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传》沈飞天

16、第16章

　　天气晴好，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投下淡淡的影子，屋内便显得有些闷热了。年小蝶也有些心神不宁，《诗经》被远远地搁在一旁，她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心里攥着一方白色的手帕，怔怔地出神。
　　忽听翠喜脆声道：“给四爷请安。”
　　这是自前天佛堂相见后，胤禛第一次踏进这个房间。那天年小蝶是如此地哀伤，胤禛怕她郁结于心，是以特地前来探视一番。胤禛进来的时候留心地看了一下她的神色，见她已经神色如常，想来她外表虽是柔弱，内心必是坚强的，倒是他太多虑了。
　　年小蝶忽地回过神来，连忙站了起来，也上前了行了礼，叫了声“四爷”。
　　胤禛伸手虚扶了一下，说：“不必多礼，坐。”
　　年小蝶微微一笑，“四爷先上坐。”

　　待坐定之后，胤禛留意到年小蝶手里正攥着东西，许是质料过于柔软光滑，没能全部握住，露出了白色的一角，胤禛会心地一笑。那方手帕乃是自己原有，胤禛如何会不认得？胤禛见那手帕此刻攥在她手里，心里竟莫名地一阵兴奋。
　　年小蝶微感羞涩，低着头说：“那天晚上，真是太失礼了。”
　　胤禛摇了摇头。年小蝶将那方手帕摊开，细心地叠成方块状，方递了过去，“这手帕……物归原主。”
　　那方手帕原是那晚胤禛递给她的，她当时忘了归还。胤禛本想说，放在你那里好了，却是怎地也说不出口，不得已只好将手帕接了过来。那手帕握在手里，似乎还可以感觉到她手上的余温。
　　年小蝶接着说：“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四爷才好。”
　　胤禛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说：“这个嘛，你真的该好好地想想。”
　　这个回答，多多少少在年小蝶的意料之外，便抬了抬头，却正好看见胤禛正促狭地看着她，脸上还带着三分的笑意。不苟言笑的四爷竟然也开起了玩笑？
　　胤禛既然要开玩笑，年小蝶自然是把戏演足。她便故意皱着眉头，装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说：“‘得人恩果千年记，得人花戴万年香。’救命之恩，自当是要结草衔环以报了。四爷若有吩咐，我便是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只是府上卧虎藏龙，我却无一技之长，恐怕没有效力的地方。若是要为奴为婢，府上又婢仆成群，看来我真的是百无一用。”

　　胤禛当她是认真了，连忙说：“我不要你结草衔环相报，刚才……是开玩笑的。”
　　年小蝶却像是很认真的样子，似乎还在苦苦地思索。胤禛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玩笑，竟然引起如斯的误会，不免有些懊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踱到了窗外。阳光透过窗纱，照在胤禛的脸上，越发觉得刺眼。这可是个大误会，一定得解释清楚，胤禛霍地转身，就看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看着自己，眼里满是狡黠的笑意。
　　胤禛恍然大悟，不由地板起脸，说：“原来……你在戏弄我。”
　　年小蝶见胤禛板起了脸，也不害怕，只是用略带撒娇的口吻说：“唉呀，生气了？四爷先开的玩笑，自己先生气了？人家才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四爷就不乐意了？难道只许州官放火，就不许百姓点灯了？四爷不会这么不器吧？”说着，还嘟起了小嘴。
　　胤禛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慢慢地走了回来，坐回了原先的位子上。
　　年小蝶这才展颜一笑，说：“我刚才是真的在想嘛，我真的想到了一个方法。”
　　胤禛说：“说来听听。”
　　年小蝶笑着说：“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想泡茶给你喝。”
　　难不成是以茶代酒致谢？
　　胤禛说：“这倒是个新鲜的主意。”

　　年小蝶兴致勃勃，说：“不是泡普通的茶，这回要泡的是功夫茶。”
　　胤禛生在皇族，顶尖的龙井、毛尖、碧螺春等等都不在话下，独独这功夫茶，倒是未曾听说过。
　　胤禛追问了一句，说：“功夫茶？”
　　年小蝶得意地一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功夫茶，并不是一种茶叶或茶类的名字，而是一种泡茶的技法。之所以会叫功夫茶，是因为这种泡茶的方式极为讲究。”
　　胤禛说：“你喝过功夫茶？”
　　年小蝶笑着说：“我也没有喝过呀，我只是看过书上是这么写的。前些时候傅总管曾提过，府里有铁观音来着，这功夫茶用的正是铁观音。”
　　原来她自己竟也没喝过，更别说泡过功夫茶了，胤禛越发觉得年小蝶是心血来潮，对这个功夫茶也不抱什么希望，说：“如果太麻烦就算了。”
　　年小蝶可不依，说：“就因为不容易才显得有诚心嘛。苏辙有诗云：‘闽中茶品天下高，倾身事茶不知劳。’这点麻烦算什么呢？这水、茶具可都有讲究呢，一定要按我吩咐的做。”
　　胤禛只想让年小蝶高兴，她要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权当是陪着她玩，特意唤来了傅鼐听候差遣，说：“傅鼐，呆会年小姐要什么，你就去拿什么。”
　　傅鼐躬身道：“是。”

