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补记----越姬看见的事 ...

  •   那一年,在太子登基前,我看见发生在他们姐弟之间奇异的情事。

      有一天夜里,我听见绿柔宫里传来悲伤的哭泣声,我循声走过去,看见公主绿柔衣服不整,身体裸露,她坐在宫内的地上掩面哭泣。而太子殿下与和尚难陀互相对持,太子手中拿着一把剑,他同样衣衫不整。我心里暗惊,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不敢出声,唯恐被人灭口。

      和尚难陀的眼中悲哀如水,太子手中的剑指着难陀,却不时用眼角扫视着哭泣不止的公主绿柔。

      过了很久,和尚难陀开口说话了:“太子殿下,请您放贫僧走吧,贫僧的目的地是东土长安,不是这里。”

      太子的手微微颤抖,“不行,我不会放你走,如果你要走,除非你先杀了我。”

      难陀轻轻叹息,“太子殿下,为什么您一定不愿放我走呢?我只是一个和尚,我根本无法妨碍到您。”

      太子的声音冰冷,“但事实上,你已经妨碍到了我,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死,。。。或者,,,我死。”

      我不知道太子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我看见他眼中的悲伤,他默默地注视着公主绿柔,虽然我知道他从小就暗恋着自己的姐姐,但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公主绿柔抬起头,她不再哭泣,她的脸色苍白得就象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她的眼睛凝视着她的弟弟,过了很久她才说:“你明知道我喜欢他,为什么你还一定要他死?你的母亲夺去了我的母亲,你夺去了我的父亲,而现在你又要夺去我的情人,为什么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你就都要抢走?为什么要生下你来与我作对?你告诉我为什么?”公主绿柔的声音变得嘶哑而疯狂,她仇恨地盯着她的弟弟,我不知道她要作什么,我觉得她要发疯了。

      太子的额头冷汗连连滚下,他痛苦地凝视着他的姐姐,“如果是我让你如此痛苦,我宁愿把我的生命给你,我作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爱你,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公主绿柔站起身,她一把抢过她弟弟手中的剑,太子殿下凝视着公主的脸完全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公主绿柔手中的剑挥出,于是鲜血慢慢地流了出来,我看见地上染满了血,但那血并不是太子殿下的,而是和尚难陀的。

      和尚难陀微笑着倒在血泊中,他的眼中并没有不解,仇恨或痛苦,只有解脱一般的欣慰。绿柔静静地注视着和尚难陀,眼中的泪珠又一次涌出。和尚难陀挣扎着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对公主绿柔说:“公主殿下,请您一定要答应,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本书送到东土的长安去,我活着就是为了把这本书送过去,现在我死了,只能把它交给您了。”

      绿柔接过这本书,她沉默地注视着和尚难陀,过了放久才轻声说:“你放心,我答应你,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把它带到东土去。”

      公主绿柔转身走向殿外,太子痛苦地注视着她的背影,黑夜里宫中响彻他绝望的叫声:“不要走,姐姐,求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公主绿柔一言不发,她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我知道我将再也见不到这个奇异的女子,高昌因她的存在而混乱,现在她终于消失了。我却忍不住悲从中来,也许,是我该回到我的祖国的时候了。

      玄奘西行之提婆达多

      我还是追随着玄奘来到了那烂陀寺,西行将于此时彻底完结,隐藏了千年的秘密将昭然若揭,我会在这里重新看到那个魂牵梦萦的灵魂----提婆达多,你可曾真的安静?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回忆总是令人痛苦,轮回中的记忆被鲜血与欲望包围,却奇异地并不存在眼泪。我拼命想忘记的东西,总是会神奇地又被记起,它们不定时地到来,提醒着我,你的使命并不曾结束,提婆达多真实的生命还未曾开始,如果弥勒不再降临,那么净土将会是个神话。

      那烂陀寺中的玄奘安静依旧,他仍然穿着月白的僧衣,目光高远而迷离,飘然出尘有如谪仙。他的衣袂永远是一尘不染,面颊则如处子般纯洁如玉。我想,也许他的修行更加深了一层,在那烂陀寺中,他得以接触到最古老的经文,那些深奥的梵文就象是一些看不见但却真实存在的路标一样,将玄奘准确无误地指向释伽的方向。他总是过目不忘,记忆超群,我觉得他越来越接近释伽,宛若当年的阿难。

