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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玉猪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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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神也不过一瞬,沈鸳湖很快回过神来,微微皱了眉打量眼前这个少年。
肤色皎白,五官较常人深刻,眼白隐隐透着蓝,脸颊左边有个小小的酒窝,只是稍稍抿嘴便能看到,长发像个习武人一般,在脑后高高束起,整个人看起来既英气又有些孩子气。
“怎么回事?”少年只是扫了他一眼,便转过脸问旁边的人。
无论如何也不记得自己见过,沈鸳湖按下疑问,先开了口,他已十分不耐,“这位公子大约是喝多了,错认了人。”
少年又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倒是一旁的人连声附和,道是这书生混不讲理,拦着美人不放。
书生涨红了脸,竟僵在那儿挪不动地儿了,看着倒有几分可怜。
少年听了半晌,尽是数落这书生的。他打量了一番书生,忽而展颜,酒窝愈深,方才那个一脸肃容甚而颇有几分傲慢的少年立时活泼可亲起来,他毫不客气一胳膊搭上书生的肩,浑不管竹竿子似的书呆被他压得几欲折腰,“嘿,这位仁兄可是打算经九曲往京城参试?”
“呃,啊,是是!”书生吃力地站着,费力地点点头。
“诶呀,那可该在九曲好好玩玩,寒窗苦读也要松快松快筋骨不是?”少年也不等书生答应,拽着他就往别处走,“看装束口音,兄台可是来自湘西一带?”
“你怎晓得?”书生惊奇地睁大眼。
“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的,什么人没见过,来来来,正好……”
就这么勾搭着,少年把那木呆呆的书生给拉走了。
围观众人中一个大爷摇首笑叹:“又被子颖那小子坑了一个。”一旁另一个像是相熟的,啐他一口道:“怎么,你还同情那书呆子?那臭小子我可见着不是一回了,今儿下午还拦着阿吉家的闺女不放呢!”
“什么?”大爷勃然大怒,“脑筋动到我孙媳妇头上了?!”
“得了吧,扇大爷,亲都没定下呢!”好几个人一起哄笑起来,人群渐渐散去了。
方才还是围观中心的沈鸳湖被莫名其妙地晾在了小摊旁边。
他站了一会,倒不觉生气,反而有几分好笑,蹲下身,拿了方才随手翻着的一块灰扑扑的玉佩,道:“这个怎么卖?”
摊主显然也是这镇子里的人,他利索地报了价,道:“公子可是想问方才那个孩子?“
“我看他也有十五六了。“沈鸳湖挑挑眉。
“若是看着一个人从小长大,在你眼里,那人就算讨了老婆生了娃也还是个孩子。”摊主笑开了,眼角细细的纹路明晰起来。
“他叫韩子颖,家里是摆弄玉石的,韩老爷子为人和善,膝下单薄,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宠着长大,子颖不喜欢念书,那就不念,七八岁的时候迷上了江湖什么的,老爷子也纵着他,特特给他请了武师教习,谁料这臭小子就是个喜新厌旧的,也没学两天呢,不肯学了。”摊主摇摇头,把找钱递给沈鸳湖,“好在这孩子真是随了他爹的心眼好,人缘也好,镇子里没人不喜欢他的。”
沈鸳湖微微一笑,“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
“公子是途经还是?”摊主细心地将玉佩装好,一面顺口问道。九曲这些小摊,便是你买的玩意儿再不起眼,也会用凤鸣山上特产的银丝草编成的小袋子装好,算是特色了。
“啊,我是来此开店的。”沈鸳湖接过那柔软的在灯火下银光烁烁的小袋子,微笑道,“叫做玲珑典。”
沈鸳湖走远了,摊主才从那笑颜中回过神来,“玲珑典?当铺么?”
