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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生三千梦之第一梦:逐缘(四) ...

  •   第二天,我仍然去了图书馆。转过书架,那张四方桌旁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我郁闷地坐下,难道他还没来?
      等了两个小时,那人还是没来。我开始觉得自己好笑,也许那人只是无聊,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偏偏我还挺认真,居然真的有点相信他那个故事了。或许他只是个不成器的小说家,到图书馆来找找灵感,顺便把自己的故事给陌生人讲讲,看看别人的反应。我也真够傻的,居然还觉得真的碰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自嘲了一会儿,我放松了心情,准备收拾东西回去了。刚刚打了个哈欠,忽然有人走了过来,在我对面落了座。
      “终于……”来了两个字被我生生咽进了肚子里,来人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个女子。还是个漂亮的女子。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我讪讪地说,一边忍不住偷瞄过去。真是让人嫉妒,这女人怎么生得这样好看,娇小的骨架,精致的面容,一袭纯白的真丝裙。只是阳光太烈,照在她身上,好像生出了光辉,随时要升仙了一般。
      同是女人,我简直自惭形秽。
      我想走,不料那个女子忽然对我说:“你在等人么?”
      我脸红了,“没、没,只是以前他经常坐在这里。”
      女子沉思片刻,忽然抿唇一笑,“看来他今天没有来。那么剩下的故事,你难道不想听了?”
      我震惊了,“你,你们认识?你怎么知道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女子轻声说:“我们……算是朋友吧。”
      “他怎么了?”我有点担心,周围的人都不正常了,我怀疑自己都不正常起来。居然在关心一个看起来精神有问题的人。
      “他很好,只是有些别的事情。我左右无事,便来这里给你讲故事啦。”女子俏皮一笑,煞是可爱。
      我点点头,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听完这个故事,可是似乎有什么告诉我,一定要来这里,要听这个故事。
      “上次你听到哪里了?”她问我。
      我仔细想了想,说:“苏元青要去夏府,退婚。”

      两只手腕粗的红烛疯了一般燃烧着,癫狂的火光中,那大红喜字格外刺眼,鲜红得如要滴出血来。丝竹唢呐,和着铺天盖地的红,红得让人……几乎狂躁。
      “新娘子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声,中人轰然叫好,熙熙攘攘你推我挤地堆到门口眼巴巴望着喜轿。
      谁也没注意,大堂正中,一身红服的新郎,面无表情地呆呆立着。
      苏元青终于没能退成婚。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夏家大半夜便遣人悄悄去了苏府,连正门都没入,还是悄悄开了后门。朝局瞬息万变,苏家在朝中的靠山自身难保,人人都想踩上苏家一脚,坐地分赃,苏家大祸临头,只待旨意降下,死生难测。
      唯有苏家与夏家联姻,方能撤出这趟浑水,两家势力联合,说不定还能扭转局面。
      苏元青,没有了选择。
      那新郎丰神俊朗,气度翩翩,可怎么好似是出殡,倒不像娶媳妇呢?围观众人中有人悄声议论,还未说完,便被旁人掩了嘴巴:“说什么呢!人家苏家大公子,怕是欢喜得呆了吧。”
      欢喜么?苏元青望向远处,失神的眼睛一片空茫。好像要拨开迷蒙的雾气,寻找什么。
      角落里,季子云藏身人群之后。他还是来了,那天苏元青失魂落魄一般,反复只有一句话:“子云,走吧,再也别回来了。”
      他伤心,他绝望,可他并没有哭。身不由己,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了无牵挂,本来便一无所有,就当做了一个美梦,也未尝不好。本来是要走的,可是还有些东西想交给苏元青,也想看看,苏元青穿上新郎喜服的样子……
