈卓言没有废话,只道:“有人追。”
“啊?”林绪被他吓了一跳,从地上弹了起来,急道,“那现在呢?”
“甩掉了。”沈卓言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刚才几个没原先跟着你的那几个人厉害。”
“原先……跟着我?”林绪头一歪,“什么意思?”
“原先跟着你的那几个人,一个时辰前被我杀了。”沈卓言顿了顿,又道:“我那时心情不好,抱歉。”
林绪连忙摆手,急道:“别道歉别道歉。”
林绪皱着眉头打量沈卓言,终于确定他没有在胡说,疑道:“我身边有人跟着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怎么不知道?”
“自我在听雨楼与你见面时就有。”
林绪惊疑不定,颤声问道:“你是说……我身边……一直都有人跟着?!”
沈卓言点点头。他终于意识到林绪为何会作此反应,疑惑道:“那些人不是你的手下么?”
“当然不是!”
林绪忽然尖叫,“我怎么可能会……”他忽然顿住了,然后整个人像是脱力一般,倚在树上,“那些人,被你杀掉的那几个,是不是一身黑衣,蒙面赤脚……”他问沈卓言,只是那语气又仿佛已经确定了一般,并不是疑问的语调。
“是。”沈卓言才杀了那几个人,此刻记忆还在,补充道:“四个人,两人使剑,一人用刀,还有一人未见武器。”
林绪苦笑着,倚着树干缓缓滑倒在地,喃喃道:“那便是了。那是我哥的影卫……”
顿了许久,他又念道:“宫里的影卫……”然后他又变得歇斯底里,双手抓起一把地上的落叶扔出去,再要抓时却抓不到了。现在还未到六月,地上何来那么多落叶任他撒火?却见他双手五指扒拉着泥土,奋力在地上挖着。
沈卓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像发疯了一般,却不忍见他如此。林绪此刻毫无内力,全靠蛮力在那动作,手上很快就渗出血来,沈卓言不明症结不知该如何劝,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竟然会有些心疼,却顾不得思考那许多,只能死死地抓着林绪的手,制止他这样自虐一般的行为,一边不断地吼着他的名字,期望能让他清醒过来。
林绪自然没疯,只是短时间内接连受刺激,有些心神紊乱。
他怔怔地抬起头,看着沈卓言,竟然就这么无声地落下泪来,激得沈卓言又是一阵心揪。
林绪就这么静静地哭着,沈卓言不知所措,最后干脆陪他一起坐在地上,怕他再次自残,一直都不敢松开他的手。大约一盏茶功夫过去,他才等到林绪平静下来,然后他再次看见他苦笑,声音中带着绝望:
“我身边的人,都是他派来的……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的人……散我武功……”林绪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着,声音忽然又高了起来,“他还派人监视我!这么多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帮他做事,可是原来他从来都没有放心过我……一直都在派人监视我……他是我哥啊!我亲生的哥哥啊!”
然后他终于真正地哭了出来,呜咽着,久久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