回了铺子,沈鸳湖随手将买的玩意儿搁在八宝架上,店堂内已收拾地差不多,只几个红木架子上还空空如也,没摆上东西。
之霁从里面出来,手里正捧着一个错金银铜犀酒尊,看见他笑道:“回来得可早。”
“恩。”沈鸳湖接过她手上的酒尊,摆到一边的架子上,“那两个丫头呢?“
“出去玩去了。“之霁转身又从柜台后边拎出一口大瓷缸子,雪白瓷面上几株青荷袅袅婷婷,”桃夭这么好说话么?“
“这荷花缸放到后院去吧,客人一个不小心可就糟了。“沈鸳湖瞧了那瓷缸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我把昔日灯都找给他了,几瓶花露而已,他怎会不给?“
之霁轻轻松松地单手提着大缸,小心地侧着身子往后院去,一面扬声道:“那灯之陌还嚷嚷着想看呢,要知道典主已经送出去了,她非闹不可。“
“不过是取他人颜色,给自个儿增些光彩的玩物罢了。“沈鸳湖轻笑一声,”外头晚市里的东西都要好得多。“
“真的么?“之霁的声音隐约从帘子后传来。
“恩,你也该出去看看,铺子我在就行了,小七呢?睡了么?“沈鸳湖问。
“睡了!“之霁气喘吁吁地掀了帘子出来,抱怨道:”那里面什么东西?太不老实了。“
“恩?“沈鸳湖不明其意地挑挑眉,转瞬便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啊,那是一个客人付的定金,很是珍奇呢。“
“你别卖关子!“之霁埋怨。
“缸里是一个美人。”沈鸳湖眨眨眼,旋即苦恼地皱起眉,“唉,这位客人说近些日子就要来取货了,可他要的东西我还没能找到呢。“
“美人?“之霁压根不关注沈鸳湖后边的话,她好奇地问道,”我怎么没瞧见?“
“因为那缸里是空的。“沈鸳湖道,”之霁,你可别往里倒水,要不那美人可就更不老实了。“
“晓得了。“之霁听得迷迷糊糊的,但看沈鸳湖没有解释的想法,便只得换了衣裳出去了。
沈鸳湖却没有老实看店,他慢悠悠地回了后院,不大的院子里,杂七杂八搁着不少大件物品,那瓷缸也在其中。几株海棠在夜色下影影绰绰,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通向另一进院落。
沈鸳湖走过去看了看瓷缸里头,黑漆漆的毫无动静,他伸出细白的手指在缸沿上弹了弹,笨重的瓷缸猛地晃了晃,撞到一旁的青铜灯树,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要这么大脾气嘛。“沈鸳湖笑了起来,”你看,你以后要一直呆在这儿了,不如温柔点儿,我说不定会给你水哦。“
瓷缸里外寂然无声。
“真乖。“沈鸳湖摸摸光滑的瓷面,踱了开去。
“又要出去?”着鹅黄襦裙的少女费力地搬着一把梨花木椅子,见沈鸳湖往外走,忍不住抱怨,“典主,你若是如此空闲不如把小七带出去吧,我们都应付不来了。”
“唔……”沈鸳湖装模作样地沉思半晌,“我发你们两倍工钱如何?之陌,我记得你想要昔日灯吧?”
里间另一个少女走了出来,乌发蓝裙,却是和先前那少女一样容貌,她冷淡地瞧了沈鸳湖一眼,道:“典主,你别哄之陌,我晓得你昨儿已经把灯给了桃夭了。”
沈鸳湖还没开口,只听之陌尖叫道:“什么?!”她扑上来,泪眼汪汪地揪着沈鸳湖的袖子,“之漠说的是真的?明明是我找到的呢,典主你不问自取是为贼!”
“诶呀,昔日灯也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你看,昨天你不是从晚市上买了不少小玩意儿回来么?”沈鸳湖苦着脸试图安抚之陌。
“那不一样!”之陌气鼓鼓地跺脚。
沈鸳湖有点儿焦头烂额,求救般看向之漠。
之漠把手里的金花银盘小心地卡在支架上,一面淡淡道:“把小七带出去,我就帮你。”
沈鸳湖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了。
片刻之后,他抱着穿得不伦不类的孩子,唉声叹气地走出了店门。
今儿出来,他特意遮去了脸上那淡紫色的花枝,人虽则依旧漂亮,却少了几分妖气,即便惹人注目也不致于落到昨晚的光景。
一路问来,他寻着了九曲镇里唯一一家玉石铺子。
牌匾上“韩家玉”三字着实惹眼。
店堂里人不多,布置尚算闲雅。制作奇巧的玉石器物摆放地错落有致,相映生辉。
沈鸳湖驻足在一只青玉嵌白玉宝石盒前,鎏金的棱角带着特殊的异域风情,看起来别有一番意趣。
小七吮着手指呆呆地看着,他还小,对于玉这样秀于内的宝石并不感兴趣,若是再隔几步的红宝石钗子,他大约要伸手去拿了。
店里的伙计见沈鸳湖像是有意思的,便凑过来介绍道:“这位客官,不若我跟您说说?”
沈鸳湖瞧他一眼,点了点头。
伙计见过的人多了,沈鸳湖人物漂亮,穿着不俗,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客人,当即又稳又快地说起沈鸳湖正在看的这只宝石盒子。
“这个是痕都斯坦玉器,痕都斯坦盛产宝石,玉雕手艺卓绝,名声在外,这做工绝对是没得说……”
沈鸳湖不时颔首,以示他在听,心思却不知飘到哪儿去了。直到一把清亮的嗓子在他身旁响起,不但打断了伙计的介绍,也打断了沈鸳湖的神游。
“小石头,你没看出来这位客人压根没听呢?“昨夜见过的少年脸上似笑非笑,正站在一边抱着胳膊看他。
伙计皱起眉,有些不知所措,“这……少东家……“
“你先去招呼别人吧,这位客人我来就行。“韩子颖转脸对着伙计笑眯眯道,伙计便利索地到另一边去了。
“痕都斯坦玉器,玉质光润无暇,由数块青玉和白玉组合镶嵌而成,雕工细致造型新奇。”沈鸳湖慢条斯理地说完,正是方才伙计介绍时的一番说辞。
“不知客官想要何物?”韩子颖却不接沈鸳湖隐隐的挑衅,摆出少东家的模样,彬彬有礼。
沈鸳湖倒不气恼,他不过是好奇韩子颖如何看出他走神罢了,当即开门见山道:“不知是否有玉龙子?”
