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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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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除却太子虞阿在甘泉宫种种不提,那日他走后两个时辰,崔祎便将原本热闹的太子宫几乎搬空,等到太傅石声来到宣室殿准备给太子上课时,却只见到瘸了条腿候在殿外的中人郭真,这才得知太子不在,几时回来复课还不知道。石声一代大家,又上了年纪,最是讲究尊师重道,闻言不由怒道:“太子远行,对老师竟然连只言片语的交待都没有吗?”
郭真心想太子说得果然不错,这先生偏是好面子麻烦,太子又不在,在我一个下人面前摆什么臭架子,但我若说太子没留话给他,老先生还能下得来台?今天免不得我要来胡编乱造一通。想到这里,郭真满脸堆笑道:
“对先生太子殿下自然少不得留话的,只是走得匆忙,只叫小的在这里转告。”
石声脸上这才云雨稍霁,咳嗽一声,理了理须髯,示意郭真讲下去。
郭真八面玲珑:
“太子殿下言下,近日只因陛下召见仓促行走,别的没有什么,只怕要累石太傅白走一趟,如此心中实在不安。于是令小的在侧殿备下凉果点心,乔陵贡茶招待先生歇息再走。先生请随小的来。”
石声虽然肚子不饿,但是盛情难却,只得跟着那还一瘸一拐的少年中人向侧殿方向走去,心想这少年长得清秀,倒是难得的聪明伶俐,可惜做了个阉官,再是灵秀也就是个下人的命了。
郭真前头带路心中却在暗自得意,亏得近日没有嘴馋,太子早餐动也未动,只拿走了一碟金丝饼和莲蓉酥,剩下的玫瑰羹,芙蓉莲子糕和酱豆皮都还未碰,给他换个盛器就行。
他脑中如此盘算,口上依然是拣好听的说:
“殿下说昨日功课《论非攻》一篇业已完成,放在书案上请先生批阅。先生所言的《长史》七卷殿下也已带往甘泉宫,定会仔细研读不敢怠慢。”
石声连连赞好,眉开眼笑,等到在侧殿坐定,凉果点心呈上,今年已近花甲的太子太傅,面对着酱豆皮的诱惑,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另外几个学生的事实。
此时已近巳时末,前殿才有嘈杂传来,三个青衫公子正一路嬉笑怒骂,推推搡搡向南殿门走来。这三人为太子虞阿的陪读,都是京中的大贵族。
打头一个的便是已故大将军翟远的养子苏婴,苏婴这人身材矮小单薄,长得白白净净,偏还在左眼角下生一粒红痣,益发男生女像。他只年届弱冠,却以一手锦绣文章,满腹治国经纶,在一干贵族子弟间成为翘楚,皇帝面前风头正劲。
走在苏婴后面则是两个真正的皇亲,阳庆长公主的大儿子上官平和齐王世子虞勉。这两人虽然血统高贵,本意却都不想入太子学,觉得压力太大。但上官平迫于老妈淫威一定要出人头地不能做纨绔子弟,赶鸭子上架没办法。另一个更惨,一年前,天真烂漫的齐王世子本是跟父王上京玩来的,不想皇帝金口一开,便成了半个人质,待在太子身边接受考验,真真是有苦说不出。这没有学习动力的二人,整天就在课堂上胡搅蛮缠,气得老师们吹胡子瞪眼还不知收敛。
三人一路走来本来没事,一拐过南殿虞勉就说什么肚子痛,捂着肚子咋咋呼呼:
“子侯,宝宝,你们一定要等我,不然只有我一个人迟到,手一定会被太傅打成猪蹄的。是不是兄弟就看这次,一定不能抛弃我先走啊!”
苏婴看他那么大人在那里发嗲胡闹也很好笑,对他摆手道:
“你废话真多,阿越也还没来,我们本来就要等他的,你要干什么去就干什么去。”
虞勉一听立即谄媚笑道:
“我就知道宝宝最好,舍不得我被老师打。”
“你叫谁宝宝?!”
苏婴飞起一脚踢向齐王世子,可惜他人小,两下没有够着,看着那痞子“噔噔噔”向殿内奔去。
上官平笑着拉住火气正大的苏婴,道:“你知道他脾气何苦理会他,待会儿他定要笑你腿短!再说陛下娘娘都还叫你宝宝,又有什么不好意思?他笑你,你叫还他阿囡便是。”
苏婴却依然在那厢咬牙切齿:“如不是要等阿越,你看我怎么让老师把他打成猪头!”
