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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河间唐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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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河间有一个挺有名的人,姓唐,大叫都叫他唐生。为什么男人总是叫什么X生X生的呢,这个问题我总之一直没有搞明白,或许姑娘家叫起来格外感觉暧昧些?比如崔莺莺叫张生张生啊……你过来……然后张生就过去了……然后就花前月下假山石洞中……你们懂的。
咳咳,扯远了。
这个唐生,为什么会挺有名的呢,是因为他的那一张嘴。他有一张利嘴。顶厉害顶厉害的,说起来得势不饶人,又刻薄,又尖酸,被他嘲讽的人常常五秒过后脸就能红起来,十五秒过后感觉脑充血,二十五秒过后就变脑溢血了。但人们也挺喜欢看唐生骂人,就像古希腊的人们喜欢看那些很装逼的哲学家当街扯着人对辩,或者像21世纪的人喜欢看着周星驰在电影里对着滔滔江水舌绽莲花喷吐五彩大字一般。
而且呢,唐生古灵精怪,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有古怪的主意能冒出来,常常把人整得不知东南西北。老百姓平时精神生活娱乐都贫瘠啊,时时看到有整蛊游戏,自然也是高兴,被整了的人,也不过自嘲两声,小揍唐生一拳,也不会真的生气。
然后就要再引出这篇故事的另一个主角。
这位主角又是读书人……很可能你们要问我,为什么主角老是读书人……不是因为某作者喜欢那些毫无用处只会穿一身长袍拿着卷书在那边晃着脑袋念经然后等到真有危险了他们就脸色苍白双股颤抖然后拼命躲到某年下小攻的背后的大叔,咳,好长一串句子,而是因为纪晓岚喜欢……
恩……
继续。
这位读书人也是一个教书的,叫做米良,大叔年纪,一身的正气,倒也算是个好人,就是有点楞气,总是守着自己心里一个念头,不会改变的。比如说,在当时很大的社会背景之下,老百姓几乎每家每户多少有点封建迷信思想,总爱念念佛经信信观音或者拜一会儿太上老君什么的,但是我们米良就不信。但他他妈的就不信!不信!什么神鬼!都是!江湖骗子!说出来!骗人的!
占着教书的利器,他就爱在课堂上给他的学生仔们讲些无神论,最爱的一篇范文就是范缜的《神灭论》。大家都知道范缜,这位纯爷们在南朝佛教极其兴盛兴盛到变态的前提下提出了无神鬼一说,《神灭论》更是伟大的唯物主义在我泱泱□□的一部具有极大历史意义的教科范本。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我们米良最爱念这两句话了。
有一天上课,他又在说这个了。
讲的是干宝《搜神记》里,有一篇,名《阮瞻》。阮瞻大家都晓得,是魏晋时期著名的风骚,他本身是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自己又恬淡冲和,善弹琴,很多姑娘家都喜欢他,出门是要被瓜果砸的。他这个人呢,也是一个著名的无神论者,而且口才极佳,谁都辩不过。于是有一次,他家里又上门了一个客人,客人和善端庄,和阮瞻交谈,又说到了有鬼无鬼的问题。
阮瞻说:当然没有鬼了!
客人和他反复地辩论,但是都辩不过去,气得两颊通红,最后说了一句:鬼神,是古时候圣贤都要承认尊重的东西,为什么偏偏你就这么拒绝承认呢?你看。他站了起来,转了一圈:我不就是鬼么?
然后他就在阮瞻的面前像一缕青烟一样地消失了。
阮瞻看得目瞪口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第二天就发了大病,躺在床上,日渐消瘦,没多久竟然就这么死了。死的时候,才不过三十岁。
米良念到这个故事,然后就冷笑一声,说:“阮瞻遇鬼,怎么会真有这种事儿呢?同学们,我告诉你们,这种东西,就是那些无聊人编出来的故事,骗你们的!千万不要相信了!”
有小孩子放学回家,和爹妈说了这个事儿。说巧不巧,我们的唐生也正好在这家做客,嘴里正嚼着羊羔肉,听到小孩子这么说,不由打个哈哈:“你们的老师,也太顽固了!天天讲这些无神无鬼的,心里不存点敬重,这怎么能行?”
家长一听唐生这样说,就知道他脑子里肯定开始动起了什么坏脑筋,连忙说:“唐生,米先生是有学问的人,你不要去胡闹,惹得米先生不开心,不愿意教书了,那可怎么办?”
