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Maylein

73、番外二：祁鹰

　　初遇祁鹰，是在熙和三十八年的夏天。
　　那年夏天雨水充沛，晋北高原上的麦草，长得郁郁葱葱，草丛中似乎能藏下一支军队了。
　　我陪着舅公，带着十几车的礼物，去偃城参加我堂弟的婚礼。
　　说起来，堂弟赵清仁是我大伯的儿子，与我舅公的关系略微远了一些。但是赵家是大家族，大伯赵礼渊又是晋州刺史兼偃城大营的镇守大将军，而我舅公夏清珉，在晋云两州都闻名遐迩，可谓是富甲一方的巨商。于是赵家主动送了请柬给我舅公，舅公也欣然答应前往赴宴。我在舅公身边长大，便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了护送的职责。

　　婚宴设在晋北偃城。
　　从沁阳城出发，要穿过莽莽的晋北大草原。
　　我带着伯父从偃城派来的亲兵，押送着车队，走在几无人烟的草原上，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因为草原劫匪的谣言，从年初就开始流传，已经传了好几个月了，说的绘声绘色。舅公倒是淡然处之，整日里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世事就是那样，你越怕发生的事，却偏偏会发生。
　　我们的车队，“如愿”遇到了劫匪。
　　劫匪从一人多高的草丛里忽然冒出来了，亲兵们纷纷拿起武器抵挡劫匪。我匆匆拉上舅公，跨上马，往另一个方向退去。劫匪的人数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我首先，得保证舅公的安危。

　　草原中没有方向。
　　四面八方都是碧绿的麦草。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天色暗下来了。
　　舅公让我放他下来，道：“小衍你辛苦了。现在，后面并没有追兵。”
　　我苦笑着跳下马，让舅公仍然坐在马上，“我就怕万一。”
　　“真有万一的话，也是命。”舅公笑了笑，“小衍啊，别太担心。我猜想此时赵将军应该已经得到我们出事的消息了，援军应该很快就能来到。”

　　舅公果然是老狐狸了，他的猜测居然半分不错。
　　夜半时分就有人举着火把，在草原上寻找我们。我听到那些人叫我的名字，叫我思衍少爷，就知道来的，是赵家的人马。于是顺利得救了。

　　我又重新把舅公扶上了马车，自己另骑了一匹马，跟在马车后面。
　　走了一会我忽然想到，那些礼物？！那十几车的绸缎和珠宝！！连忙骑马绕到前头，焦急道：“沈将军，我们置办的礼物被劫匪抢走了。”
　　沈谦将军笑道，“没事，已经派人去追了。”
　　“能追回来么？”
　　“是安远侯派出的人马，你觉得呢？”
　　我怔了怔，没有再说话。

　　安远侯卢云璧，在这晋北高原，就如战神一样的存在。传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连失去百年的安远城都能收回来，何况是被小小劫匪劫走的财物呢？

　　舅公仍是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见我担心也只是慢悠悠地道，“没关系，真找不回来了就再补一份。”
　　舅公你嫌银子太多不够浪费么？
　　我腹诽了几句，随后便有些黯然。
　　娘亲说过，舅公一生未娶，也没有一儿半女，就算挣下这么大一笔家产，又能交给谁去？

　　天亮了。
　　迎面来了一队黑衣骑兵，逆着日光，看不清面目。
　　沈谦将军笑道：“侯爷的手下果然迅速。”
　　我便策马迎了上去。
　　逆光中我第一次看清了祁鹰的脸，还有他脸上的沉默坚毅。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将是我一生的挚友，以及，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恋人。

　　后来我问祁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怎么看我，他想了想，坦白地道：“没印象了。”
　　而我那时对祁鹰的印象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将领。
　　熙和三十八年，他十七岁，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少年人的明朗与热血。

　　他简单地与沈谦将军进行了交接，随后就带着他的那一小队骑兵离开了。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半个月后，婚礼当晚。

　　那场婚礼在偃城可谓是万众瞩目。晋州刺史的儿子，娶了安远侯的女儿，政治联姻的意味，多过儿女情长。自然，堂弟他是很开心的，我看的出来，他是真的喜欢那个叫卢红药的女孩，而不仅仅是安远郡主。
　　我很为他高兴，但我实在是……不太习惯这种人来人往、觥筹交错的场面。所以我找了个借口，悄悄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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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偃城出人意料地没有宵禁。
　　大街上也热闹非常。我便往角落里往僻静处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北门附近。于是我想干脆趁着月色，去爬一爬那座著名的望乡塔好了。望乡塔据说是百年前战火纷飞之时被困在偃城大营的蛮族工匠所建，结构繁复，工艺精巧，是偃城最知名的赏月去处，也是偃城最高的建筑，足于俯览全城。