      我想玄奘象我一样地思念阿难,对于这个男子的爱如此深刻地印在我们的心底,完全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模糊,反而越来越深,历久弥新。

      从遥远的地方观察,我发现玄奘与阿难如出一辄。他们的面容同样清秀,目光同样孤高,仿佛象是远山上的冰雪,永远冷静而冷漠地凝视着纷扰的三千红尘。我经常会把这个孤独的身影错当成是当年的阿难,当他寂寞地站在斜阳前,当他沉思地聆听风雨响,都宛如阿难又一次降临,重新堕入六道中的红尘。

      我不知道阿难的灵魂在哪里,有一度我曾以为他已经出离了生死,不再为六道轮回而痛苦;但在经过了千年的轮回之后,在时间的夹缝中,我似乎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他的存在。我清楚地看见他灵魂的背影从我的面前走过,然后奔向一个不知名的未来。

      曾几何时,我为这种邂逅痛苦异常,我无力地看着他的离去,却无法开口将他唤回,但后来我发现,不管过了多少时间,他总是会偶然地与我重逢,然后再不知所踪。

      于是我唯有安静,唯有麻木。

      那烂陀寺孤寂的岁月中,我发现玄奘对于涅磐经有一种奇异的爱好。他总是对这本经书爱不释手,一遍遍的翻阅,我记得他最初是学习摄大乘论的。

      后来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你对于一阐提是否能成佛是不是十分感兴趣?”

      玄奘茫然的望着我,这种迷茫的眼神有一种邪恶的魅力,它总是使玄奘姣好如妇人的面容看起来更加美丽且别具盎惑人心的失落,我记得当初就是这种眼神迷住了我,使我忍不住与他一起踏上了西行之路。“你为什么这样问?一阐提是否能成佛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回答使我心惊胆寒,我继续问:“如果不是对这个感兴趣,你为什么老是在看涅磐经?”

      玄奘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的影子,我相信在他的眼中根本一无所有。“宿命从未改变,我必将堕入有余涅磐?那样很好,至少我的灵魂还将在六道之中。只是我担心有朝一日我将无法再见到提婆达多,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回到以他的愿力而产生的净土,他将不再存在。”

      我想到即将降生于东土大唐的女子,那会是一个净土的来临。于是玄奘坐在恒河边,那里曾是我与提婆达多的旧游之地。

      千年前,我看见提婆达多寂寞的身影独自徘徊在这里。那时他正把希望寄托在东方的净土上。

      你知道吗?佛陀释伽在出家以前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他不仅学贯中西,通晓天竺最古老的文字,熟知各种婆罗门的仪轨,他同时还是一个骑射高手。在耶输陀罗公主没有嫁给他以前,曾有一个选附马的考试,那时提婆达多和阿难都去参加了。

      结果释伽一箭射穿了七面鼓,而提婆达多和阿难却只射穿了三面。于是释伽脱颖而出,成功地迎娶了耶输陀罗公主。

      只要是在他身边的人,光芒就一定会被他抢尽,他永远高高在上,光彩照人,而周围的人却黯然失色。我与提婆达多看着他从容而自信的微笑,无法压抑自己心里的嫉妒。这种光彩在他有生之年一直都笼罩着他,从未有一丝销褪,甚至到他死了之后,这种光彩也依然存在,千年不朽。

      但我却只有嫉妒他,他得天独厚,连他的出生都是那么具有戏剧性。如果不是我亲眼看着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周行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一定也会以为那只是以后的佛教徒杜撰的东西。但不可能的事情,在他的身上总是能成为可能。

      我不知道提婆达多是否这样想,但我想,在许多人的心中存在这样的想法,只是没有人敢表现出来。

      玄奘沉思地看着恒河的水面,对于这些沉年往事,他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若即若离,他终日沉溺于对已死的胡女不切实际的想象中,面容逐渐憔悴,身形也逐渐消瘦,但他却并不自知。他的手里总是捏着那个从祗园中挖出的香坠,沉默不语,却并不悲伤。这种情况使我想起了提婆达多,曾几何时,他仿佛也是这样的。

