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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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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万梅山庄。
陆小凤翻来覆去摆弄指间夹着的一纸薄信,满脸不可思议:“天要下红雨了么!西门吹雪居然会主动写信请我来做客!这信要是拿去拍卖,估计一字万金啊!”
西门吹雪八风不动任他打趣,末了,眼底浮起一丝无奈:“我让你帮我个忙。”
陆小凤这回不笑了。他倒抽一口冷气:“你居然会让我帮忙!”
“没错。帮我想个办法,怎么把宫九赶出去。”
“哈?”
“我提议给他解穴之后,他离开万梅山庄,也不许继续找你麻烦,先去寻访名医治病,然后再来和我斗剑。不过他不同意。”
“……”
“他说一旦我给他解穴,他就会立即和我分出生死,如果我敢避战,他就去要你的命。”
“……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他不愧是用剑的,至少说的都是实话。”
“只要是用剑的高手,哪怕是个变态,你都格外宽容啊。”
“……”
“不过我同意这点,宫九确实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不然我也没有今天啊!陆小凤心虚。
“所以我不能放他走,又不想让他人知道我庄子里点了一个变态,所以遣散了佣人,这一个月内……我都是亲力亲为,连练剑的时间都没有了。”
想到西门吹雪冷着一张脸打扫房间的样子,陆小凤也不禁乐了。他赶紧把已经噗到嘴边的嗤笑憋回去,看西门那张脸……的确是很认真的在不爽啊。不过陆小凤关注的方向还是有点微妙:“我就想知道知道,宫九被你点死在厢房里不能动弹,你既不愿趁人之危这时杀他,又不想放他出去祸祸别人,那么他吃喝拉撒都是怎么解决的?”
西门吹雪的脸青了。
“不会连这个都是你亲力亲为吧……”陆小凤咋舌:“以前真没想到,西门兄为了造福武林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啊……”
“你如果活的不耐烦了,我可以现在就去解了他的穴。”
“我是诚心诚意的在佩服你啊。”陆小凤只好严肃起来:“其实我今天来,也有一件事想跟你说的,不过没想到宫九还在这里,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和他的恩怨早过了清算的时机,他所谋的一切都已落空,将这件事告诉他后,你就算解了穴避战,他应该也不会再闹出什么动静……不过那是基于他是个正常人的前提下。可惜宫九是个变态,谁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之前已经大概猜到他的身份和所图了,不过由于你把他扣在万梅山庄这么久,所以我的计划也就没再进行下去,现在就告诉你吧。不过我真猜不出知道这些事后,宫九到底能不能接受。或许他会彻底疯了吧。”
“哦?”你还嫌他现在不够疯吗!西门吹雪心底冷笑。
“别急着下结论,先听完再说。”
陆小凤想了想,决定从头开始说起,宫九的故事他足足讲了一个时辰。
宫九本是太平王的世子,其母乃是异族奸细,化名潜入王府,是为了除掉手握兵权的王爷,宫九一直以为母亲是太平王所杀,所以计划趁王爷生辰当日,以蛊术控制的高手刺杀王爷,自己夺其所有,而这个刺客,便选了自己送上门的陆小凤,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不惜勾结外族,谋划多时,也可算是苦心孤诣。不过由于宫九意外被扣在万梅山庄,失踪多日,太平王挂怀他的安危,连生辰都无心庆祝,到处贴满他的画像寻人,陆小凤这才发现宫九身份,与王爷见面长谈之后,更是了解了不为人知的内幕。宫九生母并非太平王所害,而是在相处之中,真心爱上了王爷,为免他因自己的身份受人挟制而自行了断的。
先不说这些事宫九信或不信,让一个恨了这么久的人听个故事就轻松放下,那显然是不现实的,而宫九又不是正常人,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的后果,可能会更严重。
西门吹雪听完了故事,依旧没有浮现什么特别的表情,不过他暗里确实也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送别了陆小凤,再次来到厢房,西门吹雪刚推开门,就不出意外的又被劈头骂了一顿。在这一个月里,为了让西门吹雪杀自己,宫九骂人的词汇被迫变得丰富,不过这一次在看到西门吹雪的神情后,他自动住了嘴。
“你以为你没有表情,我就猜不到你心里想什么么?”宫九冷笑:“你不会知道吧,我这样的人,却比谁都更会察言观色。先前看到了我那副样子,你没有看不起我,现在被骂了一个月,你却怜悯我,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你错了,我并没有怜悯你。”
“没想到西门吹雪也会说谎。那你说,你现在想的是什么?”
