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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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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几乎完全吞下月亮,天上只剩一道银钩,雪亮的锋刃染满血污,愈往前走,腥气愈深。汽车驶进校园里,陆云峰开门迈下车,走进那片通红的雪地里,手心里都渗出冷汗。
十几分钟前,学校师生受到月蚀的召唤,相继爬到教学楼顶上,一个接一个纵身跳下。无数尸体堆在教学大楼前,血肉横飞断骨嶙峋,将皑皑积雪染得通红。教学楼上灯火通光明,陆云峰定神仰望,但见一个学生立在天台上,正摇摇晃晃向下张望。
他用力摔上车门,不假思索径直冲去,霎那之间身轻如燕,脚底噔噔踏着墙壁,等到脑子清醒过来,竟已飞身跃上天台,用力扳住最后幸存的学生。
已至食甚,几十年前的血泪流淌至今,凝结成暗红的月影,像一轮孤魂悬在天边。那学生含笑望向他,站在锈红月影下,眼仁乌浓面色白皙,好像相识多年的朋友,没有丝毫隔阂生分。
陆云峰慌忙松开手,心中登时炸起一个声音:“这就是杨筝!”
几十年前,杨筝还是个少年,青春懵懂情窦初开,与同班的陈树秘密相恋。两个人常在树林约见,趁着半夜月明声寂,手挽着手,肩携着肩,沿着一棵棵老梧桐树缓缓漫步,只想一直走到天幕尽头。直到有一天,同学冯敬勇偶然路过小树林,无意间撞见这一幕。
旧年代里人心闭塞,他认为这是天大的丑事,辗转反侧寝食不安,到翌日拦到二人身前,大义凌然严词质问。秘密隔着一层纸,轻易被人扯得粉碎,少年的恋情传遍学校,经过无数次描绘,简直已经下流不堪。陈树的父母最先找来学校,替儿子办理退学手续,又将其送进医院治疗。杨筝不愿舍弃学业,只得忍辱留在学校。两个少年暗暗约定,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再见到对方!
陈树回家不久后,便被父母送入精神病院,治疗有关爱恋同性的疾病。医院里生活严苛,每日打针、吃药、按时散步。医生经常拿出男性图片,让他看一眼,再喝一口催吐剂。倘若不奏效,就推进病房接受电击治疗。
杨筝留在学校里,面对的又是另一番困境。不过一夜间,昔日的好友都成为宿敌,学校的老师冷眼旁观,他日夜煎熬受尽凌辱,更加努力读书备考。终于有一天,同班的学生对他厌恶至顶,于是默默约定一气,趁着月蚀夜,将他从楼顶抛下去。少年摔在地上血流如注,费尽力气睁开眼,只看到天上彤红的月亮。他临死之前切齿赌咒,纵然变成鬼,也不会忘记生前的约定!
