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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逆旅惊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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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逆旅惊魂
洛阳城由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三部分组成。西北角是宫城和禁苑。皇城则由东南西三面将宫城围住,牧、尹、司马及诸曹参事各级府衙都在这个凹字形的皇城之中。宫城之上有圆壁城,圆壁之西是曜仪,之东有含嘉仓,含嘉仓下是东城。皇城、宫城、四小城之外是外郭城,有三市二里一百零九坊。
向东出皇城,是北市二十八坊。洛阳三市都依着河渠,北市下方的新潭即是南北两条运河的交汇点,天下舟船,塞满河洛,各地运往长安的货物贡赋也都在此转旱路。临洛河和漕渠两岸由承福里到温雒里,酒家鳞次接筚,银车填塞。
虞璨下塌的客栈便在新潭玉溪里。向南渡过洛水,是三市中规模最大的南市。其鼎盛之时,曾有商户三四千,行业过百。打开客栈的纸窗,可以看见对岸安众、慈惠诸坊的万家灯火。依照约定,左夫人应当在此与他们会合。
“公子,茶来了。”客房的门外传来一声娇语。
“放下吧。”灯光下,虞璨手持一卷书册,正读到紧要处。
“这茶是我们洛阳特有的牡丹花茶,公子尝尝。”一只精致的茶盅送了过来。
真香。虞璨抬头,眼前是个丰腴白晰的女子。云来客栈什么时候雇用女子当小二了?点子还真不少。他笑笑,放十枚制钱在桌上:“是好茶,多谢了。”
“公子,你一个人看书,不觉得寂寞吗?”一具柔软的女体拥了过来。薄薄的白衣隔不住温热的触觉,一股莫名的细流倏地流窜全身,背后幽香阵阵。他僵住。
“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请自重。”
“我慕公子俊雅风流,公子不怜我多情么?”软语呢喃,微微带着丝委屈 。
心有些颤,是谁说春女多情?噢,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知慕少艾的少年呢。恍惚间,一双春山含笑的明眸浮现眼前,还有散漫糯嫩的轻语:“虞公子,你说要秀敏如何?秀敏无不照办呢。”
心中一惊,他怎么会想到独孤秀敏?他,他将来该娶的是表妹华胥呀。
一把宝剑突然横在女子肩头:“出去。”
“公子。。。”
宝剑向前斜了寸许,一线细细的红丝出现在白皙的脖项。女子花容失色,搭在少年肩头的双手慢慢抽回,倒退着。一踩到门槛,即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虞璨回头,洁净的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陌生的情潮依然在身体里流趟。即使是不经人事的少年,他也知道自己是着了道了。一咬牙,他推开房门,足尖一点,飞身上了房顶,任春日傍晚的风将内心的浮燥吹凉。突然,一线热潮冲上头顶,脚一软,他倒了下去。
“怎么样?”夜色中,一个低沉的声音不放心地问。
“搞定,就等他醒了。”邪恶的声音有着一丝佩服,“这小子还真能撑,上辈子是柳下惠不成。”
虞璨是惊醒的。屋里有人,还不止一个,这是他迷蒙中第一个念头。长年习武,他的警觉极高,却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潜进来的。
他睁开眼,自己躺在一张锦绣花被里,不是客房的那床。这是哪里?恍惚记得他在等待“贵客”,饮了一杯茶,有一个女子,身体里怪异的感觉。然后呢,他应是跑了出去。。。然后呢?转过头,月光下,冰冷的地上陈列一具女子的尸体,头上鲜血早已经干涸,衣衫碎裂。他头嗡地一声,一个可怕的念头窜上来,冷汗渗衣,心都凉了。他攥紧拳头,只觉一丝温热流过手心。
“御史大人,你这下可是□□掳杀都犯齐了。不知道有什么感想啊?”暗影中,衣衫绣锦的蒙面人阴狠地笑着。
是个圈套。镇定,不能乱。感觉脊背已经抵住了墙壁,虞璨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出如此手段,阁下不觉得太过卑鄙吗?”
