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天下》天霖初晗

8、对长亭晚

　　雨滴顺屋檐向下滑落，绽放出一个个清澄的水花。它们是想在这一年的末尾，穷其所能迸发出最后的惊人力量，再用剩下一月的时间充分酝酿，以换取来年更好的新生吧！

　　古案画轴上草草几笔，勾勒出男子有力的侧脸。案前执笔静坐的粉衣美人凝视着、踌躇着。
　　“小姐，方才沄国世子差人来报，说今日天气恐不宜外出，故请小姐在月影园中休息半日，沄世子过午自会来与小姐再约出游之日。”一旁说话的丫鬟正是新晴。
　　一身粉衣坐、于案前的梧月嫣点头。如此天气，即使无人来报，她也应知如何行事。当此时，作画入神的她几经临空辗转笔峰，终不得下笔之法，“新晴？”
　　“嗯？”
　　“你见过那个世子吗？”梧月嫣停住手中画笔问道。
　　新晴的脸忽的一热，伏倒在地：“奴婢，奴婢那天只是洽巧路过，并非有意偷看的！小姐……世子明察啊！”
　　“我何时说过要追究于你？起来说话！”对于这些贱奴的辨护，梧月嫣早已无心关注，何况像云暮歌那种男子，有谁能不想见识一翻的呢……她黛眉一横，“那日……如你所见的，怎样？”
　　新晴被这么一问，愣愣地不知所云了。那天月夜，劳作一日的新晴好容易得了空，与姐妹们相约，溜到后宫去玩。渐闻琴音雅逸，与清夜相融。遂踱至佳音之源，才觉已入沄光阁后院。但见一明紫长袍的公子正拨琴弦，一旁另有两人。一名是女子，怀抱琵琶，那气质可谓无二。她未曾弹奏，只是聆听。另一名身着白衣，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点点柔光，他长发掩面，倚在树边，已然睡去。未几，琴音断。紫袍公子瞬间向新晴那边看去，她和姐妹几个忙躲入旁边树丛之中，待琴音又起，大伙笃定未被察觉，才心下来。那就是沄国世子？果不其然……人间之龙、琴心无双……新晴感叹。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她再次从树丛里探出脑袋来。看他不清，又往前走上几步，这下她看得要清楚得多，更要仔细得多了。清夜、清音，衬着他眉宇间透出的爽朗清举。
　　那一刻，恍如隔世；那一刻，已非人间。
　　忽有一阵长风吹过，紫袍公子堇云带高高束起的墨发随风飞扬开了。琴案一旁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清烟，也随风所至。那怀抱琵琶的女子虽仍是默默注视，但难掩的陶然还是浮在了脸上，有只倚树而歇的白衣人兀自睡着，似乎未被琴音所动。他衣袂蹁跹，长发随之散乱，似雪的肌肤隐约可见。原来是个女子！睹了紫袍公子和抱琴女子的芳颜之后，众人在这一刻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树边的白衣女子。风越来越大，吹走掩面的长发，那女子的侧脸轮廓也越加清晰起来。就在这令大家兴奋不已之际，白衣女子突然喃喃几句、把头一撇，众人的视线再与她无缘……
　　隐约记得，草木轻摇，冰轮隐耀，流云潜形，很夜了呢。

　　翌日，同行几人中，未有人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侍女中往往语，皆曰：有三仙临驾沄光一阁。亦叹：有幸一睹仙容。不过也有人疑惑，那树下酣然的如玉女子，会是何仙呢？
　　如今，回首往事，依然历历在目，只是旧影已定格如画－－公子抚琴、佳人安然。

　　梧月嫣见新晴不语，并不着急。那等人间之龙，很难有人不为之倾倒吧……随后，她脑中又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个风华无限的女子……步晞然。

　　许久之后，如她所料新晴只摇摇头：“奴婢不会形容。”
　　新晴本是想努力描述，可又无力重现当日仙境。
　　梧月焉再次提笔，轻唤一声：“出去吧。”执笔之手反复再三终停下了，她扶案立起，呆看窗外。是她太不了解他了。两次相见，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何哉？光华而又不真实；真实而又不可及……这画……不如就等今日见面之后再作吧……想到这她的心又觉释然，轻松一笑过后才发现新晴仍立在侧，于是示意她说话。
　　新晴张了张口，犹豫不决。她想打听原本与自己一室的那个云“姐姐”哪里去了，可又怕小姐说自己多事，终还是摇了摇头，离开了。