　　当时我正年轻，爬一座十几层的高塔并不在话下。何况那夜凉风习习，让人心情愉悦。我爬上顶层，才发现，上面已经有人在了。他背对着我，似乎正在出神，我一看到那一身黑衣，便高兴地叫起来，“祁鹰？真巧啊，你也在这儿。”
　　他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是思衍啊，赵思衍，记得么？半个月前你帮我们找回了被抢的财物。”
　　他的睫毛垂下去了，随后低头，恭敬地称呼我道：“思衍少爷。”
　　“那天你来去匆匆，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后来我找了你几次，可惜你都不在。”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热情了，便解释道，“能在这边遇到真是太好了，我要谢谢你。”
　　“不必客气。”他回过头去，扶着栏杆，继续出神。
　　我便凑上去，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发现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竟然是张灯结彩的赵府，不由失笑道：“你该不会担心今夜赵家出事，所以才在这边守着吧？没事啦，绝对不会有事的。”我拍拍他的后背，“有北府军和安远军的精兵守着，今夜赵家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进去。”
　　他仍是不说话，我又想感谢他那天的帮忙，便提议道：“月色正好，今天又是大喜日子，我们也找个地方去喝酒吧？”
　　他回过身，奇怪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您是否知晓，下奴的身份。”
　　“我知道。但我仍然想请你喝酒。”我坚持道。
　　我当然知道他的身份，之前我找他道谢的时候，安远军的梁将军就再三劝我不要做这种无聊的事。说那些身着黑衣的，只不过是奴隶营出身的下贱奴隶。梁将军绝对不会想到，正是祁鹰的奴隶身份，让我更想正式地、向他道谢。舅公从小就教育我，要尊重身边的奴隶。我后来长大一点后，明白外面的人都把奴隶当牲畜，但自小的经历让我固执地认为，是外面的人错了。舅公才是对的，奴隶是人，不是牲畜。

　　祁鹰犹豫了一会，点头答应跟我去喝酒。
　　他不像其他的奴隶死活守着主奴之别，这一点其实挺让我惊讶的。当然，更多是欣喜。
　　为了避人耳目，我们找了北门附近一家简陋的小酒肆。酒是当地酿的土酒，价格低廉又烈性十足。一入口我就被呛得不行，伏在木桌上咳了半天，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再抬头，却看到祁鹰若无其事地拿着海碗大口喝酒，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得酒烈。
　　我有点看呆了。
　　然后，不服气地端起碗，“今晚和你拼了，就不信灌不醉你。”
　　他笑了，道：“那您试试。”
　　我的酒量天生就好，从小到大就没有几个人能喝过我。所以我才敢夸这个海口。可我没想到他一个奴隶，酒量居然也不输于我。而且他喝酒很干脆，不声不响地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再倒一碗。我那时也有点年轻气盛，不想输，结果喝到后来，就真有点醉了。
　　醉眼朦胧中我忽然发现，坐在我对面、沉默地喝着酒的祁鹰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浓到化不开的悲伤。

　　我一直以为那夜祁鹰的悲伤是我酒醉后的幻觉。
　　毕竟一个年纪轻轻就受到主子重用，能在军中有一个将领职位的奴隶，怎么看都不像是受过苦的样子。
　　那夜之后他就随着安远军回云州去了。
　　我又在偃城住了几日，然后护送舅公回了沁阳。
　　次年四月，我又陪着舅公去了趟云州城。我隐约知道，舅公与安远侯达成了一份协议。但直到那时，我才真正知道，舅公把他全部的家产，铺子、土地，都赠与了卢云璧。
　　我没有问原因。

　　两年后，熙和四十一年，舅公病逝。
　　舅公无后，娘亲便回来料理后事。父亲说，这是娘亲三十多年来，第一次重回夏家。
　　娘亲是舅公的姐姐，也就是当年夏家大小姐夏清樱的女儿，她在夏家长到十二岁，然后，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接回贺兰家族。从那时起，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为了照顾年老孤苦的舅公，她可以把我从小交给舅公抚养，可她自己却不愿意再次面对，自己的亲舅舅。
　　我小时候不懂事，曾经缠着舅公，问：“娘亲为何不来看我？”
　　舅公无奈的抚摸着我的头，道：“你娘亲……恨我。”

　　如今舅公走了，我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埋在沁阳城南的小山坡上，有三棵银杏树的地方。那儿已经有一座旧坟了，坟前无碑，只有银杏树作为标记。以往每年的春天，我都会陪着舅公过来祭拜。
　　舅公的遗体入土之后，娘亲在旧坟前也摆了祭品。
　　“爹，女儿不孝，女儿来看您了。”娘亲在坟前大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娘亲如此失态。
　　旧坟里埋着夏家一个叫阿岩的奴隶。那个奴隶，他背着通奸的罪名，含辛茹苦养大了失去母亲的一双儿女，然后，在那对孩子被他们的亲生父亲接走之后，死在了主子的棍棒之下。
　　那对孩子，就是我的娘亲和舅舅。

　　舅公从来不曾试图向我隐瞒这段往事。
　　他教导我要好好对待奴隶的时候，我能看到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与懊悔。
　　娘亲只知道舅公一直虐待并最后打死了她的养父，我却在舅公一年一年的伤心中，看出那个奴隶，是舅公心中最重要的人。
　　奴隶死了，所以舅公一生不娶。
　　所以，我叫赵思衍。

　　五一礼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