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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胸无锦绣的学究(下) ...

  •   张弦听了一怔,心一下子地狂跳,过了好一会儿才努力镇定下来。他紧紧抿着嘴,盯着那一盏灯光幽黄的灯笼,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又听李尉道:“这房子一定是个文士在住着。”

      这一听就是没话找话,但张弦还是顺着接下去问:“何以见得?”

      李尉又是一笑,说:“凡人白天忙着各种营生,忙忙碌碌的,各种念头纷纷杂杂,纯粹的性灵就埋没起来。只有在睡觉的时候,元神清朗明澈,这个时候,人们平日里所念的诗书,字字都吐出光芒,从凡人的身体百窍之中跳出来,那一种情状,看不见的真是难以想象,实在是飘渺缤纷,绚烂得像是上好的锦缎一般。”

      张弦闻言,不由被勾起了心思:“你倒见得到?”

      李尉笑着看他:“我活着自然看不到,但这时候我是鬼差,有了一点法力,同凡人不同,这些东西就看得到。”

      张弦上下看着这间自己停驻的破房子,又听李尉道:“学问好的,比如像郑玄、孔安国,还有文章做得好的,像是屈原、宋玉,或者班固和司马迁,他们睡觉时候,从身体百窍中冒出来的文章光华,直透天际,仿佛能够和星月争辉,其绚烂多姿,不可言状。学问文章稍差一些的,那胸中光华,就要短上数丈,再差的再短上几尺,依次而下,顶不行的人,胸中的文章之光芒就只不过荧荧烁烁,堪堪能够照亮他睡着的这一间房罢了。”

      他顿了顿,舒了口气,似乎刚才那一大段话把他讲得累了,而张弦在一旁早已听得呆呆的。李尉又道:“我现在看这栋房子,房顶上隐隐有光华透出,大概七八尺高吧。所以我知道,这间房子的主人,一定是个读书的文人了。”

      张弦侧眼看李尉,这粗人笑眯眯的,眼中透着得意,就好像从前他们两人打赌玩乐,李尉赢了,就肆意捉弄张弦时候的模样。张弦看着他眼里的笑意和得意劲头,心里忍不住一荡,开口问:“那我呢?”

      李尉看着他:“恩?”

      “我呢?我读书一生……你有没有看到过……我的?”

      张弦睁大着眼,眼里的情意好像村头的那一条小河,柔顺地蔓延过去。

      李尉看着他,半晌道:“那一日,我路过你的私塾,你正好在午睡,我看见到,你胸中有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每一个字,都变作腾腾的黑烟,笼罩在屋上,把一切都几乎包裹起来。你的那些学生诵读的声音,就如在浓云迷雾之中,而我实在也看不到光芒,所以也并不敢乱讲。”

      张弦登时就呆滞了。

      呆滞了。

      滞了。

      了。

      ……

      恩。以上并不是胡乱凑字数,气氛效果,你们懂的。

      李尉一拍张弦的肩膀,极度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抹眼泪——鬼居然还会流泪,这真是奇闻异事——“我没说笑哦?真的哦?你看看,还是读书人呢,结果真的是满屋子的黑烟——”

      张弦一巴掌把他的手掌拍掉。李尉感受到他手掌的颤动,不由一愣,正经看向他,却见到张弦一脸的泪水。

      李尉也呆滞了。五秒过后他回过神来,一脸慌张地道:“生气了?怎么还是这么容易生气?又哭?说了许多遍了,男子汉大丈夫,都三十多的人了,怎么就知道哭……”他伸过手去,想要把张弦搂住安慰,张弦却毫不领情,侧过身子避开。

      李尉急得搓手掌:“好了,是我说错话,我不该逗你,你别哭了……”

      张弦猛然守住哭声,剧烈地抽噎两下,拿手一摸脸上的眼泪珠子,瞪眼看向李尉:“好,我不哭!你说得不错,我是蠢笨,念了三十多年的书,考不上一个举子,只能在这种乡下地方教授顽童!我胸中都是黑气,黑气便黑气,我也不在乎!反正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还能怎么呢?我还能怎么呢?”

      他忽然就一拳砸出去,软绵绵的拳头撞在李尉宽阔的胸膛上,没有一星半点的痛楚。李尉苦笑着看他一拳一拳地揍自己,只好把胸脯再挺挺,让张弦揍得舒心些。

      “我……我就是给你嘲笑!每日见你,都是被你嘲笑!”

      张弦一边打人,嘴里一边喃喃,又像是在哭:“你死了……死便死了,为何又让我再看到你?明明做了鬼差,随时随地可以回来,却一次都不来见我……见了面,又是数落我,又是讥讽我,我算是什么东西,我这蠢货,只有我这样的蠢货才会心心念念,为你这种混蛋难过……我已经三十一了,若是娶妻,生的小孩儿都能出去抓蛐蛐玩了……只有我……我……我是蠢,最蠢,才会……才会……”

      他一拳一拳地打过去,却好像痛的在自己身上,终于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孩子一般哭了出来。他哭的是那么伤心惨痛,猛一下蹲了下去,环抱住膝盖,一边哭,身体还在风里抖动,瞧上去凄凉落魄之极。

      李尉忙也蹲下去,还是伸手揽住了张弦的肩,又道:“你别哭了,乖,乖啊,别哭了,不然要把人家吵醒……”