　　这天，虽已是巳时，但云惜依然在暖阁中睡得不亦乐乎，梦中隐约听得一声“用膳”，双目以睁，双手撑起，一脸期待的样子。四顾一番，未见佳肴，却见两个丫鬟互相嬉笑着。
　　云惜佯作愤怒的样子叫道:“云华、云霞！”
　　“公，公主，”云华严肃了些，但仍敛不住脸上的笑意，“云霞刚才和我打赌，书这样一定，哈哈……一定能把公主叫醒……”
　　云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了爬起来的目的，忙唤云华云霞去端早膳。
　　两丫鬟迟迟未动，一脸歉意地把云惜看得毛骨悚然:“公主，云华辰时去叫过公主，但公主睡得正酣，如何也不醒,云霞就想给公主留些点心,可是那时世子恰好走过来，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吩咐把点心端到西房颜姑娘那，他说……公主的早膳由公主自行解决……云华云霞不敢违命……”
　　云惜磨牙：好你个云暮歌！此仇不报非云惜！但……此饭更不能不吃了！“云华云霞，在做！”
　　两个丫鬟不怀好意地相视一笑，令云惜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反正今天这天气……公主也出门不得，不如……给我们讲江湖上的事吧。”
　　入住沄光阁以来，云华云霞成日缠着她讲故事，云惜一来觉得无甚可讲，二来，江湖传言属她最多，无须浪费自己的口舌，于是云惜对于她们无聊的要求一项是能躲则躲的，为此，她每日不是出宫溜达，就是找颜韵聊天，对于云华、云霞二人更是避而远之。
　　“嗯？”云惜一愣，没想到眼前二人竟学会威胁主上了？！自认与她俩烦不过的云惜，无奈之余值得承应下来。
　　于是……步云惜的痛苦时光就这样开始了……
　　“公主，公主，那个涉国世子长什么样？有我们世子的好看吗？”云霞的眼里闪动着流光。
　　“呃，”云惜早知她们说是想听趣闻，其实更主要的还是倾慕于各色美男吧……“和他差不多啦，”云惜全当逗她们开心，但见两人已是垂涎欲滴状，又觉好笑，补充道，“和他差不多，都还有个人样。”
　　“啊？”两人皆是目瞪口呆。
　　云华想到公主也不善侃谈于男子之间，无奈换了个话题，“公主是如何遇见阡苑那个‘妖怪的’？”
　　“嗯？什么妖怪？哦！欸……那个人啊……我自崖底将他救起，却未料到竟是个杀人无数的恶魔……悲哉……为我所救者，却死于我剑之下……”
　　“公主倘若早知他是个‘妖怪’定也不会救他了吧。”
　　“自然……啊呀呀，那事我都快忘了呢，简直不堪回首……不过一剑之劳，天下人倒还个我安了个‘斩妖除魔’的名号。”云惜只得笑笑。
　　云华一脸崇拜之情：“那么……公主武艺定长进不少，不知比那个与公主与齐名的百里霄泽，如何？”她又很轻易地将话题转向了那个‘武林第一人’的绮丽神话、兼江湖美男身上。
　　“半斤八两。云华云霞深知对于这个“百里公子”，每次提到他，公主定不会有好生气，可她们又禁不起诱惑，每每总会问起。
　　云霞眼珠一转：“公主上次可许诺过，等到云霞十六岁生日时，就把百里公子弄来给云霞看呢！”说到这，她不觉感到身后一阵寒气袭来，回头看见一袭紫色，不禁打了哆嗦，“世……”还未说完，又见他向她使了个眼色，云霞立刻乖乖闭上嘴，扯扯云华的衣袖。再看到旁边正专注拨弄长发似乎在想着什么的公主，她显然过于认真而未意识到已有第四人闯入了。
　　云惜皱着眉想：这丫头竟还记得那么清要，是三年前她不一时兴起允她看那家伙就好了……百里霄泽啊……她转念想到那个墨蓝色的影子，又不由一笑：“嘻，其实那个长得……妖孽模样的家伙……不看也罢！”她仍在梳理散乱的秀发，不曾着眼一瞥身侧。
　　着一身明紫锦袍的云暮歌闻言，拧眉：“妖孽？”
　　“嗯，”云惜自若地点着头，一脸意味深长道，“真是迷惑众啊……”
　　“那么晞然公主是否算在‘众生’之内？”云暮歌着重了“众生”二字的发音，历声问道。