      “夫妻对拜!”高声唱喏,将季子云思绪拉回喜堂,新娘子娇怯怯拜下身去,苏元青也规矩低下头。看不出他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心思。一切都合乎规矩,没有分毫差错。
      “礼成!”苏元青温柔携起新娘的手,众人震天的叫好声中,当先喝下一杯酒。
      其实苏元青很适合穿这样颜色艳丽的衣服,他生性张狂,跳脱不羁,可是和自己会面的时候,总是会随着他的喜好,穿些沉闷的色调。这样很好,很好。他会有很好的前途,会有很多孩子,这样的色彩鲜明的生活,才适合他……我该走了。季子云扭头而去,并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他。
      “季公子!”身后有人叫她,回头看去,却是新娘子,夏眉生。
      她正拉起了盖头,俏皮向他一笑,“元青哥哥被人堵住灌酒啦,没人注意咱们。”
      “夏小姐,什么事?”季子云面上一片冷清,他并不想多事。从此远走高飞,再无半分牵连,只当南柯梦一场。
      夏眉生团髻高耸,攒金风簪闪着耀眼的光,眼角眉梢具染喜色,明灭灯火中,更曾娇艳,“元青哥哥不方便,就叫我来,跟你喝一杯酒。他说,你是自由身,来去无牵挂。他很放心你。还有,多谢你成全,这是我说的。”
      夏眉生手中,果然执了两只小巧白玉酒杯,琥珀色的酒水,泛着莹润的光。
      他不方便过来,他的妻子来给自己敬一杯酒,天经地义。接下酒杯,季子云不语,望向人群中那一抹张狂的红。那里有一双眼睛,不起分毫波澜地望着他。季子云挑衅地举起酒杯,半晌,那人终于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
      闭眼,仰头,一口喝下,这是苏元青与他喝的最后一杯酒。“夏府的酒,果然是好酒。”他淡淡一笑,却看得夏眉生恍惚愣神,这个男人,并不妖媚,亦不柔美,只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隽,他这么一笑,便好笑一丝流云,划过天际。
      “后悔有期!”季子云转身没入黑暗,紧紧捏了捏袖筒里的小小竹筒。
      夏眉生收起笑容,望着季子云挺拔的背影,良久,才回身没入人群。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良辰美景春宵一刻,这便是梦了十六年的良人啊……夏眉生静静坐着,等着那人来给自己掀开盖头,掀开这红色的世界。
      纹云皂靴停在眼前,长指一松,红得炫目的盖头泫然而落,铺开一地殷红。夏眉生羞涩抬头,“元青哥哥……”苏元青黑眸迷离,醉的不成样子。大红的喜服,早已被他解开了扣子,随意敞着。
      热,已经入夜,却怎地这样热。热得,简直想将衣服脱光啊。苏元青莫名地焦躁起来,只觉得胸腔中有一股火苗,不断地燃烧、燃烧,烧得他神智尽失。耳畔道贺声阵阵,却好似飘渺在另一个世界中,犹能嗅到淡淡火药味,爆竹燃尽,春梦难消。
      “我的酒里,你放了药……”苏元青嗓音暗哑。
      “对。”夏眉生大方承认。
      “子云……子云的酒里,你也放了药。你要他乖乖地走,是不是?”
      “元青哥哥。”夏眉生忽然揽住他的腰,轻轻摩挲,“为你,也是为了我。我是想帮你,不那么痛苦……”
      也好,苏元青想,也好,这样,恐怕对大家都好。“子云……”神志蹒跚而去,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清俊少年,眉眼弯弯,背脊挺直,挑着下巴对他说:“苏元青,你真是胆大妄为。”
      “我是疯了……我是疯了,才会爱上你,又叫你离开……”他猛地将那个身影搂在怀中,疯狂地吻上他的唇,紧紧地、紧紧地,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了。“我的小兄弟……”他喃喃叫他,是梦也好,就让他沉醉在这梦里,永远不要醒来。
      夏眉生细白的指尖攀上苏元青的宽袖,柔顺地贴住他的身体。这不能怪她,她只是下了一点点药在苏元青的酒杯中,就在第一杯交杯酒的时候,只有一点点。谁让哥哥夏城早就告诫她,苏元青心中有一个季子云。她不在乎,只要以后,他的心中也有自己就行。季子云的杯中,也被她下了一点点药。这药自然与苏元青的不同,只是能暂时封住他的内力,唔,至多只有一个晚上的药效,只是要季子云不能惹事就好,她可不想在大婚之夜,被人抢走了新郎。不过看季子云走得那么痛快,并没有要惹事的样子,这药倒是白下了,反正不伤身,也没有关系。药是她求哥哥悄悄去寻的,哥哥自然希望她和苏元青亲密,就答应了。夏府手眼通天,能有什么做不成的事?