唐生嬉笑着摇手:“我自有分寸,我自有分寸。”
其实他有话没有说。我们的唐生和我们的米良呢,老早就认识了。不然怎么能是这个故事的两个主角呢?他们一个油腔滑调,一个木讷认真,从小时候起就是死对头。从前上学,唐生没少欺负过米良,唐生年纪又小,米良还不好意思还手,每每被什么果子砸到啊,被水浇了啊,书本上被画了一片花啊,就只转过头,拿一双黑乎乎的眼珠子愤怒地盯着唐生,盯两下,哼一声。
唐生就最爱他这个模样。看得心里痒痒,真想上前在他的那一双黑乎乎的眼珠子上亲上两记。
——当然不能亲。亲了还得了?米良恐怕会大叫一声,晕过去吧。
后来米良考了秀才,又考了举人,还去京城里走了一遭,回来之后,已经变成了三十多岁的大叔。唐生聪明,也考中举人,只是他一直都懒懒的,倒宁愿呆在家里帮着做事,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被家里人念叨许多遍了,就不见他上进。
唐生咬着羊羔肉,想到小时候的米良那一双黑乎乎的眼珠子,心里就忍不住热起来。
半夜里,漆黑的夜空,没有一丝星光,淡淡的月亮高高地悬在天野,月光透过树叶子洒下来,像是碎成一粒粒的小冰晶。好在是夏夜,并不冷,暖暖的风悠悠然吹过耳朵边上。唐生穿着一身黑衣悄悄地溜过大街,跑到了私塾的窗下,他伸出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一个洞,附眼过去,房间里黑沉沉的,看不到一点光。
他心里就有些失落,但也知道自己是想太多了,晚上怎么还能看见人呢?他抿起嘴唇,微微笑了一笑,随即就提起脚边的一袋子沙土,捧着悉悉索索地洒在窗沿上。
这悉悉索索的细微动静,在深夜里显得尤其响亮。唐生掩藏在树丛后头,又冲着窗户呜呜地叫,一边手叩击窗户,发出笃笃、笃笃的清响。没一会儿就把米良吵醒了。
教书先生米良披着衣服坐起来,冲外边问:“是谁?”
唐生笑着捏住嗓子,发出低沉又虚幻的声音:“我是谁?用你的话来说,我就是阴阳二气的屈伸!”
北宋大家张载认为,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就是说,阴阳二气,屈者是为鬼,伸者是为神,这是对鬼神做出的无神论的解释。
米良吃了一惊,攥住被子,他道:“是谁?莫要装神弄鬼的!”
“哈哈!”唐生笑了一笑,随后就后退隐没在夜色之中。
米良坐在床上,不再闻那笃笃的响声,却仍旧是兀自有些惊疑不定。
其实,他是有点怕鬼的。
于是你就要问我——不是说我们的米良是伟大的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吗?唉,其实就是因为他从小就怕,长大以后,为了压下心中的恐惧,才去学习的唯物主义,并不停给自己灌输所谓世上无鬼的念头。就好像世人掩耳盗铃,但确实很有效果。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不再害怕在夜间走夜路了。
讲实话,都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唐生最爱欺负他,常在夜晚装神弄鬼,把他搅得都要哭出来。米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唐生这么讨厌他,他明明没有做过什么对唐生不好的事呀!
米良想起了唐生,那个自小就古灵精怪的家伙,一双总是转不停的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他双手更紧地攥住了被子。
这一日,米良就没有睡好。第二天晚上,他躺到被中,沉沉睡去,没想到半夜中,又听到了那悉悉索索、悉悉索索的不明声响。他拥被坐起,只觉得窗外黑影晃动,像一只择人欲噬的恐怖妖怪。
“是谁?”米良没有发现他的声音已经有点抖。
“是我!”那奇怪的低沉声音沉沉地传来:“鬼!”
“莫、莫要胡说!”米良怒道:“这世上并没有鬼怪!”
“你怎么知道?大千世界,你晓得多少事情,没有见过的,就不存在吗?”那声音道:“你见过老虎吗?没见过吧!那么老虎不存在吗?你见过那浩瀚无边的沙漠,风一吹起,就能够掀起漫天的黄沙吗?没见过吧!那么沙漠不存在吗?你见过极东的汪洋,和天一般的宽广,一个浪头,比最高的宫殿都要高吗?你也没见过吧!那么大海也不存在吗?不!只是你没见过,你便要否认,这是多么武断、愚蠢、可悲!”