上官平知他不过嘴上说说,也就笑笑也不去理会他,转而言道:
“保惜怎么还没来?他是不爱睡懒觉的。”
一边说着一边转到殿角,伸出个脑袋向斜里望去。
哪里料到他这头刚一伸出,就见从西侧冲来一骑,一匹大黑马正全速向他奔来,全无避让,吓得上官平脑袋一缩,“妈呀”一声,急急向后退了三步,被苏婴从背后托了一把才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马儿在殿前空地转了半圈才止住势停了下来。上官平抬眼望去,看见那黑马高近九尺,额前有一块纯白菱斑,一双漆黑的马眼眨也不眨盯住他,再看马背上坐一白衣骑士,个头约有八尺,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在脑后束了,却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上官平仔细看那少年,却见这少年面如冠玉,五官长相真真是漂亮得惊心动魄,只这脸上却半点笑容都无,目光如炬,正望着大呼小叫的上官平。
这少年上官平怎会不认得,正是太子的表弟,骁骑将军韩飞的长子,贵族少年中人称天魔星的韩越韩保惜。这韩越的性格脾气如何上官平是领教过的,于是他不作他想,立即转身抱住苏婴发出哭音:
“你的好弟弟!整天就知道吓我,我娘早就说我自小吓不得的,受了惊会发高烧的。你摸你摸——我心跳得多快!”
说着便拉着苏婴的左手向自己胸口探去。
苏婴一把打掉泼赖货的手,朝马上少年笑道:
“阿越!怎么迟了?”
白衣少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看到上官平正不住地用手轻拍胸口,好似在压惊,不由皱了皱眉,转开目光向苏婴招呼道:
“阿兄!我是迟了。但出门时收到太子殿下传书,今早殿下已随陛下前往甘泉宫迎接大将军凯旋。太子学散了,等他回来再开课。”
言罢却看到躲在苏婴身后的上官平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于是鄙夷道:
“子侯,今天不上课了,还不快回去叫你娘帮你揉揉心口?”
上官平“哼”一声转开脸去。
苏婴却问:“那殿下说几时回来?”
“不知道。”少年说着又翻身上马,“等殿下回来就是。我先回去跟阿娘说一声,你们也快回去。”
说完一夹马腹,那马儿便立即撒腿狂奔而去。
苏婴暗道:“跟姑妈有什么好说的,骑装都穿好了,看也知道要去找白二。”
上官平见少年没影了,神色才又恢复平静,凑到苏婴耳边小声说:
“一日不见,我怎觉得保惜又漂亮了许多?”
“这话你当他面怎么不讲?”苏婴冷笑。
“谁敢讲啊!没有天理,哪有人像他那样开一点玩笑就往死里打人的?拳头生得那么硬!”
上官平忍不住大发感慨,
“最可恶的是每次被打的是我,我娘帮的却是他叻。”
苏婴轻轻一拍哀伤小侯爷的脑袋,安慰道:
“子侯,你要知道,有些人长得漂亮,却是惹不得的。”
“是啊!所以像宝宝这样漂亮又可爱的我才喜欢。”
出完恭的齐王世子从苏婴身后搭上一臂,天外飞来一句。
苏婴低头一看落在自己身上的一节袖子,立即一脚向后踢出。
“又没洗手!”
虞阿囡笑嘻嘻闪过。
“我不是不想让你们等太久嘛。”
“死小子懒得跟猪一样!”
“腿已经短了,看来手也不够长。”
苏婴气结。这三人嬉笑怒骂一番便各自回家了。
再说那白衣少年韩越确实如苏婴所言,高兴得有如雀儿出笼,准备到白将军府找白家二儿白复一起出门寻猎,他心中畅快,竟放松力道由得马而去跑,过了横门大街却发现后面跟了四骑,于是勒转马头,心想谁那么大胆,却见那四骑都是青衫黑甲武士装扮,竟然是镇守京城的卫骑兵。那带头的一骑见韩越勒马,立即拍马上前,堵住韩越去路,示意韩越下马。
“这位公子,刚才可是经过天桥街?”