“我在想,你明明有这样的天分,为什么却要遭受那样的境遇,让我没有机会再见到一位叶孤城那样的对手。”
“你在可惜你自己没有对手?”
“不错。有人说,不管什么武功,只要你练过一遍就能学会,就连我也没有这份天资,如果你专心练剑,想必这个时候也能如白云城主般创出天外飞仙那样的绝世剑招,到时不管你我是敌是友,都将是很痛快的事。”
宫九无言以对的沉默下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西门吹雪也是个疯子。他对剑比谁都狂热,比谁都执着。一旦和西门吹雪谈起剑道,宫九也觉得无力。沉默中,他终于发现了关键所在:“你又知道了什么?我遭受怎样的境遇?这和你没关系。”
“大有关系。”西门吹雪道:“我不想和一个心智不正常的人斗剑,但偏偏陆小凤又对你的剑法推崇备至,我只有等你自己平静下来、病也痊愈的时候,才来当你的对手,看看你那凭天资挥动的剑法,与我等后天努力修炼的又有何不同。”
宫九冷笑:“原来西门吹雪也会说客气话。昔年号称天资卓绝的白云城主,还不是一样死在了你的剑下,传说中,紫禁一战,你也如此这般等他平静……这是你的骄傲,还是你的伪善?”
西门吹雪淡淡的道:“你又错了。当时的我,不是叶孤城的对手。他已臻剑道极境,我却多有牵绊,最后那一剑如果不出意外,本来死的人应该是我。”
宫九惊讶极了。他并不是没想到当年一战的真实情形,毕竟江湖上有很多版本在流传,他也有所耳闻。他想不到的是,这番话会由骄傲的西门吹雪亲口说出来。而且西门吹雪说的极平淡,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愿。
“为什么?你不引以为耻么?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更想光荣的死去,而不是背起这样饱受质疑的胜利者之名。”
“如果那个人不是叶孤城,我或许会非常恨他这样做吧。”西门吹雪道:“但因为是叶孤城,所以我可以接受。能否胜过他,那已经不很重要。”
“叶孤城是你的朋友?”
“不是。”
宫九看到西门吹雪露出认识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虽然他当我是个好朋友,但我引他为平生知己。可惜的是,除了那次决战,我们没有机会收起剑,喝一杯酒。”
宫九突然感到一阵让人心慌的寂寞弥漫开来。失去了知己的西门吹雪,那种寂寞可以淹没他所有的少年式的寂寞。
“我还是不明白。”宫九低声道:“为什么你不愿杀我。我可不是你的知己。”
“白云城主的天外飞仙已成绝响,我不想再杀一个能够达到这样等级的剑手。”西门吹雪道:“可惜很多人都不明白,西门吹雪虽然只会杀人的剑法,却并不太爱杀人。”
宫九道:“我现在想听你说说看,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你放心,如果是你说的,不管我接受不接受,都会相信。”
西门吹雪就将陆小凤告诉他的,原样转告给了宫九。然后他站在那里,看着仰天躺在床上被封了重穴的宫九哭。
宫九忍着没有发出声音,眼泪不断地掉在枕畔,就像是当年西门吹雪自己对陆小凤说想明白叶孤城拿他当朋友其实很开心时,极致的痛快与极端的痛苦交错纠结五内,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掉下来一样,宫九静静的哭到差点断气,到最后只剩下喉咙里低沉的喘息。