米良的身子颤了起来。那声音说:“我只是感到不服气,没有见过,鬼便不存在吗?我告诉你!有鬼!我就是!”
那声音呜呜呜呜的,像风一般,刹那间就远去了。
米良咬住嘴唇,他下意识地觉得不信,可是那黑影说的话,却一个字一个字敲在他的心上,让他心神为之暗。这世上真的有鬼吗?一个鬼怪,可以蹲伏在他的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里,一口吸走他的精魄……
米良扯过被子,颤抖地缩在床板上。
第三天,第四天。夜夜如此。他听着那可怕的呜呜的风声,那笃笃的敲打床沿的声音,还有那索索的沙土翻滚的响声。米良遣了两个弟子守着在外头,自己缩在床头,居然是浑身颤栗,面色青白。他想起来小的时候,一个人走着夜路,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去,却一个人都没有,再走两步,又有人拍肩,他再回头,就见到一个一身红色衣衫的幼童,吊在他的后头,慢悠悠、慢悠悠地走着,一滴一滴的鲜血沿着他的脚踝,在地面上拖延向后……
虽然后来知道了那个只是唐生在戏耍他,可是米良是被真真切切地吓得半死。
米良不由自主地就在眼前描画出童年阴影里那朵红色。大红色,仿佛从人体内奔腾不停涌出的鲜血,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一张诡异的笑脸……
第二天米良就病了。
他病得很重,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雪,嘴唇也是半点血色没有,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睫毛蝴蝶一样,落在脸上,微微地颤抖。有朋友来看他,握住他的手,米良却又是抖一下,朋友担心之极,问他:“到底怎么了?”
米良缩在被窝里,颤颤地说:“有鬼。”
“……啥?”朋友掏了掏耳朵。
米良几乎要哭出来,他睁开眼睛,看向朋友,低声地说:“有鬼……”
朋友吃了一惊:“你怎么会觉得有鬼?”米良可是最坚定的无神论者了,怎么会想到有鬼呢?
米良说:“半夜里,这好几天,半夜里,都有鬼来骚扰我……好大的黑影……”
他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梦境里全是那窗纸上映出来的巨大恐惧的黑色影子,还有童年那一堆可怕的阴影。然后他陡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朗笑声:“哈哈哈,米良啊米良,你也不是这么坚定自己的学说嘛!有什么资格去教授你的学生们无神论呢?”
米良倏然睁开眼睛。他往门口看去,就见到唐生和一帮子镇里的人站在门口。唐生那张英俊的脸上布满了嘲讽的微笑,眼睛里闪着光。
米良的朋友斥道:“唐生,米先生在病着,你带这么一大群人过来看什么?”
唐生看见朋友和米良握在一起的手掌,眼里的光暗淡了一下,随即又亮起来,微微笑说:“无妨,大家都是听说米先生病了,过来看看米先生。”
米良忙坐起来,他的朋友小心地搀扶他,让他靠在柔软的枕垫之上。米良向镇里人团团作了个揖,浅笑道:“米良让众位乡亲担心了。在这里谢过。”
唐生却是上前一步,脸上挂着笑:“米先生,我却能帮你治了这病。”
米良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唐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生紧紧地盯着他,半晌,忽然捏住嗓子,一字一句地道:“我是鬼——”
这低沉又空虚的声音,米良是多么熟悉啊!他猛地一下子瘫软下来,指着唐生,话也讲不清了:“你,是你,是你——”
“哈哈,不错,是我!”唐生大笑起来:“我原本以为,米先生对自己的学说多么坚持呢,没想到这么不经吓,一下子就自己反驳掉自己了,哈哈!米先生,无神论吗?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啊?哈哈!”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米良是因为被鬼吓得生了重病,而这个所谓的鬼——却又是唐生扮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毕竟看到一贯严肃认真的米先生被捉弄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就连扶着米良的他的朋友,也是不由地微微笑。
米良只是怔怔地看着唐生。他伸出去的手也缩了回来,缩在被窝里,贴着他的身体,痛苦地颤抖。
“滚……”
他低声说了一句。
他的朋友附耳过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