韩越坐在马上动也不动,答道:
“有的。”
那小头儿名叫宋千兵,出生行伍,入伍二年刚刚提任什长,带着小队巡视街道,尚不知京中要害,却是有包天的胆子,上任第一天便截下丞相夫人车驾,中尉因此得到皇帝赞许,于是宋千兵更是执法严明,一月来只因驰骋之罪便没收了三辆马车六匹良马,统统充了公。此时他见韩越爽快承认,倒也有些出乎意料。
“我们兄弟见到你在天桥街策马奔驰,对是不对?”
韩越一听,便觉刺耳,当下对那头儿一扬脸,道:
“你可知我是谁?”
宋千兵此时方才看清韩越长相,不由心头一跳,这少年好生漂亮,看他穿着似是贵族。对态度嚣张的贵族子弟宋千兵向来是不怕的,但眼前这少年年纪尚小,却怎的眉宇之间杀气逼人,让人望而却步。再被韩越这一反问,倒让他怯懦起来,心想这少年从太子宫方向来,难道他还是皇亲不成?但当着另三名卫骑士的面,宋千兵虽有疑虑,却还是抱拳道:
“在下卫士宋千兵,却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韩越也不还礼,拍拍身下黑马的脖子,对宋千兵道:
“你既然不知道我是谁,那也不怪你,这马你就送到中尉那里去吧。”
说完竟然从马上一跃而下,身法之熟练,让当了两年多骑兵的宋千兵大吃一惊。
下得马来,韩越将缰绳朝宋千兵手里一递,便头也不回朝东走去。
韩越沿着天桥街一路步行,在朱雀街前却被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正在诧异之际,见那车帘掀开,车内一个美艳妇人正笑盈盈看着他。
“保惜,你这是要去找我家老二吗?”
韩越连忙施礼道:“白夫人,晚辈有礼。”
白夫人却又自上而下仔细看了看他,笑道:
“好个保惜,怎么弄到了要走路的地步?快上车来,我正要去拜访你娘亲。”
韩越心想,你既知我要去找白复,要我送回家又是怎回事?
见韩越有些迟疑,白夫人又道:
“复儿跟他阿爹去了陆大夫府上,今天不回来,保惜你就不要去打扰他了。来来,快上车来。怎么?上我的车你还不好意思吗?”
韩越本来是觉得上一个妇人的车有些窘迫,何况白夫人又是京城出名的老来俏,但被白夫人这样一说,反而显得有些矫情了,于是将衣摆拍一拍,登上车去。
这白夫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复的母亲左小枝。白将军白匡的夫人。
要说这韩白二将军府本就是世交,论辈分的话韩越当叫白将军白匡一声叔公。
白匡一生戎马,年少风流之际却因原配夫人不育且善妒一直未有子嗣,后来夫人三十岁上好不容易怀上一胎,却因为难产丢了性命,那女婴也未能存活。白匡在夫人生前与其总是诸多争执,相互折磨,但此番突遭变故,却益发记起妻子的好处,竟执意不肯续弦,这鳏夫一做便做了十几年,直到遇上这第二位白夫人左小枝。左小枝美则美矣,却是年少泼辣,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做了白匡的夫人,便一口气给白匡连生五个儿子,成为京中一段姻缘佳话。但白匡如今已是年过花甲,左小枝也年近四十,虽然二人仍然努力不懈,终究也不能如白匡所愿生得一个女儿。于是白老将军干脆将希望寄托在儿子们身上,动用无数关系给他们找媳妇,声势之浩大吓得大儿子白凉大惊之下请旨当了雁门司马,三年都没回来一次。大儿无望,于是韩越最好的朋友白家老二白复便成了替罪的羔羊,他同韩越同岁,也未及冠,却已被父母定下三房妻妾,焦头烂额之余还要被朋友们调笑。
韩越最是知道这个朋友,好色是有的,但在女子之间周旋的本领比起其父,也是半斤八两,再牵扯上他的这个娘嘛……
韩越想到这里不觉好笑,住到人家家里,这主意只有白夫人这样的女子才想得出来。
韩越心中在笑白府家事,却不知白夫人左小枝也在看他,这二人到了车内便各怀心事,竟再无半句话。
等到了韩将军府左小枝便笑得艳若桃李,拉着韩夫人的手道:
“姐姐,怎么总也不来看我?想死小枝了。”
韩夫人一贯贤惠温柔,连忙安抚左小枝道:
“妹妹哪里的话,姐姐怎么会不想你?只是这两个儿子,真是叫我操碎了心肠……”
韩越一听,知道阿娘又要对外人发牢骚,也不想去听两个女人在那里废话,数落自己不是,连忙向母亲请辞,到自己房里去了。
刚刚转到后院,就有一个下人跑到韩越面前,行礼道:
“大公子,翟将军在后门等你。让你速速前去不要张扬。”
韩越奇怪。
“翟将军不是还没回来吗?”
