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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九章 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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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心惊的同时,对面玄武楼的坐席中传出了一声惊呼!
司徒燕不由自主的站起身,眼中似乎有泪,泪中说不清是恨是怨还是担心!
克敏看了她一眼,微笑不语。
剑锋刺入肌肤,尖锐的痛楚使清波神智一清:燕子已然被废去武功,如何还能够持剑相攻?
“啊!”
另有一声短促而惊惶的焦呼从斜侧传入清波的耳,这分明使燕子的声音,但出声的人,却为何不是眼前这持剑之人?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清波的神智陡然一清!眼前对敌之人的面目也忽然模糊了一下!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早已陷入了对方的剑网,就好似茧中之蛾,被捆缚锁紧!
得了大哥的内力,读了无极岛的剑谱,难道今日他还是要落败?
他伤了燕子,负了明珠,难道今日连杨家的声誉也要毁在他的剑下?
难道,他便真的一无是处?
清波觉得自己再也难以维持先前空明的心境,五脏六腑仿佛一团燃燃烧的烈焰,而越是如此,燕子的呼喝怒骂声就越是凄厉,而对面那张燕子的脸,也就越发生动清晰!
但,对面的不是燕子!
即使真的是燕子,为杨家而战,他也不能败在辽邦的阴谋之下!
对不起,燕妹!
仿若沼泽一般的剑网叫他越陷越深,叫他无法纵情运剑,无处宣泄的愁郁在他的胸中泛滥,衣衫肌肤尽被对方的剑割裂,斑斑血点溅了他满脸满身!
悔恨无奈愤懑如同怒海狂啸,不受控制的激荡起伏,溢满得要爆裂一般!
心火越烈,越炽!
而那剑网却死死的困压着他,让他没有一丝舒展的余地。
与往昔和清流试剑时候的难以挣脱的无奈不同,眼前剑网,却是更深更沉更绝望千百倍的梦魇!
方自清醒的神智,又恍惚成了迷梦。
执剑的燕子如地狱归来的罗刹!
他不忍战,却不能不战!
他不忍胜,却不能不胜!
但,在这样奇诡的剑网中,他又如何能够不辜负杨家的冀望?
清波惨然一笑,黯然出剑。
他已忘却了招式,忘却了天地,这一剑仿佛只在挥洒他的情,他的痛!
此情可待成追忆!
刹那间全身真气一贯而通,尽皆随着他的剑激荡!
清波蓦然长啸,剑如天河倒悬,狂泻而下!
旁观的清流眼神一亮,见清波忽然如破茧蝴蝶,剑势挥洒几乎到了绚烂之境地!这路剑法他从未见过,柔和缠绵的剑路完全融入了雄浑剑意,乍看似千军万马一往无回的激烈,细观却如经纬丝线般细密缠绵!
他猛然忆起当日练剑时的一段旧事:那时他与清波试招,清波被他的剑意缠得心烦,索性掷剑罢手道:“哥你的剑法怎么这么难缠?有道是:‘相思一寸千万缕’,照我看你的剑,到比相思还缠绵上百倍!”
一旁看着的杨夫人听出了兴味,笑骂道:“相思,哪家的相思会向你大哥的剑法?相思,固然缠绵,但自有它的激烈爽落,若像你大哥的剑一碗温吞水,哪里还会有无数痴儿女沉溺其中?你大哥的剑,看来柔和,实则最是无情,照我说不是相思,是蜘蛛网!”
欢笑之后,清波却冥思苦想了数日,一心想创出一条多情的剑路和他的“蜘蛛网”相对,但研讨多日却无成果,也就不了了之。
此时清波的剑激烈缠绵,大有爱断情伤,玉石俱焚的惨烈,清流也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滋味,知道乃弟终究放弃了杨家传说中至尊的“王道”之剑,走上了自创的“多情”之路。他放下的心又高高悬起,晓得以清波这样的打法,胜负已在顷刻之间!
清波发髻蓬乱,满身是血,原本应是狼狈不堪,但场中群豪却偏偏觉得此时的他,一如九天飞凤!
清波的招式至柔至绵,而他的剑意却至刚至强!
清波在攻,攻便是攻,全不留一丝余力回守!
陆渐鸿明明见清波已入彀中,却不知他为何忽然攻来!他明明见攻来的招数中破绽无数,却慑于他的激烈连退两步,丝毫缓不出手来还招。
清波的剑明明快逾闪电刚猛无俦,但看在眼里唯见其凄美,凄美得几乎让人不忍去躲闪!他剑中蕴含着那般的挚烈浓情,凄怨缠绵,此情此意仿佛已把自己的手脚缚住!
照此下去,陆渐鸿知自己十招之内必然落败!不期然的他忆起了云娘,忆起了她融为一体,永世相随的誓言!难道即使云娘舍了性命助他练就了断情音诀,而他连着个杨清波也不能胜过?
面具后残破的面容仿佛提示着他的失败,陆渐鸿心一横,想到清波毕竟自幼锦衣玉食,纵然凑巧习得这样刚烈的剑法,紧要关头也必然使不出原本死而后已剑意!长剑一抖,对着清波的破绽刺去,竟全然不顾自身,只求两败俱伤!
