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梦》心静如烟

24、第二十四章 两面

　　许多庭院已静了下来，罩在一片温润的月色中，清楚而又朦胧。长廊之上，烛火通明，案后的女子黛眉微蹙，正一脸认真的在灯笼上描画着。
　　“……碧落千山万仞现，藤萝相接次连溪。”
　　她凝视着半干的墨迹，呆了片刻，才将灯笼放至桌上右侧。身边的侍女熟练的拿起，一边朝周围的伙伴儿招呼道：“这二十八个也得了，快都去挂上吧。”
　　又写完了一句。狄沫放下毛笔，闭上双眼，靠着椅背，左手扶着右腕轻轻重复握拳松开等诸般动作。好疼，真的好疼，估计这躯壳这一辈子也没一下子写这么多字吧，还得仔仔细细的，丝毫不能出差错。她更高估了手腕的承受能力，本觉着吃过饭休息之后，就算没刚写之时那般快速，至少也差不了太多。谁想再次提笔手却抖得厉害，一个时辰下来，才写了一百出头。禅诗只剩下四句，但每句都是要写三十二次的……苍天哪，神哪，佛祖耶稣圣母玛利亚哪，请随便派个小天使来我这儿附附身，让我在接下来这不到俩小时里，突然暴起，以光速抄写吧！
　　众神说：“那是不可能滴。”
　　狄沫暗叹一声，揉揉太阳穴，重新坐直身躯。她半睁美目，左手懒懒的习惯性的往旁一探，没有。再一探，还是没有。
　　灯笼呢？
　　这侍女伶俐得很，从开始至现在还没出过差错呢。狄沫心下诧异，侧头一看，桌上放置灯笼的地方果真空空如也，那侍女正拿着刚接过送来的茶壶，为她添着热茶。
　　狄沫忙唤道：“先不喝茶了，帮我把……”她话语一滞，这才发现先前搁置未写灯笼的地面，也是空无一物。
　　侍女将茶递与狄沫，笑道：“姑娘放心，灯笼都写完了。”
　　“怎么会，至少还应余下百十个呢？”狄沫不解。
　　“那些灯笼早被韩王殿下取走，殿下善墨，早已写罢挂好。小的刚去各处转了一圈，都已妥当了。王爷还说子时不来了，让您早些回去歇息。”董西闻言，走近几步陪笑道，周围的內侍也纷纷点头。可以提前快一个时辰下班，他们显得十分开心。
　　狄沫也是由衷欢喜，却仍有些不放心，于是喝过茶歇了片刻，便坚持自个儿在邻近的院落看看。至于董西等人，陪自己折腾了这么久，还是让他们早早休息吧，明儿还得忙一整天呢。
　　狄沫主意既定，董西自然拗不过她，只得放弃派侍女陪同的想法。反正这儿离狄沫居住的院落仅有几墙之隔，又在王府之内，想必出不了什么事儿，他也是真累了。
　　狄沫别过众人，提了盏灯笼，一连看过三四处院落才放下心来。朱松果真有两把刷子，瞧他笔下那些行楷小字，干净漂亮，与她写的几乎没有区别，就连她本人都差点儿分辨不出来。
　　反正朱松此举她是始料未及，看来他也不是那么坏。抑或他担心她根本写不完，怕她误事才会如此行事？那他下达指令时为何又不显山不露水，丝毫不提自己会模仿她的字迹？
　　嗨，人家是什么身份，决定帮忙就不错了，还臭屁什么！
　　狄沫撇撇嘴，提起裙摆走出一道院门。
　　沿湖也绕了快一周了，快回去洗洗睡觉吧。
　　她捂嘴打了个哈欠，莲步轻移，沿湖回走。路过竹居时，她随意的侧头一瞥——这一瞥，不禁让她目瞪口呆。
　　这这这……刚才计算灯笼时，怎么竟把这里给漏掉了！
　　这竹楼虽是与竹为伴半现半隐，可这楼前小院却没有竹林遮掩。即便是不待客，只从湖边经过，也能清楚瞧见院里的布置，那半人高的竹栏院墙根本挡不住视线。若仅这一处灯笼题有禅诗，别处没有，还可算是风雅别致；可如今处处皆有，唯独这里缺了，便显得过于矫作，更仿佛是被遗忘了一样。就算朱松不怪，狄沫也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
　　竹居前院不大，但也挂了十一二对灯笼，更别提还需再取笔墨，麻烦别人帮忙挂取了。
　　狄沫郁闷的跺跺脚，刚要离开，竹楼门却在此时“吱呀”一声打了开来。朱松一身白衣，斜抱了一具古琴，踏步出屋。瞧见院外的狄沫，他略一停步。
　　“你怎么来了？”他淡淡的问了一句，依旧是那读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说话间，他已走至院内的一方石桌前，将琴放于其上。一名手捧托盘的婢女亦随他出屋，将盘中酒具摆在旁边的桌上，然后低眉顺眼的站在朱松身后。
