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无奈江湖无奈入 ...


  •   马场。
      独立的小院,算不上豪华但舒适大气的客房内。

      任何方坐在桌前,时不时轻敲着桌面思量,专注地写着一张方子。

      炕上,那个被救回来的男子缓缓从昏睡里清醒来,和前几次一样,头一桩事是伸手去摸自己脸上的面具。
      “这里没别人。”任何方吹吹写完的方子,上头的墨迹还没干,头也不抬,“只是还是戴着吧,他们差不多该送晚膳来了。”
      男子小心地撑坐起身,因为长时间的卧榻有些体软,不过同时,精神恢复得不错,“在下淳于苍,多谢妙手青面救命之恩。”顿了顿,补充了句,“母亲娘家姓淳。”这便算是解释了。
      两天来,头一次郑重的道谢。
      这意味着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了一定状态,足够让他相信对方的确在施以援手的状态。自然,起码已经重新具有了一搏之力。
      他这两天不是昏睡便是灌药喝粥。
      药,是任何方亲手诊的方子,寒家家用的药材。粥,是马场上的好厨子拿新鲜料理按任何方吩咐的药膳法子熬的,里面少不了参芝之类。虽不是千年的奇品,也好歹是寒家供给任何方用的东西。北地深山产多此类物,寒家业大,又占了地利之便,一般品级的补药珍材少不了多多库存。

      任何方咀嚼着他姓氏里可能有的曲折,颇觉兴味地瞥了他一眼,“客气了,交换而已。”他把方子递给一边的任鑫,后者接过出去了,“于家二公子过几天会陪寒三小姐来马场上透透气。”
      “寒家马场的客房,不止这一间。”淳于苍僵了僵,沉默了会,回答。
      “当然不止。”任何方微笑,眸中异光贼贼一亮,正要说什么,忽然眼神一深,咬了牙关。
      “方公子?”淳于苍犹豫着问。
      “无碍。旧疾。”任何方挥挥手,起身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休息便好。”
      “方公子的医术……”淳于苍不由疑惑。
      “区区青面,不能治的疾多了,刚好有一样落在自己身上罢了。”任何方满不在乎地自嘲了句,伸手去揭帘。
      布帘却先一步而起,任骉表情僵硬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任何方倒跳了半步。
      他知道门外有人。三个手下总是留了一个在他身边照看,任鑫去摆弄方子,看着下人煎药,任森任骉便会立马替上一个。只是他没有想到任骉忽然有如此行为,被吓了一跳。
      “公子旧疾在身,不可操劳,请公子回房歇息。”任骉语气硬梆梆的。
      任何方瞄瞄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的属下,摇摇头暗叹,咕哝了句什么,迈步回房。
      任骉虽有些鲁莽,他现在却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和任骉斗嘴。其实也是他自己运气不好,换作任鑫,再不满,也肯定不会莽莽撞撞吓着他;换作任森,无论怎么,也绝对不会废话多多。
      这些想法匆匆略过不提。现在,丹田内,因为那三味毒,游岳荡的独门心法真气虽没有乱,也有些不稳和乏匮。所以首要之急,是调息。
      任骉在任何方身后慢悠悠扫了淳于苍一眼,才放下帘子。
      他对这个被公子捡来,又亲自救治的人没有什么好感。身份来意不明暂且不说——反正这天下没有公子吃不消的人物——重要的是,连累公子操劳。
      —— —— —— —— —— ——

      淳于苍看着任骉放下帘子,转回头,长长松口气,苦笑了笑。
      不过他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别人的敌视,倒也不会太上心。
      屋内静静,只余桌上刚刚用过,尚未收拾的笔墨。
      淳于苍的目光落在那支狼毫上停留了一会,复又收回,阖眼养神。