“卑鄙?杀人□□的可不是我。”蒙面人毫不留情地笑着,语气充满了嘲弄讥诮。
虞璨悲愤在心,一张清隽的脸煞白,此刻杀人的心都有了。
“怎么,说不出话来啦?”蒙面人眼神中流露猫戏老鼠的兴味:“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只要你同意和我们合作,这件丑事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还是品行端正,前途无量的少年俊才。”
“然后就永远受你们控制,作一个提线木偶?”
“哈,我可没有那么贪心,只是想帮你破这个案子而已。怎么样,大家合作,都有好处。”蒙面人笑着。这种把戏真便宜啊,却是出奇地好用,好用得他乐此不疲,爱不释手。不知道看过多少道德君子濒临崩溃的样子呢。
“褚大人也是如此着了你们的道么?”震惊压下,虞璨头脑飞转,隐约抓到了一丝头绪。
“你。。。你知道?”蒙面人眸光一闪,突然生出一丝不详的感觉。除去最初的迷惘和惊怒,这年轻人一点张皇失措的样子都没有表露出来。
“一个老好人,谨慎小心了一辈子,最骄傲的不过是自己的清白。你们却连这一点都要给他剥夺了,只是为了拉他下水。滥杀无辜,枉顾生命,你以为我会和你们同流合污?或者你以为至不济我也会心灰意冷,什么都不管,撒手任你们折腾?你错了,不打自招了。”
什么叫画虎不成反类犬啊。他讥讽地笑了笑:“就算我一时不察,误犯下弥天大罪,罪不在我,逃避何益,不过让尔等宵小快意。于情于理,我只有更尽力地将你们缉落法网,才能告慰冤死的亡灵。”
“虞大人,你很聪明,可惜脑袋在发热。脑袋发热,就容易犯错。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滋味可不好受。你还年轻,何必毁了自己的前程。”
“人言可畏,我当然怕。不过没有办法的时候,名声污了就污了,我有一生的时间去补过,去洗清。”神智更加清明,虞璨看看自己的双手,有一线殷红,却依然光洁。心中通明,想笑,却哪里笑得出来。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好,你不怕颜面受损,我十分乐意为你效劳,就让全城的人都来看看御使大人的德行吧。二十六,拿锣来。”蒙面人阴笑着,“怎么样?你现在想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你尽管敲。究竟人是谁杀的还未可知呢?”虞璨冷冷地起身,披上外袍,一身肃杀之气,直刺蒙面人的双眼,“你作戏太多破绽了。”
双目对峙,蒙面人的手悄悄下滑,握住腰中双钩,杀机已生。他暗哑着声音道:“人死了,就什么破绽都没有了。”
“杀了天子使,你和你的主子都别想逃。一位朝臣横死或许是意外,两位死于同一桩案件,就太巧合太难让人信服。你的主子还不能只手遮天。”
“把你的脸划花了,谁知道你是什么天子使?”
“不错。如果我无声无息地死了,你们或许可以逃过一时,可是朝廷迟早会发现。而且,”他凝视窗外,淡然的面容露出一丝微笑,“你说了太多的废话,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现在恐怕办不到了。”
“上。”蒙面人手一挥,寒光闪烁,两条黑影立时逼了上前。
“不许伤我家公子!”豁拉声中,疾风割面,纸窗口一个小小的身影箭一样刺了进来,凌厉的剑风裹着瑟杀的水汽直刺领头的蒙面人。蒙面人大骇,招架不及,一个矮身,扑倒在地,滚了开去。出塞双脚连弹,击退袭来的两个黑影,空中一个翻身,流星般倒飞来疾追蒙面人。他速度极快,竟是不要命地只求伤敌。两个黑影援救不及,眼睁睁看着短剑刺入蒙面人的左肩。
“混蛋,我刺死你。”出塞圆圆的脸憋得通红,衣衫湿漉漉的,头上还湿淋淋在滴水。