　　“呃……我碰巧路过，看到这里的灯笼没题诗。正打算取来笔墨补上。”狄沫站在竹栏外，老实说道。她虽知朱松爱极此处，却不想他以王爷之尊，这个时辰还会在此逗留。方才看地图时，董西还指着某处说是他的卧室呢。况且她又困又乏，强打的精神都被院廊上的灯笼吸引了，也没留意屋内是否有灯火。
　　朱松并未即刻作答。他伸出左手，修长的五指带着袖角，轻拂过琴面，发出叮咚几声脆响。
　　“不用了。”他拂衫就坐，悠然的调着琴弦，“素云，把烛台和笔砚取来，再叫两名內侍来帮忙。”
　　那婢女躬身应了，后退几步往房中行去。
　　看样子朱松是要自己动手，不用她狄沫越俎代庖了。狄沫双眸一亮，大有甩掉包袱之感，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王爷英明！您的竹居，自是由您亲题的灯笼布置为佳了。再说您那字儿，可比狄沫写的强上百倍。”狄沫眉开眼笑的拍完马屁，裣衽辞道，“那狄沫就不打扰王爷了，先行告退。”
　　朱松失笑无语，忽觉这女子甚是有趣。本还猜想她贸然题诗是为引人注意，但此刻讨好当朝王爷的机会就在眼前，她却又视而不见，一副“您行您来，让姑娘我休息吧”的模样。再说，自己帮她写了一百多盏灯笼，她竟既不承恩也不道谢，居然大大方方的就这么接受了，真是淡定得很。
　　他抬高眼眸，看着狄沫在竹栏院墙外纳福转身，行了两步却又停住了。
　　“还要多谢王爷您纡尊降贵，帮题了那许多诗句。若非如此，狄沫恐怕此刻仍在灯下奋笔疾书，不知何时才能写完呢。”狄沫迎着他的眼神，展颜一笑。好险，幸好一激灵想起来说谢了，不然，谁晓得这王爷会不会小肚鸡肠，拿她“缺乏礼教”来说事儿。
　　狄沫再行一礼，扭过身刚迈出一步，便听朱松唤道：“且慢。”
　　她诧异回望，只见朱松长身而起，走至搁酒的桌边，自己动手斟了一杯：“笔墨，是我叫人来给你的。”
　　他转身面对狄沫，淡然注视着她睁得晶亮晶亮的大眼睛。
　　“姑娘既担了此事，自应有始有终。这会儿亥时未过，半个时辰题这十几对灯笼，于你而言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先进来坐待片刻，就在这院里题。”
　　“你这人怎么这样，王爷很了不起么？就这么点儿灯笼，你自个儿搞定不就完了么，非要我写干嘛，你又不是不会！什么，你已经帮我写过好多了？有没有搞错，我是女人耶！你怎么不说我比你写的多好几倍？真是的，一点儿也不懂怜香惜玉，看不出来姑娘我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么？你这种神经病宅男，有女人爱才怪呢！”
　　狄沫呼出一口浊气，心中畅快多了，接着眉眼一顺，笑眯眯的道：“狄沫遵命。”
　　她推开半掩的竹门，寻了个不近不远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的站着。这院里就两张石桌，一张放了琴，一张边儿上站了王爷。坐待？开玩笑。
　　“坐这儿吧，不必拘束，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朱松提过酒壶放于琴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狄沫谢过，这才依言而行。那婢子走出竹楼，躬身见过狄沫，将烛台笔砚等物放在她桌前，然后挪着小碎步唤人去了。
　　院里只剩她和朱松二人，朱松信手拨弦，丝毫没有谈话的意思，她便也静静的坐着，闻着身边淡淡的酒气，聆听，聆听……
　　琴声依稀停了片刻，再响起时却不再是零星的音符，而是整段婉转悠扬的旋律。
　　狄沫打了个小盹儿，到底不敢真睡着了。此时琴声入耳，流畅美妙，令她的困意也不由消除了几分。这曲调十分动听，却有些生，狄大小姐生前应是未曾习过。
　　留神听去，琴声中仿佛还伴着浅浅低吟。
　　狄沫抬眼一望，果见朱松唇间翕动，正在轻声吟唱。

作者有话说

　　2011.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