      张弦一把捉住李尉的手,放在嘴边狠狠咬了一口。

      “哎哟!”李尉这只鬼也不知道真痛还是假痛,总之就是痛叫了一声,随后装模作样地讨饶道:“咬了我,也该消气了吧?我现在好歹也是半个城隍老爷呢……”

      张弦咬住他,久久地不松口,过了许久才推开李尉,自个儿蹲在地上,闷闷地说:“对不住,我失态了。”

      “没事。”李尉还想去搂他,张弦又侧身避过,他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地上的破砖,声音透过雨点传出来,显得有些恍惚:“我知道,其实,其实是我想得太多。你嘲讽我也好,戏弄我也好,数落责骂我也好,其实都是为了我,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是很好的。”

      他顿了顿,过了片刻,才又很低声的说:“是我想要更多。但你给不起。从前不能,现在就更不行了。我却还在这里任性胡为。我……”他发出了很低声的抽泣:“我以后再不会了。”

      张弦捂住了脸。

      他想起来他的这一辈子,基本上没做过什么大事儿,在他眼里,最大的大事儿就是认识了李尉,和他交好,在心里暗暗地偷偷地恋慕他。然后后来发生了更大的事,李尉死了,而他自己的这一辈子,也基本上没了什么别的事儿。

      断袖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也不是什么潮流风尚——或许对于达官贵人来讲,玩玩小倌娈童,还挺是那么回事儿,但是他只不过是个平民老百姓,这种话,说出来,几乎可以死人。

      他如此蠢笨……这点道理,却是懂得。

      早知道,当年就是要再认真些儿念书,别考不中就灰心丧气,说不定再考个几回,就能中了举人,也不会来到这里,认识了李尉。

      张弦觉得心中凄然。

      随后他看见眼前灯光一闪,是李尉提起了他的灯笼。李尉道:“雨停了。”

      停了吗?停了好。人鬼殊途,人鬼殊途,从今而别,以后或许也不会再见了。或者李尉会从他的私塾前头绕过去,然后一眼看到午睡的他胸中散发出来的文章臭气,指点着笑两声。

      张弦站起身来。

      他向李尉拱拱手:“我们这便分头去吧。南村从那里走,还不用绕远路。我一个人也习惯了,你不用再陪我。”

      话说完,他就要走,没想到手却又被李尉抓住。张弦很想回头一记回旋踢把李尉踢飞:都是平日里这些动不动捏手捏脚搂搂抱抱的动作,才会让他情根暗种,让他抱着一点点无聊的希望……可是哪里有呢?他不过是一团没有光华的黑气罢了!

      李尉道:“你还在生气……怎么就能气这么久?”

      张弦闷声道:“不气了,你放开我,再有两个时辰,都该天亮了。”

      李尉道:“张弦,我错了,你看看我成么?”

      张弦却倔着脾气不去看他,连眼角也不瞥一下,扭着脖子道:“快快走罢。”

      李尉苦笑道:“张弦,我之前也是逗你……你这么有趣,谁见了不想逗呢?哪个知道你反应这么大……”

      张弦终于还是回过头去看他,眼眶通红,怒吼道:“不错!就是逗我!生死两隔,终于又见到了,你只知道逗我!逗我!我让你逗我!”

      李尉看他又有暴走迹象,叹一口气,身子趋上前去,就这么牢牢抱住了他。张弦使劲地扭动,也是扭不出去,却听李尉道:“笨蛋,这么久不见,不看看你脸红言拙的样子,如何对得起我自己孤苦零零地在地府这许多天,疯了似的想着你呢。”

      张弦只是扭动。

      李尉苦笑着一把按住怀里的书生:“别扭了,再扭就坏事了,最近风声紧,事情不好做。”又道:“张弦,你喜不喜欢我?”

      张弦一呆,显是没有反应过来。

      李尉道:“你这人,什么心思都藏不住,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我死了以后,哭了有多少天?我也是好想你……幸好阎王拍我来做这个鬼差,否则我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办了。”

      张弦顿时静默了。

      好半天,他颤颤抖抖地问出一句:“你知道?”

      “知道什么?”李尉在他耳边低声细语。冰凉的嘴唇触碰着张弦的耳廓,他全身抖动,颤得好像下一秒就能中风。

      “我爱你……”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

      张弦先生最近教书又变得不是十分严厉,对顽童们也颇和蔼,小孩子们没有长性,更不会久久忌恨一个人,过不了几天,和张弦好得又什么似的。

      再过十几日,又有媒婆上门,给张弦提亲。张弦笑道:“我有妻了。”

      有妻了?媒婆的嘴巴张大,像是能塞进好几个好鸭蛋。张弦又郑重说一遍:“对,有妻了。”就把媒婆请出门外。

      又有人说,常看见张弦先生往村外头的城隍破庙去玩,时不时就能在那边看见他,他总是一个人过去敲敲打打地修葺一些,有时候就靠着神像坐着,身边摞几本闲书,望一望天,再低头翻两页书页。

      是十分宁静平和。

      有村人说,张弦被城隍老爷相中了,过身以后,是要去当下一任城隍老爷的。不然哪个会去那么破旧的寺庙呢?那里又有什么好顽的。当然也有人不信,说是胡说,可是神鬼之说,历来难测,孔夫子不怕,平民老百姓,怕一下,信一下,也是无所谓的。

      +++

      知识小贴士:

      原文: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沏,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斥之,鬼大笑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胸无锦绣的学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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