      ﹌﹌﹌﹌﹌﹌﹌﹌﹌﹌﹌﹌﹌﹌﹌﹌偶乃神奇的切换线﹌﹌﹌﹌﹌﹌﹌﹌﹌﹌﹌﹌﹌﹌﹌﹌

      耳边低低的虫鸣,一忘无际的草场在风中的微响。
      恬静悠悠。

      任何方在这宜人的吟唱里醒来,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人其实很容易满足。特别是当你刚刚摆脱了身子的不适,又没有什么要急着担心操劳的时候。
      任何方现下就是这般的状况,所以他还没有完全睁开眼,就忙不迭地先乐上一个。至于这笑容看上去怎么样,值不值得欣赏,是不是粘了眼屎,会不会吓到人,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公子。”在外面候着的任鑫听见任何方起身洗漱的响动,推门进来。
      任何方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公子,今天是喝药的日子。”这句话恭敬关切,却是判断句,没有留讨价还价的余地。麻利地布下清粥和几样开胃小菜,任鑫道,“药已经熬好了,公子先用些米粥么?好垫垫肠胃。”
      任何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手把过肩的发理到脑后,用了根和身上淡淡三青色的衣服同料的带子束起,一边冲镜子里的任鑫点点头算是回答了问题,想了想,又道,“今天没什么事,我出去溜达溜达,上山没有玩够。”
      “是。任鑫去和他们打个招呼。”任鑫应了,转身走到门口,又停步回过头来叮嘱了句,“公子别忘把药喝了。”
      “去吧去吧。”任何方在桌边坐下,扶碗舀了一勺粥试了试味道,颇为满意,“对了,昨晚这次是谁守的我过夜?没睡够的,有事忙的,就都别跟出去了,不过溜达而已。至于——”瞄了眼一旁用密密实实盖了,在铜盆盛的热水里温着的药盏,“任鑫,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任鑫没有忘。任鑫呆会就拿过来。”现在怎么能拿出来,要是拿了出来你还不在喝药前先把它们给解决光光了……
      “……哦。”任何方偷眼看着任鑫退下,在他出了门后耸耸肩,吸吸鼻子闻闻空气中一股淡淡的甘甜香味,露出一丝捉弄的笑意。
      —— —— —— —— —— ——

      “公子是想骑骑马,还是想去集上?”任鑫折了回来。
      “骑马。这附近好玩的地方似乎不少。”任何方用过了早膳,捏着一张不知哪里挖出来的土方,坐在窗边细看。
      “他们两个昨儿都没守多久,也没什么好忙的。公子,药差不多可以喝了。”任鑫掏出一包什锦糖,取了盆里温的药,一起放在托盘里端到任何方面前的小几上。
      “任鑫啊……”任何方边举起药盏边道,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了药汁里。
      “公子有什么吩咐?”
      吞下最后一口黑苦黑苦的东西,任何方拈了颗糖丢到嘴里,随手抄起一边的檀木镇纸,大幅度敲了敲任鑫的脑袋,“这糖你早买过啦。”
      任鑫缩缩脖子挨了这不轻不重的一下,手里多出了个小本子,一边翻一边振振有辞委屈道,“公子,这上面没有。”
      那本子里蝇头小字,每行抄的都是一种零嘴的名字,旁边附着一个日子。
      “你那玩意我们医完了白家才开始记的,骡桥那晚的第二天,你说,你买的是什么?”任何方得意洋洋地回道,又敲了一下。
      “……张记什锦。”任鑫看看纸袋,上面的图案漂漂亮亮,四角点缀了小小蝙蝠,正中一个圆润端正的张字,叹了口气,刷刷刷,在小本子上写了笔。
      搁了镇纸,任何方笑眯眯地拈了块糖,不经意地看了眼一边药盏碗底一抹尚散发着苦香的药渣。
      ——这张古方子,二师父怎么说是最难喝的,明明很不错,很不错呐……

      ﹌﹌﹌﹌﹌﹌﹌﹌﹌﹌﹌﹌﹌﹌﹌﹌偶乃神奇的切换线﹌﹌﹌﹌﹌﹌﹌﹌﹌﹌﹌﹌﹌﹌﹌﹌

      任何方几人走到偏厅时,正碰上于家二公子。
      于宕刚刚到马场,正坐下歇息,一边还看着厅外下人做事,时不时吩咐上几句。很快有人进来给这未来的小姐夫婿上了茶。