蒙面人咬牙忍住左肩的剧痛,双钩齐出。此时出塞尚未落地,虞璨不加思索,挥剑击去。雪光一闪,就听铛地一声,青锋将蒙面人双钩打脱出手。出塞双臂一压短剑,两腿借力后翻,一个马鞍桥,夹住蒙面人的脖子,身子一挺,躲过另外两名蒙面人的袭击,抽出了短剑。他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竟是把蒙面汉的身体当成了杂耍场。蒙面人哪里还吃得住疼痛,早跪在了地上。破碎的纸窗外一声赞叹:“好俊的功夫。”
两条黑影见势不妙,双双攻向虞璨。出塞岂能让他们得逞,短剑当胸,泥鳅般穿过刀光,欺入持刀黑影的怀中,大骂一句:“这样稀松功夫,也敢来害人,还是害我家公子。”
正要刺下,虞璨急道:“别杀他。”出塞剑柄一滑,剑锋斜移,贴向黑影的颈脖。黑影长长的刃尖已经到了出塞腰间,却再也不能刺下去一分。
“左夫人,那个是你的了。你在路上耽误了我半天,要是公子出了事,我可跟你没完。”
却此时,一声炸响,烟雾弥漫,伴随着蒙面人的大喊:“老六,快跑。”。出塞心知不好,一个贴旋,短剑割裂了黑影的脖子。就听长刀铛啷一声落在地上。
烟雾消散,左夫人看着手中的黑衣人,一声叹息:“这个也活不成了。”
原来,蒙面人极其狡猾,他眼见不敌,发出迷烟诱使同伴逃跑,为的竟是杀人灭口。左夫人守在窗外,朦胧中利眼看见一个黑影窜出,自然立刻出手擒了那人冲进来。谁知蒙面人早有算计,手里扣了两枚暗器正等着她。当她发现不对时,一枚铁镖已经钉在那人腿上,镖上血色乌黑。
蒙面人忍痛狂笑:“虞璨,你走不了的。”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早就惊动了整个客栈。蒙面人到底有一点成功了,暂时谁也离不开这间客栈。
“我本来就没打算离开。”虞璨看着蒙面人,冷冷一笑。
左夫人母女比虞璨早离开西京。只是青鸿路上着了风寒,反而耽搁了两天。赶到洛阳时,城门早已经落锁。左夫人怕虞璨担心,先寻到他房里,发现房门大开,屋里却空无一人,隔壁先生被人点了穴道,甜梦正酣。青鸿在房顶看到了虞璨弄碎的屋瓦,知道事情有变。两人沿街搜寻了一回,正看到蒙面人一伙抗了个麻布袋往东院而去,形迹十分可疑。左夫人便让青鸿在原地守着先生,自己则远远地蹑了上去。出塞回到客栈,听青鸿一说,立刻追了出去,正好将蒙面人一网成擒。
“夫人来的正巧。”虞璨点点头,回头关切地看着侍童,“出塞,你受伤了?”
“小事,公子没事就好。”出塞仰起脸,神情就像一个刚做了一件好事正等待大人夸奖的孩子。
“伤口进了水,得先找大夫看看。”虞璨再抬头,眼里多了暖意,“你的武功果然很高。”
出塞来不及得意,房门已经被撞得稀烂,几个捕快冲了进来:“恶贼,快来受死!”
虞璨转过身:“张捕快,一年没见,你还是那么迅捷。”
闻讯赶来的捕快大吃一惊:“大、大、大公子,怎么是你?”
“虞某是否犯案,稍后有冯大人秉公明裁。不过虞某乃天子亲封监察御史,受天子请托南下查案,有几句话要先问问这位蒙面仁兄。张捕快,可否给虞某半个时辰?”
监察御史品轶不高,却负着监察百官的责任。张远做了十几年捕快,自然明白事有蹊跷。立刻封了现场,着客栈老板找了间两壁皆无人的空房给虞璨。
“是谁指使你来的?”
蒙面人鼻孔朝天,傲慢地哼一声,不说话。
虞璨眼睛清亮:“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主子是谁。”
“你知道?” 蒙面人一惊,旋即醒悟,“想诈我,办不到。”
虞璨淡淡一哂:“你在河北呆了多少年?可还记得岭南风景?”
岭南人说官话多脱不了口音,蒙面人又更多了一层不浅的真定口音,应该是二十岁以前到的河北。
蒙面人盯着虞璨,眼中带了一丝佩服:小娃娃年纪不大,倒还有点门道。“想套我的话?哼,爷爷是在河北住了十年,怎么,犯法了?”