      “咔哒。”一声轻响,明明醉得那么厉害的苏元青,却突然松开了双臂,凝神细听。夏眉生也听,却再听不到什么了。苏元青却突然推开他,大步走向窗边。一把拉开雕花木窗,清冷的月色铺泄一地,月影里,一直细巧的竹木筒,被悬在窗棂上,风吹过,掀起一片摇摆不定的阴影。
      颤抖的手解下竹筒,里面一张卷得极细的羊皮纸,展开,是一张地图。纸边焦黄,显示历史不短。图的背面,工整的小楷:地图为凭,骨饰为匙,秘宝既出,保君富足。
      季子云的字迹。苏元青一个激灵清醒,这里哪有什么季子云,分明是他和夏眉生的洞房花烛夜。真是该死,那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把攥紧地图,揣入怀中,单手一撑,衣袂翻飞中越窗而出。

      空谷悠悠,冷月凄凄,浓重的山影将自己淹没,延绵不绝,往不知名的远处铺泄而去。明明已经开春,却为何这般冷?季子云紧紧衣襟,却并不去赶□□的白马。反正已经出城,自己亦无处可去,并不着急赶路,放任那马缓缓行走,也懒得管是走向哪里。
      路的尽端,几个泥塑一般的黑影。季子云恍若不觉,仍是缓缓而行,黑影中的一个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季子云,你还往哪里走!”
      季子云并不惊讶,好像早就料到了这里会有人。“小弟何德何能,让震天煞大哥十里相送。”季子云轻掸袖袍,淡淡说。
      “死到临头,还嘴硬。”震天煞恻然开口。“天煞。”旁边一人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人面上一派平和,却有不可测的情绪,如藏在暗流下的漩涡。
      “你踢了我的赌馆,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听说你武功很好,是不是?”
      “哼。”季子云眼望月亮,一幅懒洋洋的样子,“程老板,你这个借口,可太老了。除了听说我的武功,程老板怕是还听说过更多吧。不然程老板不惜巴巴地到这荒郊野地,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可太也不值了。”
      “不错,这也要怪你自己,你不闹我的赌馆,我也不会派人打听你的来历和师承,自然也不会知道你手握重宝了。”程老板并不理会季子云的讽刺,只是笑意已褪,冷厉渐生。
      “那可对不住了,小弟我路上没银子使,饿得昏头涨脑,说不得,也不知随手将那藏宝图丢在哪里了。程老板这趟怕是白跑了。”季子云混不在意,嘻嘻笑着,却是染上了几分苏元青的无赖摸样。
      “哦?看来季兄很想让我动手。只是我观你似乎多贪了几杯酒,也不是还剩下几成功力?”程老板笃定一笑,成竹在胸。
      季子云仍然撇着嘴,心中却惊疑顿生。夏眉生端给他的那杯酒,自一入口,就知道酒中下了药。他仍然喝了,因为那是苏元青要他喝的。他发誓,不是有意要偷听洞房的,他只是想将地图交给苏元青,这样也许可以抵掉苏家的罪过。却未曾想,听到了苏元青默许夏眉生给他下了药,看到了苏元青疯了一样亲吻着他的新娘,夏眉生。
      那药虽不是他亲手所下,却也等同——苏元青亦不放心自己是否真的决心离去,他终究不了解自己,怕他在最后关头任意胡为,坏了这场婚礼。真好笑,枉费自己还担心,苏家能不能逃脱责罚,巴巴地将藏宝图双手奉上。
      喝下肚方知,那根本就是毒酒。他却一声不响,喝得涓滴不剩。