      “方大夫。”于宕一回头见任何方,立刻起身拱手见了见礼,看了眼任何方身后的手下,问,“这可是要出去跑马?”
      “随便溜达而已。”任何方回了礼,笑答,“于二公子可有兴同去?”
      “好……不过在下尚有些杂务,恐怕到下午才能脱得开身。”于宕乐呵呵应了,话头却忽然一转,眼神亮亮地闪烁了下,面上浮现几分局促,“方公子且先纵马去吧,在下呆会一定携酒来助兴。”
      “杂务?”任何方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下厅外一干仆从小心搬弄的器具,看得出都是些精致的闺房之物,“于二公子怜香惜玉之情,天下的风流书生怕是都要自叹不如。”
      “……不怕方大夫笑话,曼儿她……所以……我提前来……”当初虽有一番莽撞,后来见任何方的药一到便见效,于宕早已心服口服,为那事郑重倒了歉。此番受了些些善意的戏谑,他哪里发得出什么脾气,脸上竟然更见羞赧,话也说不顺溜了,慌慌张张胡乱找了个借口,“下人笨了些,总是难免有不妥的地方……”
      寒于两家嫡子女身边伺候的小厮婢女,哪里会不够伶俐?
      “那,于二公子忙着,在下就先告辞了。”任何方心下暗笑,辞过,迈向门口。
      “方大夫慢走。”于宕微松了口气。
      这大夫看上去不过二十而已,不知为何,自己每次见了都多少有些不安紧张,总觉得从那半截面具后露出的一双眸子,像是能看清自己的肺腑内脏长什么样似的。
      倒是有几分像是见了父亲。
      想到自己的爹,于宕小小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 —— —— —— —— ——

      五匹马前前后后,跑在绿丛间。
      任何方自如地控着缰,放任□□坐骑跟着前头领路的寒伯弓。

      “方大夫,饮马石泉就是这里了。”寒伯弓领路跑上一个小丘,指指另一边坡下凹地中间,“这泉,泉眼在池下,水质清冽,四周多杂色的石头。说来也奇,那些石头竟比水还轻,能浮在上头。”
      “浮在水上?”任何方纵马小跑,近到水边,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鞍上一扔,快步走了过去,“这倒有趣了。”
      那是一塘十几丈方圆的天然池,四周张了些矮树灌木。水清可见底,略去水面的波纹不计,隐约可看出塘中有由下而上的水流走向。
      难得有出得地面地下水呵。水质好也是应该的。任何方蹲身划了划水,四下看了看。
      池面上近岸处的确浮着些石头,上头大多已经长了苔藓青草之类。还有些有些半沉半浮,和芦苇水草之类纠缠在一起的。
      任何方伸手想取一块来仔细研究研究,不料却差了几寸。眼看脚下已经踩到了水边,任何方起身转头四下张望,打算弄个长条的物件来够。
      一根马鞭甩了出去,卷了那石头回来。任鑫抹掉上头的尘泥苔藓,又拿衣服下摆擦了擦石头浸水那面的湿腻,这才把它递给任何方。
      任何方看着任鑫慢条斯理地动作,忍着几欲昏倒的冲动,接过来,将注意力转移到那石上。
      半个手掌大小,咖啡色的石体,看上去沉甸甸,拿到手里却几乎没有什么份量。
      任何方粲然微笑起来。
      火山浮石。
      而且,这么深沉纯净的咖啡色,很难得。

      —— —— —— —— —— ——

      “方大夫,这些石头……”带回去做什么?
      “把玩而已。”任何方捧着一小兜挑来的火山浮石,若有所思地眺望了一眼远处连绵的群山,目光停留在其中最高的那座白首峰上。
      “公子,交任森拿着吧。”三人刚才去水边洗了手,任森先行一步起身回来,见任何方捧着不肯放,伸手,将他捧着的东西接了过去。
      “方大夫喜欢?”寒伯弓看看任何方拣出来的,色泽美观,形状漂亮,又看看池边水面剩下那些看上去体大笨重的,和岸边小小一堆被挑剔出局的,不觉有几分莞尔,“山里,这种石头也有不少。”
      “哦?这番有事耽搁了,过几天可要再去探探。”任何方听得此语,拍拍空了的两手,眼睛一亮。
      这般看来,本地流传着瑞池仙水的传说,未必完全来自杜撰。绝大多数的可能,白首峰峰顶之上面便是火口湖,就如同长白山的天池,奥勒冈州的Crater Lake,凯恩斯的Lake Eacham一样。
      如此,怎么可以放过。
      微抿起唇,任何方的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
      那是养马人见了好马,喜酒人见了陈酿,大厨见了珍材,剑客见了名铁的笑意。
      那是登山者望着高峰的笑意。
      任森腾出个盛干粮的包裹皮,将那些石头装了在马上安置了。一回身,看到的便是任何方这般的神情。
      收回眼神,再看看任鑫任骉,那两个也是静静候在一旁,不曾出声打搅。
      任何方自己不知道,他此时一身半旧半新的衣衫,垂手而立,略略抬了下巴的脸庞上,是露在唇边的,清淡笃定的笑意,是映了远山的,透彻锐利的眸。垂垂随意束在脑后的,乌黑韧直的半长发,于风中微微扬起几缕发丝。身量未长足,却已不掩那份挺直卓拔,那如松如柏般的劲立。
      那样的背影侧影,如何叫人不追随,不靠近。
      以及,据为己有。
      “方大夫——”
      远远有人声传来。
      任何方循声望去,微蹙起眉毛。
      是马场上找过来的,这么惶急,出了什么事?
      任鑫感怀地喟叹了一声,也收了出神。
      任森垂头看看地上的牧草,目光顺着它们一直蔓延到远山脚下。而后,抬眼,望向那夏季尚是白皑皑的山峰。