      我觉得他的消沉一半来缘于对胡女的思念,而另一半则是来自他天性的淡薄,他必然是一个本性淡薄到有些苛刻的人。在他回答一阐提是否能成佛与我有什么关系这句话时,我隐隐觉得心寒,在这个淡漠人的心中,净土显然并不是最重要的,太多无用的感情羁绊了他脆弱的灵魂,有如明珠蒙尘,难以光照三界四生。我想也许这便是梵天的另一个阴谋。

      提婆达多的生命仿佛便是在与梵天不断的斗争中构成的。我带着玄奘参观了那些古天竺的遗迹,包括当年佛陀出生的那颗无忧树,成道的菩提树,和圆寂的沙罗双树。他总是冷眼注视着这一切,不言喜恶,我无法知道他的思想,便仿佛我无法知道提婆达多。

      我与他同时在沙罗双树下看见释伽的身影,他身着朴素的僧衣,头上有万丈光芒。玄奘在看见那个影子后拂袖而去,他冷冷地说:“我是来学习佛法的,并不是来看皮影剧的,这种障眼法对于我根本全无效果。”

      我看着他离去,宛如看见提婆达多,他便也是如此骄傲地在释伽面前拂袖而去,后来,便有传闻说,他已背判了教团。

      一个人一世的悲伤往往是源于他的一念之差,他本来是如此优秀和骄傲的一个人,但生命却于那一瞬间完全改变。

      在此之前,我与提婆达多遇见了那个来自东方净土的女子。

      如今的恒河畔仍与千年前一样,但却物是人非,我与玄奘逆流而上,在一个小小的支流处,玄奘熟悉的转身走入树枝掩映下的小河湾,我默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边,于是我与他便同时看见了河中□□沐浴的女子。

      玄奘冷冷地注视着河水中的女子,不动声色地问我:“为何这个地方蛮荒如故,都已经千年过去了,仍有人裸裎沐浴?”

      我不置可否,我知道他的行动是有预谋的,他早知会于此地遇见这个女子,因此他会毫不犹豫地一路向此走来,仿佛已经走了一千年。

      我决心看一看他到底要搞些什么名堂,这个年轻俊秀的和尚装作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水中的女子,然后他故意将一块石头踢入了水中。水花四溅,女子蓦然回首,她冷静的凝视着玄奘,任凭羊脂白玉般的肌肤暴露在和尚的眼中。

      玄奘却忽地脸红,他立刻转身,一溜烟地跑走,我莫名所以地跟在他的身后,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与提婆达多完全不同,在一千多年前,提婆达多沉默地站在岸边,直到女子走上河岸,后来他便与她远去,那一夜他没有回到祗园。

      我想提婆达多的灾难来源于他的多愁善感和把持不定,他总是无法抗拒各种感情,就象飞蛾总是无法抗拒火光的吸引。后来他终于明白对于他来说,摩登伽女就是一个致命的火种,但他却仍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无法自拨。

      后来提婆达多与释伽一起出去传道,但两个月后他再次回到祗园时,摩登伽女已经是他弟弟阿难的情人了。

      那一天夜里我与他亲眼看着阿难从摩登伽女的住处走出来,阿难年轻英俊的脸显的迷茫而多情,他双颊红润,目光暧昧,谁都知道他刚刚完成了怎样的事情。

      我偷眼观察提婆达多,我看见他痴痴地站立在恒河边的星空下,脸色冰冷,苍白如雪,我觉得他的目光深隧而难解,我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忍不住想煽风点火,于是我说:“看,我早就告诉你她只是一个妓女,你才走了两个月,现在她就成了你弟弟的女人了。多么无耻的女子啊。”

      提婆达多沉默不语,他注视着阿难离开的方面,仿佛若有所思,我说:“你会否为了她而和你的弟弟决裂呢?”

      提婆达多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便冷冷笑了笑,我觉得他的笑容看起来残酷而可怕,隐隐透着杀机,我猜这种笑容必是来源于他嗜血的本性,这使我莫名兴奋,一个如此美丽而邪恶的人,我从未遇到过。“你说呢?你说我会否和我的弟弟决裂?”

      我免强压抑着兴奋的心情,我说:“我觉得你想杀人,你想杀阿难是不是?他抢走了你的女人。你从来没有喜欢一个女人象喜欢摩登伽女一样,你一定非常痛恨阿难对不对?”