清波笑容凄渺,也不变招,去势反而更急了三分!
陆渐鸿心中一叹,今日无论能不能杀死清波,他自己恐怕都难逃死劫。
旁观众人惊得纷纷立起,眼见两人皆要血溅当场!
便此千钧一发之机,一道灰影划过天空,跟着“叮”的一声轻响,清波与陆渐风的剑,齐齐折断!
两人各自后退一步,执着半截断剑,看着来人怔怔出神!
这时,众人的惊呼声才方自出口,却见险局已然冰消云散,都颇觉尴尬。定睛看去,才见场中多出一位老者,手无寸铁,微笑而立,一身普普通通的灰布衣褂,望之却巍如山岳,丝毫看不出出手的迹象。听他的声音洋洋然,如和煦微风,不甚响亮,却仿佛就在每个人的耳边说话一般:“老夫实在不忍相间他们两败俱伤,多事出手,坏了规矩,还望大家恕罪!”
杨云天与清流明知方才一招之下,韦云吃亏更大,却也不由得庆幸这人能及时出手,自然也不愿再计较胜负,更何况他们猜到此人就是大辽国师克敏。
出乎意料,克敏却道:“这番其实是我们玄武楼败了!方才一招,韦护法的剑能入二公子胸腹一寸三分,而自己却必然被二公子的剑穿喉而过,一伤一死,可见分明!”
陆渐鸿一阵黯然,却知恩师所言绝无差错,点头称是,恭谨而回!清波望着克敏,却从心底生出寒意:他出手断剑,恰恰抢在两人防守空虚的一瞬,这份眼力、果断、功力虽然惊世骇俗,尚非绝无仅有,但一眼之间就能把双方的强弱情势判断的丝毫不差,如此修为绝不是老父能及!他收剑回转,听父亲低声道:“以情入剑,虽非正道,却也和你的性子。这一战,打得好!你身上伤口虽不重,也得在意休养。”他心中一暖,还待说什么,却见父亲已转头望向场中。清波和清流对望一眼,发觉彼此俱是忧心无比!
克敏又道:“二公子果然名下无虚,可见杨府威名不假!不过恃强凌弱,以武欺人,又岂是我辈所为?杨庄主,陆渐风和刚刚这韦云都是老夫的弟子,不知庄主可有兴致下场切磋?”
杨云天长笑而起,道:“克敏以你一国之师的身份,改头换面来中原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当真居心叵测!”
听他点破此人身份,场中上了年岁的人无不变色,而年青一辈则纷纷向左右打探这克敏究竟什么身份。
克敏沉声答道:“老朽隐遁山林久矣,不知哪一点可以让杨庄主误认为是克敏?”
杨云天不语在言语上多做纠缠,冷然道:“是非自在人心!杨某今日便以杨家枪法就要领教阁下称雄数十年的本事!”
克敏微笑道:“素闻杨家马上枪,步下剑。老朽私心以为,杨门武功气势恢弘,远非刀剑所能承载,今日庄主以枪赐教,如何幸之!”
杨云天冷哼一声,合掌而击,家丁将长枪抬上。
枪作纯银,长丈八,通体没有丝毫雕琢刻划,唯枪头一簇红缨,其艳如血!
望着这柄,杨家上下尽皆肃然!
当年先祖杨业便是持着这柄枪南征北战,屡退辽兵,便是持着这柄枪血战陈家谷口,以身殉国!
这柄枪,曾带给杨家无上荣耀,但荣耀之后,却又是怎样的生离死别,亲人永诀!
杨家兄弟心中均升起不祥之感,两双手不知不觉已握在了一处!
杨云天枪举中平,克敏负手而立!两人静静的望着对方,一动不动。
全场上下鸦雀无声,人人皆生出窒息之感,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两个人,仿佛周围的一切,甚至于自身都已化作了虚空!
杨云天骤然出枪。
明明是钟山会场,他人却不由之主生出了大漠黄沙般的苍莽之感;明明烈阳在天,却忽然觉得流星乍破,溢出了漫天银彩!
没有感觉到一丝劲气,却无一不觉得压迫;没有听闻到一丝声响,却人人都有耳膜爆裂的错觉!
无劲之力,无声之声!
只因枪上的劲气全部攻向了克敏,只因带起的风声为劲力封锁,不能有一丝泻逸!
杨家枪,千军辟易!
杨家枪,纵横天下!
静尘大师叹服!
见这枪,他才晓得为何当年天下武林会共尊杨府为天下第一!
杨府忠义固然令人钦敬,但若没有绝世武功,又如何能让那些桀骜不逊的武林人心悦诚服!
司徒卓感慨!
见这枪,他才明白为何丐帮倾全帮之力据守边关十年,成效尚不如杨业当年一人一枪!
万马千军,取敌首级,易如反掌。在这样的近乎毁灭的枪法面前,谁人心胆不寒!
柳靖无言!
见这枪,他才明了为何无极岛之名总略逊杨家。
他修的是仙道之剑,而杨府则练的是称霸人间的王道之武。即使是他,在这一路枪下也只得退避三舍!