      ﹌﹌﹌﹌﹌﹌﹌﹌﹌﹌﹌﹌﹌﹌﹌﹌偶乃神奇的切换线﹌﹌﹌﹌﹌﹌﹌﹌﹌﹌﹌﹌﹌﹌﹌﹌

      当日傍晚,任何方的房内,外厅。
      “三十年前曾掀起腥风血雨的天图残卷再现世间,中原武林泰斗博一风重出江湖,广发英雄贴,以一己之名号天下英雄于中秋齐聚凤栖山,落日峰?”任何方疑惑地挑起尾音,“确定我不是在看武侠传奇小说?”
      “是,公子,您的帖子在这。”任鑫自动过滤了后面那句听不怎么明白的。
      “……就因为我医了四个大家小姐以求糊口?”任何方拎起这闹得一场夏游半途而废的,白底黑字的请帖,看看上头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和妙手青面的名头,颇为不解,头疼地按按太阳穴,想起什么,又看了一眼,“恩,这博一风字倒是不错……”
      “公子这番可是把北边人家说得上名头的疑难杂症给清了啊,他们会慕名而来请也是自然。”江湖上通医道的人本就贵重,这番聚事,少不了出些意外,巴巴地请了岐黄中人去,自然是有道理的。
      “江湖有言,博大侠狂傲如风,人如其刀,刀如其字,字如其歌,歌如其人。”任骉道,言语间甚有仰慕之意,“公子以为如何?”若是公子也称赞,那肯定是真正当得了。
      “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我没有见过,实在不好妄言。”任何方知道任骉性子桀骜,见他露出几分推崇的意思,心想物以类聚当真不假,忍不住微笑,“此番相邀,不管如何,也肯定会去凑热闹的。到时候见了,你自己用心验证一番,比得过现在种种猜测百千倍。”
      任骉点点头,深觉有理,当下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恨不得那转说中的第一人博一风就在面前。
      “你们说,这博一风……”任何方翻弄着那张左右对折的请柬,放回桌上,若有所思,“是不是靠卖字发的家?”
      “公子提醒的是。这博一风是个武痴,并未经营,所以无什么家产。”任鑫拿过请柬研看了番,“可请帖所用柬纸十分精致,光是天下英雄人手一张,便要值不少银两。闻香可知,上头的墨亦不是凡品。”
      “这次天南地北各路人马无一不是前天、昨天、今天三日里收到,事先并无风声,可见送帖子的也不一般。”任森开口接上。
      “江湖上并无如此大的势力。”任何方摸摸下巴,“几家共事的么?还是,另有来头?”
      三人互看,交换了个眼色。
      “公子,我去信,请八卦楼打探些消息。”任鑫抓过歇在一旁的枭,不顾它不满的挣扎,径自回房做事了。
      ——这婆婆妈妈的男人找我总没好事,八成又要辛苦赶路了!
      “我去城里集上耽搁几天,公子可有什么要买的?”任森亦起身,稍施礼问道。
      “看着有趣的玩意你自个斟酌着办吧。对了,有什么难得的药材留个心眼。”若是棘手,未必要买,知道去处也就可以了,慢慢再打主意即是。
      而后,任何方和任骉大眼瞪小眼半天,任骉不甘地开口道,“公子,我去看看煎药的。”——查验了没问题,给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灌下去。