“不是大将军。是翟安翟将军。”
韩越这才领悟,急忙朝后门走去。
卫将军翟安是韩越的姑表兄弟,跟着表哥大将军翟冲打了几年仗,刚刚调回京中,年不过二十四,已官拜卫将军。太子素来与这个表哥亲近,军中便有人闲言碎语,说翟安不过是靠着女人的裙带当上的卫将军。不过韩越却从不敢小看这个脾气温柔的表哥,心想上月跟他私下里比武,自己真真是丢人现眼,好在表哥厚道,谁都没有告诉,否则弟弟韩弓一个人知道,就能让他再无面目做人。
韩越到了后门,便看见翟安穿着便服,手里牵着一匹黑马,正是先前在天桥街被卫骑士收走的那一匹。韩越一见爱马,立即上前抱住了,嘴里叽里咕噜说些心肝宝贝的话。翟安在一旁看着表弟,不住微笑。韩越和马亲热了好一会,这才转过身来搂住表哥,道:
“阿兄,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这事。那个叫什么宋千兵的小子,你惩治了没有?”
翟安本来搂着他挺亲热,闻言却像碰到了烫手山芋,立即将他推开,正色道:
“阿越,这事本就是你不对,阿兄为了你徇私了一回,与理已是不对,这宋千兵我怎能再惩治他?”
韩越看表哥有些生气了,赶紧道歉:
“阿兄,这是是我不对。你莫生气,快跟我讲讲你怎么把马弄回来的?”
翟安看看表弟,哀叹一声:“也是你家七星名声在外啊!”
于是便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翟安今日正在中尉府跟中尉李维商量京中巡逻的事,就有通报说在街上又有马被拉来。
李维朝翟安苦笑道:“一定又是宋千兵这个小子,整日里给我闯祸。拉马,拉马,他倒是拉出瘾来了,得罪那么多朝廷大员,他不过烂命一条,我这个中尉却实在难做。丞相夫人那件事,要不是陛下一句话,只怕今日我已身在关外了。哎,也不知这小子是吃了什么长大的?胆子包了天了,我看他是不知道死子怎么写啊。”
翟安道:“李将军此言差矣,为兵者,只听军令。你让他拉马,他只有照做。我看这宋千兵不错,你嫌他给你找麻烦,不如调到我这里来。”
李维叹道:“人说翟将军厚道,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啊,你要这愣头青,再好没有。不过现在先陪我去看看马,看是哪户人家的,要你也认识,等会儿送回去的时候,也好帮我说几句好话。”
于是令人把马牵来,只见拉进来这马身高过九尺,毛色漆黑如墨,额头一块星形白斑,四蹄如雪。李维一见吓了一跳,赶紧绕道马身后再看,就见马左右后腿附近赫然两块雪白星星斑,竟与额头上一块一般大小形状。李维赶紧拉过翟安,道:“翟将军,你看这马可是七星?”翟安笑道:“自然是的。韩将军府龙驹七星,长安城里谁不知道?”
李维一脸泄气,道:“这个宋千兵,若不是你先前要了他去,我非找个机会宰了他。敢动韩将军坐骑,真是不要命了。”
翟安道:“你不必担心,韩将军人在渔阳,这马一定是韩越这天魔星骑出来的,我替你送回去便是,韩将军不会知道。”
李维谢过,于是翟安才把马送到了韩将军府。
翟安说完对韩越道:“你偷偷骑七星,给三姑父知道了,不扒了你的皮!好在这事我给你揽下来,下次再不可如此。”
韩越爽朗笑道:“阿兄放心,我定不会让阿爹知道的。”
翟安知道他脾气,也不再劝,和表弟玩笑几句便告辞了。
韩越送走翟安,将七星拉到马房,这才回屋。
他刚在屋里换了件衣服,洗了把脸,回头正要喝杯水,却被大大下了一跳,就见一锦衣少年大咧咧坐在他塌上,手里玩弄着一把锃亮的匕首,正朝他咧嘴大笑:
“阿兄,你藏着好宝贝。可惜这宝贝要送人咯。”
韩越冲上前把匕首夺过,收在鞘里,大怒道:
“你哪里来的胆子,我房里的东西也敢碰?”