清流清波兄弟却觉得惭愧!
杨家本是军旅世家,但到他们兄弟这代已完全融入江湖。他们虽然也是自幼练枪,但未经沙场,练上百遍也只徒具其形。杨云天督导责骂虽然严厉,但心中也知无法强求。加之长枪笨重,行走江湖携之不便,他们兄弟的日常功课便渐以剑法为主。但他们却没有想到一杆银枪在父亲手中使来,竟才真正得到了杨门武功的精髓!
难怪克敏说,杨门武功远非刀剑所能承载!
他们枉为杨门弟子,对杨门武功,却还不如克敏来的了解!
此念一生,他们同时觉得心底同时生出近乎恐惧的感觉!
在炫目的银色光芒之中,克敏的灰色的身影就如同怒海中一只灰色的小舟,借势而飘,借力而流,看似无依无凭,却履险如夷,自带了股迎风蹈浪,随云浮水的惬意洒脱。
枪上造诣虽不如剑,清流却知父亲枪实已展至鼎盛,而反观克敏,虽被枪上光芒完全遮住了面目神情,但自流出一股闲逸挥洒的气度,只似犹有余刃!
一时间清流的脑中闪过千百法子,却没有一种办法能终止这场比武!冷汗顺着他的肩背涔涔而下,目光瞬也不眨的盯着场中。他感觉到清波的手也在急遽的颤抖着,他听到清波细如蚊蚋,喃喃自语的声音:“败也无妨,只盼上天保佑,让爹爹平安而回!”
平安!
刚则易折,如果至强的枪势都无法取胜,全身而回,岂非奢求?
他忽然记起小时候,母亲一手牵着自己,一手抱着还不会说话的清波,跪在佛龛前苦苦祷祝的无望。那一次爹爹的确平安回来了,但同去的祖父还有那许多叔伯中,回来的也只有爹爹一个人而已。一夜之间,杨府仿佛被落雪覆盖,满眼看去,俱是惨淡的白。清流的唇色也忽然变得惨白,脑中一片纷乱:难道他自恃聪明,算尽机关,却最终还是救不了自己的父亲?
杨云天的枪越舞越快,流彩银光盖过了艳阳,鲜红的枪缨也仿佛流成了一片千沟万壑的血沼泽!无论看得懂看不懂,无论关心与不关心,没有任何人的目光能够稍稍偏离场中,那绚烂的银,仿佛神魔布下的修罗场,带着夺魂摄魄的美丽与酷厉!
蓦然,漫天枪影都不见了,
所有的光华都汇成了一道闪电!
闪电从天而降——天怒!
杨云天握着枪,却连清流清波的眼中都只剩下了银枪!
天怒!
杨家枪法中至刚至强,至深至奥的绝技!
虎狼食骨肉,妻子泣难绝,奸淫掳掠苦,苍天怒!
一道闪电汇成了一点霹雳!
天怒击下,纵是浮云也散,纵是流水也乱!
然克敏虽可以轻似浮云,柔如流水,却并非浮云流水。
避无可避,他便挡!
克敏空手而战,他的手上却忽然泛出了青灰色的金铁光泽!
虽不炫目,但即使天怒雷霆的光彩也无法遮盖!
青灰色的手如拈花般优雅随意的挥出,一握、一拗、一推送!
一握便握住了霹雳,银光消散!
一拗便拗断了枪尖,红缨飘落!
一推送枪杆便无可抵挡的插入了杨云天的胸膛,血雾飞溅!
克敏微笑而退,潇洒温和一如既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歉然道:“杨庄主这一枪当真旷古铄今,老朽倾力而挡,拿捏不住劲力,还望恕罪!”
清流清波同时扑进场中,一左一右接住杨云天倒下的身形。清波的泪已垂下,泣不成声。清流的脸上僵硬如死,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右手稳如磐石托住父亲的身子,同时源源不绝逼出内力,左手运指如风,急点父亲伤口周围的穴道。但血流却不曾少缓,逼出的内力也如石沉大海,眼见再无挽救余地。
全场之人都愣了,没有人想到,如此完美的招式,居然也会被破去;没有人想得到,天下第一庄庄主,居然就这样命丧当场!
那带着谈吐温和的老者,究竟是谁?
如果这老者出手的对象是自己,自己又怎能抵挡?
杨云天的眼,犹自睁着,先望向清波,又转向清流,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的唇轻微的翕动着,鲜红的血夹着暗红的碎块不断涌出,喉咙里只剩下短而急促的喘息。清流声音微哑,一字一顿道:“爹,但叫孩儿一口气在,决不让辽人得逞,决不让杨家倒下!您,您放心好了……”
杨云天的唇,似乎翘了翘,仿佛是一缕微笑,接着那双眼便彻底的合上了。
清波只觉父亲的身子轻轻抽搐了一下,便再无了生气。
想起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毫无顾忌的痛骂自己的胡闹;想起从此再也得不到父亲赞许的微笑;想起父亲音容,从此就只可追忆,清波不由悲痛欲绝,伏在他的身上纵声大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