      —— —— —— —— —— ——
      点灯时候。
      “博一风,英雄贴,凤栖山?”淳于苍闻言一愣。
      “嗯。”任何方递过自己那张帖子去,“于家父子在江湖上有响当当的名号,应该也已经收到了。你若想为当年现今的事,查一查缘由,寻一寻他们晦气,去一去这落日峰,混水好摸鱼,或许会有收获。”
      淳于苍接过,扫了一下,神色微动,侧头看了眼门口挽起的帘子。门外厅内,墙边小几旁,任鑫一边记着些不知什么东西,一边守着。
      轻出了口气,淳于苍揭了自己的面具,凑近灯下细细端详那张帖子。
      “怎么?”任何方见他如此,知道事必严重。等在一边,直到他研究得差不多了,出声问。
      “这字迹……”淳于苍脸上表情复杂,略有些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是悲是喜。
      “飞扬不羁,豪气千里。”任何方见他踟躇良久没有下文,淡淡接了口去了静默。
      “博一风……他可是有个旧名,博川成?”
      “这个我倒是不清楚。”任何方耸耸肩,“不过博一风若真如江湖所言,为人处事坦坦荡荡,你拿这事去问他,他自会据实相答。”
      淳于苍沉默。良久,忽然起身向任何方大揖,“任公子这番救命之恩,相助之谊,淳于苍没齿难忘。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日后若有差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必在意。”任何方知他此言字字是真,顿时倒有些不太好意思,老老实实承认,“我本不是什么大善之人,闲着无聊,想听听于家闹妖的内幕,才帮的你。若挟恩索报,那真的是笑话了。”
      “任公子……”淳于苍听得任何方语气直率,知道并不是假假的自谦之辞,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末了忽然想到一事,“任公子何以知道于家闹妖必有内幕?”
      “哦,这个简单。天下之大,人的眸色,蓝银绿棕,都是有的。所谓狼妖,人形狼眸,不过眼睛的颜色异与一般人而已。至于与狼结伴,我猜,你幼时可能因此被弃,而后有丧崽的母狼收养了。这虽少见,倒也不是没有。”任何方顿了顿,面色忍俊不禁起来,“不过……你当时去于家带走你生母时候,大概穿得太……褴褛了些。”
      “……”淳于苍无言。
      任何方想想一个大男人衣不蔽体,须发张狂,双眸绿色,和一群狼,在幽幽黑夜里,闯进于家侧院时无知众人会有的惊惶,心下好笑又可叹,端茶掩面,不敢去看淳于苍。
      所以,他漏过了淳于苍神色里强自压抑,却依旧流露了不少的变幻激荡。
      他也忘记了,这天下,能把众人皆怕的诡异之事看得简简单单,又将命运这般残酷的戏弄,说得如此调侃自然,带了三分无奈戏谑,苦中作乐的,仅仅自己而已。

      ﹌﹌﹌﹌﹌﹌﹌﹌﹌﹌﹌﹌﹌﹌﹌﹌偶乃神奇的切换线﹌﹌﹌﹌﹌﹌﹌﹌﹌﹌﹌﹌﹌﹌﹌﹌

      寒家三小姐的病日渐起色,任何方在马场也一日逍遥过一日。不是摆弄药材制些丹丸,就是四处挖土方子,再不,就是和于宕两个把酒纵马。其间借任鑫他们的手,替人诊过几个脉开过几个方子。因为不过一些小痛小病,他自欺欺人当作不曾破了规矩,那三个跟在身边的自不用说,马场上下又有谁会去戳破他?
      寒家大公子寒世广来看过几次。不过庄内忙碌,寒家家主脱不得身不说,他身为大公子,也是每次皆是匆匆来去,送了东西药材看了自家小妹就走,并无太多时间可以耽搁。
      二公子寒穹广出远门在外,料理着南边寒家和接洽各方共涉的产业,此处略过不表。