“打我。”宫九哑声道:“求你打我。不然我一定会疯了的。这些话如果是别人说的,我一定不会相信,我恨了这么久竟然都是假的,我不相信。我只想杀掉所有人,也决不能相信这么荒唐的事,可是你为什么也要骗我,我说了相信你,你却要骗我,这不是真的。我要杀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我要杀了你。你竟敢不杀我,竟然敢骗我!”说到最后,他的话颠三倒四,已经完全没有逻辑了,他积攒了这许多年的怒气和恨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存在的理由,惟其如此,更加不能接受。
‘啪’的一声,让宫九止住胡言疯语,眼神恢复清明的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宫九愕然看着西门吹雪,他震惊的甚至忘了自己被打时该有的快感。
这次他病发时的丑态,西门吹雪没有想吐。也不知是否如陆小凤说的那样,吐啊吐啊真的就习惯了……不但没有恶心,还真的打了他。
西门吹雪冷冷的道:“西门吹雪所说的话,没有人能够质疑,你必须相信。”
“你敢打我……”明明是宫九自己犯病求抽打,但当打他的那个人是西门吹雪后,他非但没有感到舒坦,反而觉得耻辱,他不顾形象的吼叫起来:“你给我解穴,我要杀了你!你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笑话又怎么样?我是个恶心的变态又怎么样?可是你竟然敢打我!我一定要杀了你!”
好像被打了也不觉得高兴……这病算是治好了吗……西门吹雪望着自己的手掌皱眉:“给你解穴后,你不会再找陆小凤的茬了吧?”
“陆小凤关我什么事!”
“那个勾结外族谋刺太平王的计划呢?”
“太平王关我什么事!”
“你这么说的意思是相信我所说全部属实?”
“相信又怎么样!给爷解穴!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好吧,看样子是真痊愈了。”西门吹雪毫无后顾之忧的解开了宫九被封的穴道,同时后退一步长剑出鞘。
一连串剑气爆发声响彻云霄,很快,万梅山庄被西门吹雪自己拆了的消息传遍江湖。
“他还真是亏得起啊。”得知这件事后,陆小凤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西门吹雪喜欢做赔本生意,他早就知道了的。
不过某年某月某日,当西门吹雪身边跟着一个锦衣玉秀、气势非常的贵公子来拜访时,陆小凤哭都哭不出来了。
——如果宫九这亦步亦趋忠心追随的保镖架势一直维持到天荒地老的话,那万梅山庄拆的可真不亏啊!!!你两人要是联起手来,这个江湖还有别人什么事吗!吗!吗!!!
不过……
当宫九解气般的将陆小凤难得收拾整齐的临时居所折腾够了之后,出门打包了点吃的喝的准备招待这一对不速之客的陆小凤,刚进门就愣住了。
没错是真真正正的愣住了。
小小的院子里,悠悠传出了清越的琴声。
养尊处优的宫九,不知从哪里弄来张焦尾琴,或许他的马车里就应该有这种东西的吧。
宫九在专心弹琴,阳光透过树影,洒在他清俊的容颜上,一片玉晕般的剔白。他虽然也喜着白,但金线勾边团团锦绣的那服饰,早将一件样式古朴的白袍妆成了锦衣。他人长得美,气质清华高贵,十指勾出的却是金戈之声。然而原本席卷风烟,江山如画的琴意,被这贵公子弹奏起来,却又透出丝丝的秋意,三分萧瑟,三分凉薄,三分倦然,还有一分骄矜的高寒盘旋尾音,挥之不去。
西门吹雪却没有在舞剑。他负手仰头,眉眼都染上了一抹树梢流过的绿金光色。虽然姿态闲雅,但雪意的剑气却从他身上蔓延开来。也不知到底是西门因这琴声想起了杀伐生平而意气激荡,还是宫九看到了他的姿态才以琴声来应。
只是弹琴的人与剑意激荡的人,却又同样静得那么美好,以至于金戈之声、雪意剑气、弹琴与顾立之人身上难掩的寂寞,甚至这窄陋民宅院落里的刹那光阴,最终都和成了一卷清净和煦的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