      如火的亲吻,酒中的毒药。原来他们都太不了解对方,季子云想,苏元青生长于商人世家,又怎会不深谙经商之道?爱,或许是真的爱过,然而利益终究是永远的首位,他自然会懂得选择最有效果的方式,平衡利益与牺牲。牺牲自己一个,或许真的是最好的办法。除掉自己,永绝后患。只是没想到还出了个程老板,等着坐收渔利。一丝血线缓缓流下,胸腹间疼痛如绞,几乎坐不住马鞍。
      “你想问,我怎知道你中毒了?”程老板缓缓抬起手臂,“很简单,药是夏城亲自来我这里买的。是他们害了你,可不是我。哈哈哈。”手臂落下,几条人影纵跃而上。
      算了,季子云忽然觉得累了,就这样吧,漂泊四方,去无定处,将财宝送了他,心也送了他,两手空空,无忧而去。寄情山水,终老南山……这个梦,就来世再做吧。

      “季子云!”苏元青从未像今天这样奔跑过,几乎凌空而行,却只看到季子云毫不抵抗,任几只长剑穿过身体,轰然坠地。
      长剑出鞘,苏元青眼中只有一动不动的季子云,剑招狠辣,全是攻势,招招毙命。这些人武功并不高明,若在平时,纵然一起上,也不是季子云的对手。若不是那该死的药……
      血,不停涌出,好像一从小小的喷泉。“子云,有我在呢,没事的。”苏元青死死按住伤口,却是徒劳。
      季子云嘴唇动了动,苏元青慌忙靠近,“我要走了,元青。”季子云眼睛阖着,轻轻说。苍白的面色,好像一枚冷玉。
      “你不走,子云,你哪里都不去,你是我的小兄弟……”苏元青紧紧搂住季子云,仿佛要拉住他的魂魄,忽然,苏元青凑到季子云耳边,声音坚定而轻柔,“你若走,我便跟着你走。我们来世再见。”
      季子云忽然睁开双眼,眼眸里尽是碎裂的光辉,“不。我们永别,此世、来世、生生世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怀中的一沉,似乎连世界都随他而去。那人再不会开口叫他“元青兄”。他要多恨他,恨到下了这样的诅咒。
      苏元青背影凝重如山,月落如霜,一柄长剑,浸着凄冷月色,缓缓架在了颈边。
      他不见我,我便去见他。
      后来,夏家人赶来,却一切都晚了。原来夏眉生求哥哥夏城寻来的药,是夏城向赌馆程老板处买来,程老板暗中探听,将抑制内力的药换成了毒药。就这样,害死了季子云。夏眉生得知真相,悲恸欲绝,不久,也服毒而死。

      “真不是个愉快的故事。”我叹了口气,这个结局,着实让人唏嘘。我还以为,会是个峰回路转的故事,比如那个苏元青在礼成之前携季子云一走了之亡命天涯之类的。
      女子笑笑。她脸上并无那个男人般的伤悲,那笑也不是欢喜。她定定望着我,双手托腮,认真地说:“这是个真的故事。我就是夏眉生,或者说,我拥有夏眉生的记忆,你相信吗?”
      “啊?”
      “我本是天上之人,这一世化身为凡人,是为了修仙中的历劫。历得情劫,摒弃欲念,方得真道。”
      “啥?”我简直要崩溃了,这两天,净碰到怪人,听到怪话。可是看那女子微微眯眼,看着我,也不像精神有问题,我开始四下寻找摄像机什么的,难道是个整人游戏?“我……不大信……”
      她说:“你会相信的,很快。我该走啦。”说罢,匆匆离开,便如同来时一样,只留下空椅上一抹香影,和一个目瞪口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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