      —— —— —— —— —— ——

      过了几日,正赶上马场上最后一批母马产仔。任何方当然不会放过,巴巴地跑去凑了一宿热闹。里头有一匹黑色白腿蹄的母马产了两仔,自然有些体力不济,过了好一会才来舔头一胎的眼皮。第二匹小马被拉在一边,早已冷得打颤,任何方正巧帮搭了一手,和马倌两个看它撑不住,拿暖毯裹了它,替它用热毛巾擦了。好巧不巧,小马睁眼时正看到任何方,当下一口含了他手指,使劲吮起来。
      任何方哈哈一笑,从此多了一样营生——奶妈。
      任鑫一旁看任何方忙得不亦乐乎,直摇头。不过见公子喜欢,他便也没办法了,自去煮了热汤端过来备着,让任何方喝了,驱寒怯乏。
      那匹小马倒也讨喜,和它姐姐一样全身乌黑。只是它姐姐四蹄踏雪,它则是在额头上有一块月牙形的白斑,是个臭小子,而且胃口特别好。由此,马倌请任何方替它取个名时候,任何方当场拍板定了,将它唤做“一锅”。
      ——意为一吃就一大锅。
      这名字,连一旁几个马场上来帮手,大字不识的人,也听得有些不喜。
      任骉看看这马场上最神俊的母马,去年配了野马头儿,如今好不容易产下的仔,再瞄瞄任何方乐眯眯的样子,嚼一嚼“一锅”两字,不禁打了个冷战。
      ——难不成是打算将“一锅”烩成一锅名副其实的马肉汤?
      任何方自顾自笑够了,假咳两声,郎声道,“两侧猿声犹未住,轻蹄已过万重山,唤它‘已过’,往后必日行千里,夜奔八百。”
      篡改完前世古人的名作,任何方瞅瞅已经微亮的天色,伸着懒腰,回房补觉去了。
      真的吗?
      剩下一干人等,在一夜忙碌后的疲倦里,顶着昏昏乎乎不灵光的脑袋,面面相觑。
      饶是任森这般一心一意的,看看旁边刚刚被小马吃空了的奶汤锅,再看看舒舒服服侧卧在干草堆上,暖毯里,已经酣然入梦,只余耳朵偶尔微动的“一锅”,也有些怀疑,他家公子此番解释纯属胡诌诡辩。

      ﹌﹌﹌﹌﹌﹌﹌﹌﹌﹌﹌﹌﹌﹌﹌﹌偶乃神奇的切换线﹌﹌﹌﹌﹌﹌﹌﹌﹌﹌﹌﹌﹌﹌﹌﹌

      盛夏了。
      一锅每每在马倌那蹭饱了肚子,便跑来找任何方。任何方还是老样子,小心汤药之外,便是日常习武,以及指点任鑫他们心法种种,再就是打马畅游。不过马后多了个小不点跟屁虫。倒难得这几个月的小驹,竟能跟得轻松自如。
      近几日,任何方见淳于苍重伤初愈,扳扳手指算着日子也快出发去此地西南几千里的凤栖山,于是又打起了白首峰的主意。
      不过,此番策划时,兴头高昂的多了个于家二公子。

      —— —— —— —— —— ——
      这晚,任何方和于宕两人对坐细想了一遍所需事宜,觉得人手物品都没什么遗漏,当下别过,各自回院歇息,只待明日一早起身出发。
      刚好也正是任何方三日一帖吃药的日子。这药本就是该晚上膳后一个来时辰喝的。前头那次不过任何方内息不济,所以早早用了。
      任鑫端了空盏退出来,稍事整理,喜滋滋回了自个房里——只为此次所买的零嘴,总算没有重样,任何方也就没能敲了他脑袋去。
      任森送了一锅回了马厩,进得院子,顺便把院门阖上了。那黑背枭从任何方房间开着的窗子里跳到外头地上,一看见他,立马扑棱了几下歇到了任森肩头,讨夜宵吃。任森安抚安抚它,自去院角备着他们自便的小灶上找些东西。
      ——他好像特有动物缘。
      淳于苍伤后正调养,练了晚拳,早睡下了。任骉自从得了任何方传了游越荡,十分欢喜,有空便打打坐。琢磨琢磨心法,他在的那间屋子此时没有什么响动。任何方熄灯也有了一会,院里本就只住了他们五个,也就渐渐也就安静下来。