几十年过去,鲜血再次染红了月亮。杨筝果真化厉鬼,满脸血污、遍体疮痍,孤零零立在楼顶上,一边俯瞰楼下的死尸,一边微声叹息道:“刚才我遇到陈树了,他跟过去不太一样,只知道抱着尸体向前走,好像已经完全不记得我……”
一语未必,寒光扑闪,雪亮的尖刀被抽出鞘,深深扎入鬼魂胸腔。
月缘隐隐露出一道明亮,暗红的血影向后退散,渐渐露出明月原本的光茫。
陆云峰胆战心寒握紧刀柄。涟漪宝刀刺入鬼魂,刀伤之处微微颤动,竟然真的好像泛起涟漪,一片片皮肤脱落下来,闪着火花化为灰烬。
杨筝全身血红满面溃烂,目瞪口呆看着对方,然而眼中没有一丝怨毒。过半刻,好像终于解脱一般,他轻轻扶住陆云峰,目沉如水柔声说:“谢谢你。”
鬼魂化作满地尘埃,经风一吹,沸沸扬扬飞到天上。须臾之间,乌云压顶、狂风大作,月亮还未完全复圆,雪片纷纷吹落下来,好像要将大地埋葬。
陆云峰筋疲力尽回到车里。落寒声依然沉睡不醒,黑裘大衣下露出白皙的双手,金龙戒指光华闪耀。夜幕漆黑,万籁俱寂,世界仿佛回到混沌之初。少年弯下腰,幻想自己是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落在龙神身上。
此时陈树已经离开学校。汽车在公路上奔驰,外面白雪飞扬,陈雪的尸体倒在后车座,鲜血淋淋体无完肤,脑壳被砸出无数血窟窿。
前面的路途无止无休,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汽油耗尽了,汽车泊在路中央。雪越下越急,车厢内温度渐渐降低,陈树冷得攥紧手,查看导航仪,发现相隔不远处,有一家加油站。他回头久久注视着儿子,片刻之后推开车门,冒雪闯入寒夜中。
天寒地坼、狂风呼啸,雪片刮得皮肉生疼。他裹紧大衣艰难行步,刻意封闭的记忆里,仿佛也有这样寒冷的经历。
陈树住进精神病院时,曾经趁人不备脱逃出来,身上穿着单薄病服,赤脚趿着塑料拖鞋,冒雪狂奔向学校。半路他跑丢了鞋,被人捉住送回医院,因为长时冒雪赶路,面庞手脚都冻出烂疮,脚趾甲几乎都掉光了。后来医生无计可施,再次让他接受电击治疗。电流注入太阳穴,像一支钻头撬开脑壳,将脑子割成无数碎块。
他声嘶力竭尖声哀嚎,在无穷的痛楚之中挣扎抽搐。恍惚间,仿佛终于又回到校园,陈树看到有人站在梧桐树下,身上落满斑驳的阳光,昂起头笑一笑,越发离自己远去了。
茫茫雪片挡住前路,加油站还遥遥无踪。他身上披满了雪花,好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无休无止向前迈步。
风这样大,雪这样急,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天色渐渐明亮时,风雪终于停息。瑕山明镜不知去向,小狐狸连滚带爬奔进车里,一头扎到落寒声身上。
几日之后,晴山中学的事情流传开来,一时引起轩然大波。人们为那些年轻的生命扼腕惋惜,纷纷自发追悼亡灵,然而没有人知道,早在多年前,早有两个少年无声无息化为乌有。
回到1414公寓里,陆云峰骨头疼痛的毛病日益加剧。有一天他猛然起身,发现自己个头高出一大截,几乎能与落寒声平视——原来先前的疼痛,都因急速生长所致。
少年的旧衣服都穿不下,狐狸也闹着要买零嘴吃。落寒声为尽饲主之责,只得带他俩出门。
离月买了一只小银匣子,欢天喜地观赏把玩,路过一家点心铺子,又痴痴对着橱窗张望。陆云峰扶着落寒声,缓缓走在后面。
步行街道人流熙攘,有个人匆匆穿过马路,面色青灰神情阴郁,额头上几道长伤疤,纵横交织分外醒目。陆云峰大吃一惊,认出这人正是程德颂,心中不由暗忖道:“原来程德颂竟还活着!他是如何逃出学校的?周力是否系他所杀?”
他瞪大眼睛,想再看清楚对方时。程德颂已经挤进人群中,像一滴水融入了江河,再也寻不到踪影。
天气严寒,落寒声依然没精神,困恹恹靠在陆云峰身上。少年暗中喜不自禁,紧紧箍住龙神的腰,小心将对方送回车里,又转头四处寻找狐狸。身上衣服不带合体,跑动间,涟漪宝刀隐隐露出来,有人偶然看见了,不由停下脚步好奇打量。
那人生得鸢眉鹰目、虎背熊腰,相貌虽然英俊魁伟,眉角却有道长长的疤痕,显得神情十分凶狠。陆云峰追着狐狸跑远了,他犹盯着少年的背影,自言自语嗤嗤发笑:“这把刀真了不得,竟然是用龙角铸成的……”
---------------------------------------------《一个雪白,一个血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