　　年小蝶想了想，这功夫茶讲究的地方太多，还是拣紧要的几个地方就好了，于是说道：“功夫茶最紧要的是茶壶、茶杯和泉水。茶壶，也叫做‘苏罐’，它必须是江苏宜兴的紫砂茶壶。紫砂茶壶，最能保持茶原有的香气和味道。选择茶壶，须记住一点，‘宜小不宜大，宜浅不宜深’。因为茶壶一大就没办法‘工夫’了，茶壶的深浅则关乎气味，浅能酿味，能留香，不蓄水，这样茶汤才不易变涩。”
　　年小蝶引经据典，固然是颇有道理，傅鼐听了却不由地倒吸一口气，府中的确不乏紫砂茶壶，但茶壶小而浅，不是太华而不实了吗？傅鼐搜肠刮肚地想着，这江苏巡抚送来的各式茶壶中，到底有哪些是合适的呢？抑或者，府里什么时候可曾买过这种小小的浅浅的茶壶？傅鼐左思右想，不由地灰心得很。若是立刻上街选购，即便是最近的白玉轩，也要半个时辰。如今年小姐兴致勃勃，主子心情也好得很，若是办事拖拖拉拉，惹得他们兴致全无，这该如何是好？

　　年小蝶接着说：“茶杯的选择有个四字诀：小、浅、薄、白。小呢才可以一啜而尽，浅则水不留底，色白如玉方可以衬托茶汤的颜色，质薄如纸才能起香。江西景德镇的白瓷小杯，便是极好的。《茶经》说：‘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其下。’ 至于水，自是以山中泉水为佳。”
　　年小蝶说的煞有介事，俨然是此中高手，而胤禛在一旁则频频点头，显然颇为赞同。傅鼐又如何说得出来“没有”这两个字呢？
　　傅鼐笑容可掬地说：“年小姐放心好了。”
　　傅鼐面上虽然笑得开心，心里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了。满州人从关外迁居京城，饮食上多少还保留着关外的作风，男子都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纵是喝茶，用的也是大的茶碗，何曾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过茶呢？傅鼐未曾想到，年小蝶要泡的这功夫茶竟是这般麻烦的一件事。泉水自是好办，府里用的原就是采自山中的泉水。但年小蝶所要的，并不是容易办到的事情。那些茶具，府中并不常用，立时选购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傅鼐指挥着家丁在库房里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一个总算不会太大的茶壶。而茶杯，翻遍了全府也没能找到，权且用酒杯代替了。好在酒杯小小的浅浅的，也是江西景德镇的官窑烧制的，多多少少还过得去。傅鼐将茶壶、茶杯摆在他们面前时，内心颇为忐忑不安，胤禛微微皱了皱眉。
　　年小蝶看了看傅鼐，见他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也知道方才的差事实在是难为了他，遂笑着说：“傅总管办事一向周全，四爷，你该好好地奖赏他。”
　　胤禛“唔”了一声，不置可否，略略使个眼色，傅鼐会意，悄悄地退了出去。

　　水壶里盛满了清洌的泉水，放在红泥小火炉上，已经“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年小蝶笑着说：“汤者茶之司命，见其沸如鱼目，微微有声，是为一沸。铫缘涌如连珠，是为二沸。腾波鼓浪，是为三沸。一沸太稚，谓之婴儿沸；三沸太老，谓之百寿汤；若水面浮珠，声若松涛，是为二沸，乃正好之候也。”
　　这时，胤禛微微咳嗽了一下。原来此水原本就将烧开，经年小蝶这么长篇大论一通，早已过了时候，正如年小蝶所说的，已经成了三沸，是百寿汤了。
　　年小蝶略略有些不好意思，说：“这火太旺了一些。”
　　胤禛微微一笑，说：“现在就开始吧。”

　　年小蝶博学强记，将书中的泡茶方法默记于心。年小蝶第一次泡这功夫茶，倒也是架式十足。只见她先揭开茶壶盖，将滚汤沿壶边冲入，茶的清香立时溢出，胤禛不由地赞道：“好香。”
　　年小蝶冲着他嫣然一笑，盖上壶盖，再以滚水淋于壶上，此之谓之淋罐。淋罐之后，热气内外夹攻，逼得茶香迅速挥发，茶香益发地浓郁。经过这么数度工夫，最后一手就是洒茶了。洒茶也有四字诀：低、快、匀、尽。洒茶切不可以高，高则香味散失，泡沫四起，对客人也极不尊敬。“快”也是为了使香气不散失，而且可以保持茶的热度。“匀”是洒茶时必须杯杯轮流洒匀，不可洒了一杯才洒一杯，因为茶初出，色淡，后出，色浓。“匀”字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的。“尽”就是不要让茶水留在壶中。年小蝶谨记着要诀，右手拿着壶柄，左手轻轻按住茶盖，洒茶时宛如蜻蜓点水，姿势十分优美。美则美矣，但手上的力道毕竟还是不够稳，洒得也就不够匀了。白色的杯子，衬着茶水一汪碧绿，分外地好看。只是茶水颜色有的淡些，有的浓些，未免也些美中不足。年小蝶微微有些沮丧。

　　胤禛再怎么样也知道茶水颜色须得一致方好，却是不动声色，当先拿了一杯，故意说：“我等不及了，先尝尝了。”
　　刚端起茶杯，就闻到香气迎鼻，那茶汤一汪碧绿，更是惹人喜爱。胤禛一啜而尽，只觉得芳香溢满齿颊，喝后顿感甘泽润喉。胤禛第一次知道，喝茶也是如此享受的一件事情。
　　胤禛由衷地赞道：“好茶。不枉之前那番工夫。”
　　胤禛赞赏有加，年小蝶的那一丁点沮丧便一扫而空，也跟着高兴起来。年小蝶自己也喝了一杯。这功夫茶，她也是第一次品尝，对于这茶，她也是赞不绝口。
　　年小蝶说：“你喜欢我就多泡几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