      —— —— —— —— —— ——

      敲门声响起,打破了这恬然静谧。
      “方大夫,方大夫,你家二师兄来看你啦!”正是平日里替他们跑腿的那个小厮,“刚刚从庄子问了过来,眼下就到场上了!”
      任森正逗着那只鸟,一边回房,闻声一顿,松开手中肉干,扬扬手臂,肩上的家伙自个叼了吃食飞上了树,没入了繁茂的枝杈绿叶间。
      “阿呀这赶的什么时候啊,公子都已经歇了好一会了……”任鑫小声咕囔着从房间里出来,看任森正戳在院子中,朝他挥挥手,“你去把公子叫起来吧,记得悠着点,我先给他们开了门去。”
      “好。”任森点点头应了,转身去扣任何方的门。
      任骉青着半张脸从房里出来,阴阳怪气低声道,“这回又是谁中毒了?莫非……”
      “不许胡说!”莫看任鑫对任何方小心翼翼,从来没有烦了的时候,那是——任——何——方。平日里也是有脾性的,此刻正有些气没处撒,闻言不由更窜火,白了任骉一眼,截断他,“礼呢规矩呢?都喂猪了不成!皮痒了是不?”
      “……”任骉倒是住了嘴,顿了顿却又添上一句,“你打不过我吧?”
      “这不用你操心,我打不过还有森弟,看不收拾了你这连嘴巴都管不好的!”
      “森哥,森哥他帮哪边还不好说呢。”
      “他怎么容得你背后混话连篇,小心叫公子听见烦了心去,到时候就算公子纵着不管教,看我们有没有能耐扒了你这张皮!”
      “怎么是混话……”任骉开口欲争辩,听得中间烦心一句,眨巴眨巴眼,明白过来任鑫忌讳的缘故,顿时蔫了一大半气焰,搔搔头发,缩缩脖子,偷偷看看任何方房间那边,拍拍心口暗叹还好声音不大,乖乖呆到一边没了动静。
      —— —— —— —— —— ——
      任何方迈出小院往前头歇客的厅里去。踏在碎石铺就的路上,无意中抬头望了一眼白首峰的方向,微叹了口气。
      二师兄和那廖家大公子风尘仆仆而来,自然不好丢下他们独独在此,车马劳顿,也不好扯了一起去。这登山的计划,又是半途而废了。
      ——莫非,自己和这白首峰,缘浅如此?
      “公子。”前头提了灯笼照路的任鑫回头关切,“夜路暗,小心脚下。”
      任何方立时无语。
      ——夜路暗是不错,脚下自然也须小心。只是任鑫莫非忘了,早在十几岁带他们下山“做买卖”开始,无光的暗处,打的架,料的事还少么?莫非,任鑫以为,这几个月米虫一般的日子下来,自己就失了那些能耐?还是任鑫见多了于宕身边小厮的行事,觉得自己没有个灯笼照路不成公子样?
      腹诽归腹诽,任何方还是点点头,由着任鑫去了。
      进了厅等,任何方没有上座,只是落座在左边。管事的周到,调教出来的人也伶俐,茶早已备下,虽不是极品,也是好的,此时自有人地道手法冲了奉上。
      任鑫他们等任何方坐定,也在左边靠墙的一排椅子几子里随意找地歇了捧茶静候。
      等了不过一刻不到,远远闻得几匹马的蹄声跑来。
      任何方阖上茶盖,放下手中杯子,起身迎向门口。
      任鑫任森亦起身,任骉略有些不甘,慢了一拍也跟着站起来。
      他们此处看去,只见任何方一身松针白的长衫,映在泛黄透红的灯火里,背影劲直,却不见面色神情如何。
      廖君盘一身风尘,跟着领路同来的寒家人打马直到厅前,翻身下马,快步迈向任何方,却在三五步之遥的地方钉住了。
      “小师弟……”廖君盘踟躇,他一路心心念念要来顾着这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师弟,眼下到了面前,却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二师兄,廖大哥。”任何方微微一笑,朝廖君盘和他身后随之上前的男子略略拱手示意,“路途颠簸,寒家管家正备下东西略洗风尘,我们先厅里说话吧。”
      “好。”廖君盘,或者说廖磐峻,松了一口气。虽似乎觉得任何方待他有什么不一样了,可眼见小师弟笑意真挚,彼此间亲厚如常,他心思向来直爽,立刻把那些有的没的忘到了脑后。
      任何方迎着两位入厅就座,眼中一抹怅然,在谈笑间一闪而没。
      ——这明朗率直的二师兄,以前一直是他的师兄,以后,也一直会是,亦是仅仅是。
      —— —— —— —— —— ——
      夏夜的草场,风轻星朗,空气里混合着泥土畜口,草香地气的味道,踏实里泛着几分让人骨头软软的惬意。
      院厅里,火光亮堂,照得几乎明如白昼,略多了几分热意。一旁侧厅和院中有小小的嘈杂,那是在按此地风俗,简单准备个家常的接风宴。
      眼前的少年,一袭白衫,半截青面,身傍一柄墨色长剑,再无缀饰。言笑自如,举手投足间隐隐有不符他这年龄的老成自在呼之欲出。
      廖广峻,也就廖君盘的大哥,头一次真正见的,便是在这般的地方,这般的夜里,这般的任何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无奈江湖无奈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