      提婆达多不置可否,他的目光忽然麻木,神色也忽然如常,我觉得他仿佛忽然戴上了一个面具,他高深莫测地看我,然后却不动声色地说:“你去猜吧,事实早就清晰地承现在眼前,只是你们都被纷纷扰扰的俗事和欲望遮住了眼睛,总有一天你会看见事情的真相。”提婆达多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忍受着由于欲望而产生的兴奋之感,我决定去看一看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这个背叛了哥哥投入弟弟怀抱的女人。

      “我猜,她会连你一起诱惑”,不言不动的玄奘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吃惊地转身,看见玄奘的手中把玩着那只绿色的玉坠,这玉坠的香气忽然冲入我的鼻子,我几乎被薰得昏倒,我发现这种香气并不似初时的芬芳馥郁,慢慢地竟似变成恶臭。玄奘完全沉溺于这种香气,仿佛并无所觉。

      “你猜得确实正确,那女子连我也想诱惑。但她确实美丽,而且沉静。”

      年轻和尚玄奘在那烂陀寺的岁月并不是十分风光,没有人喜欢与他交往,也没有人愿意与他说话,他总是独自一人寂寞地坐在角落里听经,每天正午他吃完这一天最后一顿饭,就会离开寺院,四处闲逛,而所有和尚们看见他离开后都会仿佛松了一口气。这常使我不解,有一次,我忍不住询问方丈,是什么原因使玄奘如此不得人心,方丈迟疑地扫视我,他说:“你不知道吗?他简直与提婆达多长得一模一样。那个可怕的妖孽提婆达多。”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收留他?他只是一个来自异域的和尚,而你却是那烂陀寺的主持,你完全可以不让他在这间寺院学习佛经。”

      方丈犹豫不决,但最终他还是说:“我不敢,除了释尊以外,有谁敢拒绝提婆达多呢?”

      西行的玄奘已经被所有的人认定是提婆达多的化身,但只有我知道他不是,千年前寂寞的灵魂经常会在我的耳边私语,提醒我提婆达多还未降临,梦想中的净土仍未来到,而为了最终实现这个愿力,我仍不得不跟随在玄奘的身旁。

      于是提婆达多背叛了释伽。

      “我认为事情并不是那么单纯,你说提婆达多是为了那个女人而背叛释尊,但我却不敢认同。如果只是因为阿难抢走了他的爱人,他完全可以将阿难杀死,再将爱人夺回,那时他在教团中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完全不必作出这么愚蠢的事情。”玄奘深思的说,当他说这些话时,我与他站在佛祖圆寂的沙罗双树下,这树开放在印度的四季,除了这一颗以外再也不曾在其它的地方看见。

      也许你说的对,但有谁能知道呢?也许提婆达多并不满足于他自己一人之下的地位,他是如此智慧和骄傲的一个人,对于他来说,如果自创一个宗教,自己作教主那不是更好吗?

      树上的花纷纷地落下,落在玄奘□□的双足上,我垂下头看见他的双足纤细柔美,且皮肤白晰嫩滑,这个和尚象女子一样美丽,总是给人一种阴沉妖异的感觉。这种感觉与提婆达多如出一辄,我知道他与提婆并不相象,而所有的人却总将他误认为提婆达多。

      有一天,提婆达多来到了阿奢世王的宫殿,那是一个充满野心的年轻人,他想要弑父代立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那个春日的午后,提婆达多站在阿奢世王的宫殿中,他看着这个充满野心的年轻人,就象是看着年轻时的自己。

      我听见提婆说:你想当国王对吗?

      阿奢世王子急忙点头,在他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欲望。

      提婆笑了,每当他这样笑的时候,我就知道会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他笑的残忍而妖异,“想当国王并没有错,谁不想当国王呢?现在你父亲还没有死,他总是管得你很严,让你无法事事顺心。其实你有一个办法使你所有的心愿都在一朝之内达到。”

      提婆达多转身走向殿后的花园,“这个办法你不会想不出来,你是那样聪明的一个年轻人。”

      后来阿奢世王子便杀死了他的父亲。

      那一天,我忍不住询问提婆,“你为什么要那么作,为什么要将欲望放入他的心里?你明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出现。”

      提婆并没有看我,他把一颗小小的树苗种在阿奢世王的御花园中,他一边挖土一边对我说:

      你知道吗?本来那个太子之位是我的。连那个国家也应该是我的。我的父亲,他在我还未成人的时候就出家学道去了,他跟着一个婆罗门走了,去进行他梦寐以求的苦行。

      你知道苦行是什么样的吗?我曾经路过一个婆罗门众苦行的树林,我看见苦行的人们。有一个人睡在自己的粪尿当中,为了煅炼自己的忍耐力。另一个人则把自己的亲生骨生烧死,因为据说这样的转世可以得到纯洁的生命。我看着那个孩子在火中哀号,那种情景及叫声叫我惊恐异常,我落荒而逃。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否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想必他也在作着同样的事情。

      于是我的叔叔便顺理承章的篡夺王位,连带他的儿子也顺理承章的篡夺了我的位置。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提婆达多微微冷笑,我看着他邪恶而美丽的侧面,忽然发现,原来他并不是象外表一样完美无缺的人。

      “其实欲望并不是我放入他的心中的,他心里一直有欲望,我只是使它们更加清楚地表现了出来。”

      玄奘踩了踩脚下的土地,“这里曾经埋着那个女人的尸体,你知道那个女子是怎么死的吗?”

      我抬头看着玄奘,思索了一会儿,千年的时间里我的记忆销退了许多,有许多事情我只记得曾经发生过,至于为什么发生,或是怎样发生,我已经无从记起。我想她是自杀的吧。

      后来阿难也离开了她,她只剩一人孤苦无依,我猜测她一定是自杀的。

      阿难曾经亲自来寻找背叛的提婆达多,他希望提婆能够和他一起回到释尊的身边,将愿力进行下去。

      但提婆达多却一直摇头,后来阿难跪在他的面前,我看见阿难泪流满面,他痛哭失声,请求他的哥哥回到祗园,提婆却仍然微笑,我听见他对阿难说:

      要我回去也可以,只要你杀死摩登伽女,我便与你同回祗园。

      阿难吃惊地看着他的哥哥,在这一刻他必是若有所觉,后来他便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阿奢世王的宫殿。

      提婆达多则面带高深莫测的微笑看着他弟弟落寞的背影,我忍不住说,你真残忍,你明知道阿难爱那个女子,却还要他杀死她,你在嫉妒你的弟弟,你嫉妒他夺去了你的爱人。

      提婆达多转身看我,你认为他会杀死她吗?你错了,我弟弟的个性我比谁都了解,他太仁慈,太善良,他一定不会为了我的原因而杀死那个女子。更何况,在他的心里,那个女子也许比我重要得多。

      我忍不住冷笑,你能怪谁呢?现在的结果还不是因为你的任性造成的。你太要强了,你宁可让自己没有退路也不愿回头,你明知道在教团里除了释伽以外,就是你的地位最重要,但你却那么固执,你连释伽都不能忍受吗?骄傲的人,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代价的。

      提婆达多笑了笑,他说:“你真喜欢多管闲事,我的事情我自己很清楚,我必须得这样作,这本就是宿命已经安排好的。”

      “借口。”我不会再相信这样的借口,提婆达多变得那么邪恶,我却仍然不能抗拒地沉溺于他美丽的微笑妖异的眼神。可怕的人,我想看看他的下场会是怎样。

      几个月后发生了提婆达多用象群袭击释伽的事件,但释伽却一切安好,而阿奢世王也忽然被释伽点化,于是提婆达多便也随之众叛亲离。

      在某一天的早上,我发现,原来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提婆达多。

      那一日,我与提婆漫步在恒河畔,路上的顽童纷纷用石头投掷这个背叛宗教,教别人弑父的恶人,人们看见他的身影就远远地避开,在我们经过的地方,女人们切切私语,每个人看着他的眼神便象看着一个可怕的魔鬼。

      但提婆达多却仍然从容自若,他喜欢穿着的月白僧衣已经不再洁净,他本是一个有洁好的人,但我知道最近他已经许久没有换过衣服了。在他平淡的脸上我无法看出他的思想,他淡然地穿过那些顽童,一任石块在他的身上留下肮脏的痕迹。

      我忍不住说,报应来得真快,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你已经成了恶魔,没有人会再投靠你,你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提婆沉默不语,最近的时间他越来越沉默,我痛苦地凝视他的侧面,发现自己仍是那么爱他。

      后来,我们同时看见一个绿衣女子的出现,她沉默地站在恒河岸边,一动不动,宛如石像,仿佛已经站在千年。看见我们走来,她才如释重负,看来她已经等待了我们许久了。

      “摩登伽女,好久不见了。”提婆达多微笑着说。

      “是的,我们已经好久不见了。”摩登伽女凝视着提婆达多,“你为何一直不来找我?”