少年也不气,反而坐正了身子,对韩越道:
“阿兄,你总当我不懂事,但是白夫人做媒人做到我们家来了,你这定情信物还不送出去?”
韩越给弟弟一个暴栗:
“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信物不信物的。这是兵器,是要上阵杀敌的,做信物?被阿爹知道还不打断我的腿!你少听这人胡说八道!”说着,对着弟弟扬了扬左手的尾指,韩弓知道他说的是左小枝,于是立即笑趴在塌上。
“笑笑笑,说!你听到些什么?讲出来,不然打断你的手脚!”
说着两下脱了袜子走上塌去,骑在已经笑趴了的弟弟身上,作势要打。
韩弓赶紧大喊饶命,韩越这才从他身上下来,又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韩弓揉揉屁股,这才实话实说:
“阿兄你还不知道吧,白二哥三个姑娘搞不定,要分一个给你呢。白夫人对那姑娘家里人说,姑娘见到你肯定喜欢的,所以呢……”
“快讲!”
“……要带你去王大夫家里小住呢!哈哈哈哈!”
看到哥哥嘴巴张得比鸡蛋大,韩弓忍不住狂笑。
“可你知道阿娘说什么?呵呵……真没想到阿娘变得这么厉害!”
“阿娘怎么说?”
“阿娘说啊……”韩弓一本正经坐正,学着韩夫人的口气道,“妹妹,你这是什么话,阿越的婚事皇后娘娘是跟我定下的,我们家阿越啊……将来是要尚公主的,怎么好随随便便住到人家家里去。妹妹啊,你太不懂事了!”
韩越看他装腔作势着实好笑,于是又一脚上去。
韩弓躲开,继续边笑边道:
“阿兄,你是喜欢石阳公主姐姐呢?还是喜欢端阳公主妹妹?不对不对,阿兄你和太子哥哥那么好,一定最喜欢武阳公主姐姐,对不对?”
韩越再不理会笑倒在塌上爬不起来的弟弟,穿上鞋袜就往前院走去。
前厅左小枝还在口灿莲花。
“姐姐,我还是听我一句。皇后娘娘再大,公主的婚事都还是陛下说了算。你看这安阳公主,眼瞅着是要给大将军的,却不明不白给了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元度,娘娘哭有什么用?太子绝食又有什么用?谁都知道元度不是个东西,可陛下听了吗?我看那杜如意干得好,一剑杀了他一了百了,为民除害。只可惜了如意这小伙子,挺标志的人,这下半生算是毁了。话说回来,姐姐,你还看不出来?你们翟家如今荣耀,但这都是陛下给的,在这事上,不要说皇后插不上话,我看就算是太子也做不了主。保惜那么好个小伙子,哪能就指望着尚公主呢?再说公主是好伺候的?你看看保惜那脾气……”
韩夫人被左小枝说得不住点头,拉着妹妹的手道:
“陛下的脾气,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看陛下不是糊涂的人,我跟韩飞还不是陛下赐的婚。妹妹你说的也有道理。阿越的脾气像他阿爹,大也是大了点,他年纪轻,多认识点人总是好的,或许阿越倒喜欢了,以后我也省心了。我看妹妹你就去安排,皇后那里我去说,她终究是我二姐,也不好勉强的。”
韩越在外面听到情势大逆转,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阿娘啊,阿爹说你耳根子软可是一点都不错。要你防着左小枝,你怎么就一点没放在心上?那个什么王大夫那里我是不去的,可阿娘万一跟阿爹说……万一阿爹一个糊涂……”这万一个没完,韩越只觉脑后发凉,但又转念一想,这腿总是我的,这口眼总是我的,就算把我绑了去,我不看不说他们总拿我没办法,我今日要跟左小枝把话说清楚才行。
韩越主意打定,立即闯进前厅,就看见一脸诧异的韩白二位夫人。韩越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阿娘,我年纪尚小,还不到论婚嫁的年龄,你也不必替我操心了。什么公主千金的,我不喜欢。遇到喜欢的,我自会娶。”
韩夫人见他气势汹汹进来,劈头盖脸却是这么几句,嘴巴开合了几次,居然无言以对。
但左小枝却不是简单角色,只见白夫人眉头一挑,道:
“保惜,你这话我听着怎么耳熟?好像我们家老二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说我是不是该相信?”