　　“这众生之内，唯独……”她刚想作答，才觉不对。猛地抬头，正撞上云暮歌满是怒气的眸子。四目相对，眼前的那双明眸从恼火到微愠再到平静，越来越暗淡，也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最后竟还透出了少许的……不解？“哈哈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她转头向两侧瞧去，已不见了云华、云霞，暗道：等会儿再来收拾你们！
　　“没想到什么？”云暮歌看着云惜一脸鄙弃。
　　又见他如此表情，云惜忍俊不禁：“没想到一向从容的暮歌世子，表情竟也如此丰富了！”
　　云暮歌双肩霎时颤动，强压怒火：“妖孽！”说罢手一扬，转身离去。一本火红的小册顺势朝云惜飞来，好似一团火焰在屋内燃烧。
　　云惜拂手接过那册，心中莫名。只见其上印有“请柬”二字，展开红册，上有书云：泊国自开元以来，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今泊地方千里，城二十有三座矣。此乃泊之繁盛者。今泊王选妃之日迫，听闻沄、涉二国有女晞然，才貌不凡，温文而雅，气度幽娴，行事稳重，深谋远虑……故邀之赴会于下月初九…… 昳旸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金色的纸张，下方还有鲜红的刻印，似展翅的重明一鸟－－见此印如见泊王！
　　云惜微笑，浅笑，放声大笑，笑声愈加张狂，最后变成了讪笑、讥讽的笑。她将请柬随手一扔，飞奔到屋外，见廊上一抹明紫。早知云暮歌不会就这样离去。她又笑了，只不过仍是嗤笑，笑得亦是难以捉摸，“原来你竟是为这！一张请柬？”总算？她抿嘴，止了笑声，无限的畅快油然而生。
　　云暮歌凝视她片刻，“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傍晚，雨仍未歇。但见一棕辇停于陌悠宫前。不一会，便有个粉衣美人，打一把伞出来迎接，将一位紫衣公子引至月影亭。中二人待手中之伞被侍从接过之后，相揖而坐，举止雍容大方，礼术周到至极。
　　这紫衣公子便是云暮歌，那粉衣美人自然是梧月嫣。
　　顷刻，一童负琴至，云暮歌接过琴，打发童子回去并小心将琴置于亭中台上。
　　梧月嫣细心打量那琴，眼中一亮，脱口道：“若月嫣没有记错的话，这张琴名为‘雪落’乃前朝女帝赫连霖星挚爱之琴！”
　　云暮歌笑道：“都说梧小姐相貌非凡，未想到对琴也这般了解。”
　　“过讲了，”梧月嫣盈盈一笑，“月嫣自小便习琴曲，也闻世子之名，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世子赏曲一支，月嫣愿为世子献舞。”
　　叹惜一声云，暮歌未应。
　　“世子是嫌月嫣之舞不堪入目么？”梧月一楞，嫣茫然问道。
　　“不是。小姐之舞，暮歌神往已久。”云暮歌笑而应曰，“这琴有五不弹，乃‘疾风甚雨不谈，尘世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此地虽不是尘世，小姐绝非俗子，暮歌既然约了小姐，自然也不可不衣冠而来。只是，如此天气，怕是坏了规矩。”
　　“世子说得也是，可这琴……”梧月嫣看向台上好琴，心向之，又不得奏。
　　“雪落，雪落，‘冰雪佳人，上穷碧落。’现有美一人，暮歌当以此琴相赠。”云暮歌早已得知梧月嫣亦是爱琴之人，今日来此本就有意赠琴。
　　梧月嫣双颊微红：“谢过世子。”于是唤人将这“雪落”琴收了去，甚是欣喜，望琴念道,“赫连霖星一般的女帝，还会再现么……”
　　云暮歌端详着她，表面如芳的女子，竟也如此莫测了……
　　“一日之后，是我们这里最热闹的灯会，世子可得空？”梧月嫣从失神之中走出，道。
　　“暮歌成日闷于沄光阁中，必然有空，既有梧小姐相伴，暮歌自当备好一切。”云暮歌笑应，“不知择日是否能得梧小姐一舞呢？”
　　“会的，”梧月嫣颔首，“亦不知择日可否能得世子之曲伴奏呢？”
　　“自然”云暮歌亦是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