      提婆笑了,“你被我弟弟抛弃了,所以又想起了我,可是,我却已经对你没有了兴趣,你只是一个妓女,我根本就没有喜欢过你。我的弟弟也一样,我猜他现在一定是忽然醒悟,所以他也不要你了。你真可怜。”

      “我可怜?”摩登伽女微微冷笑,“可怜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才真可怜。你一心一意想要超过释伽,但结果呢?你不还是一无所有吗?你真蠢,如果你一直在释伽身边,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

      提婆淡然地说,“变成这样是我自己愿意的,我自己选择我的生活方式,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能管得了我?”

      “你自己选择吗?”摩登伽女仰天大笑,恒河的岸边她的面容就如东方净土里遍值的芙蓉花,“忽然变成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才离开那么短的时间,我就和你的弟弟在一起,你不觉得奇怪吗?那真的是你的意愿吗?你真是按你的意愿在作事吗?”

      摩登伽女忽然停止大笑,她冷冷地盯着提婆,我发现她的眼中有恶毒的恨意,“你错了,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要你们这样的,是梵天要你们这样的。你现在的境况都是我一早就料到的,你果然完全按照我预料的那样去作,什么你自己的意愿,你根本就是我手里的一颗棋子,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提婆笑了笑,他仍然笑得风雨不动,他冷静地注视着摩登伽女,“好吧,就算是我中了你的圈套,我很想知道,你为何会那样恨我。”

      摩登伽女沉默地看着提婆,提婆冷静地眼神给人一种宁静的力量。“我恨你,这就是原因。”女子转身而去,衣带从提婆的面上拂过,她的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香气,我说,“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但她为什么那么恨你呢?”

      提婆说:“她恨不恨我,与我完全不相干,我要去找我的弟弟。”

      “你终于要去找他了,现在你穷途末路了才想起他,不过,阿难那么仁慈,他一定会收容你的。”

      提婆微笑不语,我与他一起来到祗园。

      祗园以金砖辅地,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金光笼置,我记得提婆曾对这种奢侈的作法十分不赞同,他曾经要求释伽收起这些金砖,但金砖仍在这里,祗园也依然金壁辉煌,提婆达多自己却成了一个落拓的人。

      年轻和尚阿难自金光摇曳中走出,我与提婆同时注意到他神情憔悴,面色苍白,他看起来象一个病人一样萎靡不振。

      “你怎么了?我的弟弟?难道生活还不够好吗?为何你看起来如此消瘦?也许是长途的传教太过辛苦了吧?”

      “不是,都不是,”阿难冷静地看着他的哥哥,“我一直在思索净土的奥义,我只是想找寻到梵天一直隐藏不愿透露的答案。”

      提婆微笑着看着阿难,“阿难,你还不够聪明,其实答案早就在了,只是你的眼睛被蒙蔽,你的听觉被混淆,你的鼻子只闻到了邪恶的香气,你的身体被世俗所缠绕,你的意志被欲望所脆弱,所以你离开了大义。”

      阿难抬起头,他的目光痛苦而矛盾,“可是,哥哥,我该如何是好,我每夜辗转不眠,思念净土,但我的智慧却不足以达到那里,哥哥,你是我所知的最聪明的人,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

      提婆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我看见他郑重地将这本书交到阿难陀的手中,“阿难,这本书里记载了弥勒一切的智慧,但这个净土却无法在现世来临,千年后,我会在东方等待,无论如何,你必须将这本书带到那里,净土会如愿地来临。一切皆因你----我的弟弟阿难的愿力而存在。”

      原来会是这样。

      有一日,我看见玄奘跪在沙罗双树下收集一些散落的树子,这树的样子和菩提树十分神似。

      我走过去,看见玄奘将树子仔细地捡起来,他的手腕上戴着沙罗双树树子串成的佛珠。仿佛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玄奘头也不抬地说:“前些日重读涅磐经,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一阐提也是可以成佛的。”