韩越心想你什么意思?
左小枝也不要他回答,继续说下去:
“老二和你,像是好到要穿一条裤子的。他表面上这样敷衍着我,转身却被我在妓房连抓三次。我听说太子学也散了,保惜你是不是又要跟着他去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阿越!”韩夫人大惊失色,“你可有……可有去过?”
韩越本来想说那个男人没去过,但一想到他老爹也是男人,被他娘知道了还得了?赶紧澄清,道:“我哪里有去过?白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讲!”
左小枝笑得益发美艳,却话不留情:“你跟我家老二自然不一样,不会像他那样拿妓房当家,只不过上次老二腰上系的你的腰带,你倒是怎么解释?”
韩越一听差点没昏过去,心想白二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你自己做错事,却拉我下水,当时姑娘一下手我就逃了,怎么那腰带到了你身上,还叫你娘看见了?
他在这里怨恨白二,韩夫人那边已经眼泪都落了下来,左小枝连忙劝慰:
“姐姐,都是老二不好,我看保惜最多去那里喝喝酒,他平时都被太子管着,哪里有时间去?我只是要提醒姐姐,这男孩子不能放他们在外面野,出了事坏的是将军府的名声。”
韩夫人似乎醍醐灌顶,立即擦干眼泪,一把拉住韩越:
“太子没回来之前,我不许你出这个家门!”
韩越当然不肯:“不成,我在家里还不闷死。”
“好,两条路,要么你跟你弟弟一起去外公那里上课,要么你跟我到太学院去!你要是再犟,这就跟我去找你阿爹!”
“我去太学院!”
“保惜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
韩越不加考虑。
却说这太学院在长安城南,是专为贵族子弟开办的学校,有多位博士讲课,家不在长安的公侯子弟干脆就住在院里,比放大假是无聊了点,那里却至少还有几个认识的,比之到他外公那里每天跟韩弓大眼瞪小眼还是有趣些的。所以韩越不加考虑,宁可到太学院。
于是这事板上钉钉,韩夫人也不客气,令他立即回去整理东西。
韩越以为比之立即相亲,自己终究是的得了个不坏的结果,却不知左小枝在他走后洋洋得意。
“姐姐,你怎么说这两个小子难弄,我看保惜乖得很。这不,略施小计就如了你的愿。你怎么谢我?”
韩夫人早笑得没了眼泪:“妹妹,果然还是你聪明。你不知道我看阿越回来换骑装就一肚子的气。我费了多大劲才把他送进太子学?他就知道逮到机会往外跑。现在他去了太学我就放心了,那里总比长安城里好得多。”
左小枝道:“姐姐你命好,保惜终究还知道上进。我还不知道怎么对付我家老二,他是死也不会去太学的,让他端端正正写两个字都要气得我少活三年,我看他就是武夫的命。也罢,让他早点成个家,安定下来就是了。”
撇下这两个当娘的心思不谈,却说那韩越虽然性格直爽,但毕竟也是个伶俐的孩子,到了房间一琢磨,也就知道是左小枝和他阿娘想着法子让他不跟白二混在一起,他想这太子终归不久就要回来的,也无妨先卖个乖巧让阿娘放心,竟也忍下这口被骗的恶气,这实在是不符合韩越的性子。他这一念之间以至后来种种,也是冥冥中自有造化了。
次日卯时,韩将军府家仆韩通受韩夫人的指示,在马房准备车马,送大公子去太学。韩将军爱马,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将军府马房战马二十,大多是皇帝赏赐,都安置在马房南棚;驮马骡子近十匹,在马房西棚;驭马六匹,均在北棚。韩通此时正在北棚给一匹花青上嚼子,那花青却不太合作,马头甩来甩去,不时嘶鸣两声,韩通几番不得,心里着急,忙扶着马背安抚道:“花姑娘,我知道春天到了你想找对象,是不是看上对面七星?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听我话,对面那么多漂亮小伙,你看上哪个,保管是你的。但今天你是有任务在身要赶早,乖乖套上车,不然耽误了时辰,骡子都不给你一匹!”说完又要去把那马头,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大笑,听那声音不是韩越是谁。
韩通“哎哟”一声,忙转身行礼道:“大公子早。我这儿就快完了,你等等。”
韩越一摆手道:“韩通,看不出啊。我家七星的婚事倒是你说了算的?”