韩子颖眯起眼来,神色有些郑重,“太平天子的玉龙子?”
“正是。”沈鸳湖有些意外,“你懂的不少。”
韩子颖微微一笑,道:“史记:天后尝招诸皇孙坐于殿上,观其嬉戏。因而出西国所供玉环、钏、杯、盘,列于前后,纵令争取,以观其志。莫不奔竞,厚有所获。独上端坐,略不为动。后大奇之,抚其背曰:‘此儿当为太平天子。’遂命取玉龙子以赐。”
他顿了顿,又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韩家玉不过一盘小店,怎会有先帝的玉龙子,客官若是想要,不如去盗皇陵。“
沈鸳湖瞧了他一眼,韩子颖不怎么笑的时候,看起来颇有几分傲慢,也不晓得哪里讨人喜欢,尤其他似乎对自己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敌意,沈鸳湖不觉生出疏远之意。
“那便算了。“他冷冷淡淡搁下四个字,转身便往外走。
“若是想寻祈雨祭祀用的玉器,我带你去个地方。“还没走上两步,韩子颖忽然拉过他的手,硬生生拐了方向,往另一边去了。
沈鸳湖还没弄清楚状况,便被他拉到一个小巷子里,一手被韩子颖握着,另一只手抱着小七颇有些吃力,他实在有些恼怒,刚想甩开手,韩子颖却先一步松开了,他们停在巷子里一扇木门前,韩子颖上前叩门。
不多会,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来开门,一见他就道:“我爷爷说了多少回了,那块玉怎么都不会让给你家的。”
韩子颖撇撇嘴道:“我娘不肯死心我又有什么办法。”他绕过那少年就往里走,一面问道:“秉九,扇大爷在么?“
秉九没好气地在他背后呼了一巴掌,“爷爷在小工坊里,进去时声音放轻点儿。这位是?”
他注意到脸色冷淡站在门外的沈鸳湖,韩子颖挥挥手,“客人,和我一起的。”
秉九让开一些,笑道:“进来吧。”
沈鸳湖犹豫了会,仍是进去了。
小七从进了院子就兴奋起来,在沈鸳湖怀里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几乎大半身子都要栽下去了,沈鸳湖好容易抱牢了他,跟在韩子颖后边进了左面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头并不明亮,黑黢黢的一堆工具里头,一个老人正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玉石,时不时拿湿润的棉布仔细擦拭。
韩子颖打了个招呼:“扇大爷,我来了。”
老人不睬他,韩子颖像是见惯了,在房里左右看看,寻了一处稍空些的地方就地坐下。沈鸳湖抱着小七,打量着房里的一切。
过了半晌,老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才清清嗓子,慢吞吞道:“臭小子,来干嘛?”
“问您要个玉器,祭祀祈雨的。”韩子颖咧嘴一笑,酒窝深深,讨喜极了。
“嗐,你这小子,铺子里寻不到就到我这儿来翻。”老人抬头瞪他,瞧见一边的沈鸳湖,立时笑了,“嘿,这不是昨晚上那个漂亮小子么?”
沈鸳湖嘴角微微抽搐,被一个年纪远远小于自个儿的人叫做小子……这种经历再多也让他觉得别扭。
“老先生好。”他还是尽了礼数。
“喔唷,不用那么客气。”一放下玉,昨晚那个爽朗的老头便又回来了,扇大爷绕过工具,走到窗边拉开了窗,“是帮他寻的吧?让我瞧瞧,祈雨的……”
明媚的阳光洒了进来,沈鸳湖瞟了眼方才扇大爷呆着的角落,垂下眼,怀中小七安分了许多,乌溜溜的眼睛却只盯着一个方向。
翻找了半天,扇大爷扶着腰拿出一块四珑玉璧,“这个怎么样?”
深青色的玉环,里圈圆润,外圆有着不明显的楞,雕饰蟠龙,做工极其精致,只是玉璧上不知为何有几丝裂痕。
“这个可没法子修,我拿到就是这模样了,那客商说啊,是哪个地方种田挖出来的,一锄头下去,难得的玉璧就成这样了。”扇大爷显然也痛心得很,捧着那四珑玉璧长吁短叹的。
“祭祀祈雨的玉器本就难找,你若是不满意这个,我也给不出更好的了,你到晚市淘淘,不定能淘到一件呢?”扇大爷看沈鸳湖没有要的意思,便小心将玉璧收好了,道。
老爷子这句话倒给沈鸳湖提了个醒。
昨天晚上那块灰扑扑的玉佩,虽是自个随手挑的,但触到玉佩那一瞬的感觉,似乎在那泥灰之下有什么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