      玄奘站起身,阳光如雪色般照射在他的脸上,“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佛,每一个人都有佛性。在当年释伽圆寂时,他已经把佛性广布在世界上的万物中。所有的事物上都有千年前释伽的愿力存在,这种悲愿长存于世间,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泯灭。”

      与之相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存着愿望往生净土,那是弥勒一心一意成就的新的国土。与十方浊土不同,净土是救恕一切生命的场所。我想当年提婆达多一心一意将净土带来人间,也许是错的,因为,浑浊的生命不经净化,又如何能存于净土吗?但他的愿望却又是那么的慈悲,他将生命溶化在这个愿力里面,只是期望有朝一日,这悲愿终于实现。

      玄奘停止不语,他仿佛若有所思,我忽然发现一直在他腰上的玉坠不见了踪影,我说:“你能帮他吗?”

      玄奘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那个人将要降生,一切都会有个答案的。现在我仍有疑问,你说你已经忘记了摩登伽女是如何死去的,但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如果我猜的不错,摩登伽女死于阿难的手中。”

      我奇怪地看了玄奘一眼,看来我一定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的智慧,“不错,她死于阿难的手中,因为阿难终于明白,摩登伽女是为了伤害他的哥哥而接近他,所以他杀死了这个女子,也斩断了心里的羁绊。”

      “我不信,”玄奘微微冷笑,“阿难明明知道摩登伽女只是梵天的一颗棋子,他为何要杀死这个可怜的女子?难道他终于明白,其实这一切都是他的老师释伽一手安排的吗?”

      “不错,这一切都是释伽的所为,但你可知释伽为何要这样作?”

      “为了那个从未来临的净土,”玄奘沉默地看着我,他的眼神悲哀如秋风里最后一朵残花,“为了这个净土,他牺牲了他的堂兄和堂弟。”

      “但那不是他的错,如果不使提婆达多在磨难中醒来,他仍然会沉迷于无谓的感情之中,而忘记他作为弥勒降生的使命。”

      玄奘冷冷笑了笑,“他爱的是谁?他爱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女子,你与我同样明白,在他的心里另有所爱。”

      那是被诅咒的爱情,怪不得梵天要这样惩罚他,让他重新堕入六道,每世都与那个灵魂擦肩而过。

      我哑口无言,年轻和尚玄奘具有超常的智慧,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想起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洛阳春日,郑善果将十三岁的小沙弥破格引入佛门,从那时起,我便知,一切都将进入又一个轮回中。

      不久的将来,提婆达多消失于人间,他忽然不见,有如一缕轻烟。我不知他的去向,遍寻恒河岸边的大小寺院都没有人看过他的身影。我寻问了许多人,但没有人知道。

      后来,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见阿难,我问他,你知道你的哥哥去了哪里吗?

      阿难抬头看了看我,他说,我听说他去了无欲天,谁知道呢?原来他才是弥勒,他为何不早告诉我。

      又过了几十年,释伽圆寂于沙罗双树下,我记得年幼时的释伽曾指着这颗树说,我将死于此树之下。现在一切都应验了。

      时间迟缓地过去,在千年的岁月里我一直记得提婆曾说过的话,他将降生于东方,于是我一路东行,寻找那个不安宁的灵魂。

      忽一日,不知哪世哪年的一天,在沙漠中的一个小国里,我看见一个年幼的女子,正在烧毁一份诏书,她全身缟素,显然戴着重孝,我拂去火焰,见诏书上写着“传位于太子”。

      女子将诏书烧去,如释重负一般,我知她是本国公主,这女子的容貌酷似摩登伽女,看起来年方十一二岁。

      我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什么是狠毒,我于今日方才明白,一个年仅十一二岁的女孩便有如此心机,果然是天性狠毒的人。

      空气中提婆达多沉默地微笑,我抬头看他,心里茫然无助,如此心肠如何成就净土?“她狠毒如你,提婆达多,你的愿力会因她而实现吗?”

      提婆以他惯用的从容疏懒的语气说,“不必担心,弥勒的净土必会因一个慈悲的心而降临,她会来临,如你我所愿。”

      后记

      天授元年,武姓女子在长安称帝,不久即移都洛阳,撰大云经,自号弥勒转世。是为则天女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