韩通嘿嘿讪笑两声。
韩越也不追究他,反而将衣袍一抖,向韩通下巴一抬,问道:“韩通,你看我这身打扮怎样?”
这韩越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出色,他们当下人的平时也不注意他穿的怎样,突然被他这么一问,韩通心里倒起了嘀咕,心想夫人说送公子去太学,又不是去相亲,他这衣服么不过是缎白春衫,只是料子好点,公子这样说,难道是他自个儿瞧着满意,要我拍他马屁不成?既然这样我也无妨顺他的意思锦上添花一番。
于是满脸堆笑道:“公子是神人降世,在这长安城里还有哪家子弟比公子你更有气派呢?平日公子穿骑装是英武不凡,穿长衣是神采风流,今天看你这春衫打扮嘛……”
“怎样?”
“自然是连子伯都要逊色三分。”
韩越听罢却是眉头一皱,心想我还以为这个韩通要说什么,竟然拿我跟中山国子伯那个娈臣相比。
韩通见韩越面露不悦之色,心道:“莫不是我说错了话,竟惹公子生气了吗?”
韩越见他不再说话,心想这下人就是下人,我只不过想知道句实话,他却是在揣摩我的心思,当真可恶,不能信任。
于是也不愿与他再多废话,只对韩通道:“我第一次作院生打扮,只怕是哪里穿得不得体,才叫你看看。你却满嘴废话,我看我这样应该是不错了。我到这里来是来牵七星,顺便跟你说一声,这马车你不用准备了,阿娘已答应我,不用留宿院舍,你把行李给我放回屋里。”
韩通一听他要骑马出城,忙叫使不得:“公子,大人交待下来,所有战马未得他允许,不可出城的啊!”
韩越骂一声:“啰嗦。”转身向南棚走去,韩通急急跟在后面,好言相劝:“公子,这马真的骑不得。”
韩越不理他,径自将七星牵了出来,韩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一把抓住辔头道:“你真要骑,我也要先问过夫人才行。”
韩越听他用夫人来压他,不由觉得好笑,道:“韩通,刚才我以为你只不过一个拍马的下人,没想到你还有点胆子。好,阿娘就在那里,就让你去问问夫人。”
韩通闻言还不太相信,手下不松,转身过去,却果然看到韩夫人带着两个女仆,站在马房门口。韩通一见夫人,连忙跪倒在地,道:“夫人救我,公子这马要是骑了出去,将军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
韩夫人忙示意他起来,道:“韩通,你跟着将军许多年,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吗?你放心,将军回来,即使追究,要扒的也是阿越的皮。”
又对韩越道:“阿越,你骑你阿爹的马这是小事,你阿爹宠你,不会计较。但阿娘要告诉你,如果你在外面胡作非为,坏了将军府的名声,即使你阿爹要你的命,阿娘也不会帮你。”
韩越知道他娘还在气他去妓房的事,心想我还是快走,否则她火气上来,不是一番皮肉之苦可以解决的,于是连忙向母亲行礼道:“阿娘,你放心,我到太学一定听老师的话,不会闯祸。城门也快开了,儿子这就告辞了。”说完踩上登马石就要上马,却听他娘一声:
“回来!”
韩越一扭头,道:“阿娘还有何事?”