“这么气定神闲,想必你对主子很有信心。不过,你的主子再权高位重,也高不过天子。”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原来也只会拿皇帝来吓唬人。”蒙面人哈哈大笑,很不屑地撇了撇嘴。
“你眼高于顶,桀骜不驯,本来绝不会雌伏。现在甘居人下,不是你的主子太厉害,就是你曾遭横祸。”白眼带惊,分明是惊弓之鸟,虞璨淡笑,“当年那场横祸让你刻骨铭心吧?天性如此脆弱,还要当硬汉,也真难为了你。”
虞璨声音不大,听在蒙面人耳中,却冷然锵然。一时心如擂鼓,惊疑不定。
虞璨走进一步,“你很爱干净,也很讲究。”即使是夜半杀人的陋服,也要最好的衣料,最精的缝工,最上品的熏香。
“更善于用药。”可惜常年与毒药为伍,衣衫换的再勤,熏得再烈,也脱不了那股刺鼻的药味。
扫一眼药童子发红的手臂,“你的面具做的更出色,喜怒哀乐憎,五情丰富之致,我差点也走眼了。”
面具?侍立一旁,总觉得想起了什么,但是却想不起来到底想到了什么的出塞好奇心起,立刻过去左捏右捏,捏下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皮,“真的是面具。哇!”
是,是个娃娃?看看面前气得通红的童子脸面,再闻闻手中薄而微皱发着淡淡香味的面皮,出塞终于想起来,“你,你也是二公子的手下!”
“出塞,什么二公子?”
“我在燕柳园闻到过这种味道。公子,真的有鬼。那个姓卢的不是沈家的人,这个娃娃脸还有那个胡子脸的混蛋都是一个叫二公子的手下。那个二公子好狠,为了一本什么账册,把卢应全,卢应全的手全都砍了。”想起燕柳园中听到的那声惨叫,出塞犹有余悸:“那个鬼灵,简直跟鬼一样。”
虞璨神色一凛,“出塞,带我名牌,到东都留守府,就说沈万三涉嫌钩连外官,谋刺御史中丞和监察御史,请吉大人立刻派人围住牡丹园。”
燕柳院人去楼空。
洛阳城的捕快们在牡丹园中找到了两处地牢,牢中只有几个欠租的佃户。沈万三诚惶诚恐,说寄居在园中的客人自称是来东都办货的商人,要买五百万钱的布匹和药材。他贪图厚利,才将他们收留在燕柳园暂居。那个丽娘也不是他的小妾,是那客人说不想丢脸,求他给圆个场。因为他平日素有善名,洛阳令不好严刑求供,暂时将他收押在洛阳监。
“大人,这里有人!”
此时东方初白,从乐哉湖畔往下看,可以看见湖底有两具沉尸。拖出来,一个是男人,皮肤上有十几道焦黄的印痕,双臂空荡荡的只有骨架,显见着已经死透。另一个是女人,心窝处中了一剑,四肢冰凉,也是一丝生气都没有。是丽娘和卢应全。
“这个女的还没有凉透。” 张远摸了摸尸身,推断出死亡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
“这些印记很奇怪,象是灼伤,但是烧伤不可能不发散。”冯叔保仔细检视着卢应权身上的伤痕,轻轻压了压,“伤口融水,是新伤。”
东都留守吉诸儿半眯了眼瞧了会:“这么细,这么深。难不成是细铁丝烧红了烙的?”
“出塞,你有什么看法?”
出塞摇摇头:“我只听见他惨叫。好像是鬼灵下的手。”
虞璨思索一下,去看丽娘的尸体。剑痕十分鲜明,是一剑正中心窝,血液染上前襟,被湖水晕得更开。往上看,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刮痕。
“这划痕很轻,象是首饰上的宝石划的。”洛阳令在旁轻声发言。虞璨隐约想起丽娘带着个金花嵌宝石的颈圈。
丽娘打扮十分入时,轻绸软缎的衣衫上都绣着时令牡丹。左手上一溜带着五个戒指。估计是时间匆忙,来不及被人取走。
一点淡蓝吸引了虞璨的注意力,他伸手过去,从丽娘衣带上拉出一条手巾。是一块月白色的棉布,四边绣着奇怪的符号,右下角缀着一朵绯红的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