韩夫人一脸和颜悦色,自怀中取出一物,塞到韩越手里,道:“傻儿子,你这样就能进得了太学?拿着,这是阿娘向皇后娘娘请来的荐信,你见了太学院博士长就交给他,他自然知道你的身份。”
韩越赶紧谢过,将信札在怀里收好了,又拜别母亲,跨上七星,向城南安门一路奔去。
大京国都长安城四面环水,三面靠山,只东南一处是开阔平原。贵族子弟专门的学校建在长安城南五里的明水上游岸边。这一带风景秀丽,青山绿水环绕,环境清幽。今上的祖父文帝崇礼尚学,在此设太学院,遣博士二十名教导皇亲贵族子弟文武六艺,按学生年龄分为上中下三院,到了今上登基,又在三院之外设研习院,招收良家子弟中文艺出众者为研习,犹如上院。太学院中不但有七堂三阁,东西校场,还有六舍巷一百零八间供院生住宿,是中原三国最大的教育机构。
韩越并非没有来过城南,凡每次路过终归走马看花,心思全在明水西岸的狩场,竟从未好好看过明水四周的景色。此时天刚放亮,明水两岸清风徐徐,鸟声婉转,堤上杨柳发了新枝青嫩鲜艳,宽阔的明水河面上几对鸳鸯交颈,野鸭们带着刚刚孵化的小鸭在浅水处浮水,远处浅滩上几只白鹭或是飞翔或是涉水取食,悠然自得。七星见到岸上嫩草肥美,兴奋不已,虽然出门前已吃饱了粟米,却有意放慢脚步,时不时低下头来嚼两口解馋,韩越也放松了缰绳由得它去,自己则干脆解了头巾,任清凉的晨风拂面,一时间心旷神怡。
七星走走停停,最后在一棵柳树旁停了下来。此处正是河水转折处,河面开阔,风景最是鲜艳。河堤上一派青绿,间或几簇幼小白花盛开,对岸青山翠林,正是皇家狩猎场外围,几只年轻的母鹿,小心翼翼在滩边饮水。西南方向,就是太学所在,今上好仙,在太学西面的山坡上起丹房一座烟火袅绕日夜不断,现时望去,柏梁,太和,望月,摘星四楼,孤风,折苏二台,以及太学院内金水,避日,黄龙三阁在烟雾缭绕之中若隐若现,宛若仙境,真是:亭台楼阁几多重,如临蓬莱烟雨中。向北望去,则可见金色晨曦之下,肃穆而立的正是雄伟长安城——传说中不破的红色城池。
韩越心想,原来明水景色竟如此优美,平日我到此只顾犬马狩猎,却不知这山水之间竟然也是一番和谐天地,也难怪太子总说我杀气太重,常常规劝我要多出门游山玩水,开阔心境。
他尚在极目远眺,陶冶心境,却不知祸从天降,只听到头顶上一阵淅索,甫一抬头,就见枝叶间一团黑影落下,正正砸在他头上,抬手抓在手里一看么,把韩越气得半死,原来是一只男人的鞋子,而且鞋底上又是灰又是土,他抬头正要开骂,哪里料到又是一只鞋子落下,这次是不偏不倚,砸在韩越面门上,把他这个长安第一美少年砸得灰头土脸。
韩越扔开手里鞋子,心想:好好,欺负到我韩越头上来,我倒要看是谁那么大胆。
于是对着树上大喝一声:“什么人?下来!”
那树上先是一阵平静,继而突然大骚动,韩越只见许多衣服裤子劈头盖脸向他砸来。这衣服倒像是新的,用香料薰过,很是好闻。但是这衣物全罩在韩越头上,然他两眼一摸黑,他只有两只手,左右开弓好不容易将那些衣物从头上扒了下来,心中怒意更胜,心想:“好家伙,哪个不知羞耻的在树上脱衣服?我今天非要将这伤风化之人打一顿才解气。”于是脚踩马背用力一跃,抓住一根树枝,翻身到了树上。
韩越到了树上一看,果然枝间坐了一个少年,那少年倒也不如韩越所想衣冠不整,反而穿着春衫,带着布巾,倒像是官宦家的孩子。他手里抓着个散开的包裹,看到韩越突然跳上来吓了一条,转身就想往树下跳。韩越哪容他逃走,左手抱住根粗枝,右手猛地探出抓住少年腰带,硬生生将他拽向自己,那少年重心一失,顿时手忙脚乱,整个人只有顺着韩越力道撞到他怀里,被韩越从背后扣住双手,头埋在韩越胸口,竟然不再挣扎。
韩越见他老实不动,这才想仔细看那少年,腾出左手自怀里捞起少年脸庞,这两人四目相对之下,竟是双双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