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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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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路卡睡了深沉又甜美的一觉,这是几个月来,他睡得最舒爽的一回。
但渐渐地,他觉得大地在震动,有什么动物的吼声激烈地冲击着神经,空气里似乎都是蜜甜的香和比什么都清新的气息,他渐渐觉得,自己睡在别处,不再是在侍卫室那平坦的床上。
有人在唤:“路卡?”
他觉得这声音熟极了,仿佛他一直在等待这声音的召唤。
那人无奈又唤:“路卡!”
有些着恼了。
他猛一激灵,啊,是王子啊,是王子!他怎么睡死了,连王子叫他都没听清楚,真蠢!
他赶紧一眨眼,就如陪王子训练的往昔,他睡在王子脚跟边时那样,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四围,是无尽无量的花海与无尽无边从花海中顶向天空的高大乔木。他辨认不出来是什么花,什么树,什么香,也无心去辨识,只是寻找着那声音的方向。
王子正坐在他的头顶上,一边拎着缰绳,一边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
一时间,他分不清王子这几个月来的死亡是否只是做梦,或者,他也死了。
但他很高兴,非常高兴,以至于发觉那动物轰天动地的吼叫是狮子的叫声他也没有害怕,甚至那狮子的爪子在他头顶上友好地磨了磨他也没有眨眼。
王子呵斥了一声,那好奇的狮子就把爪子收了回去,硕大的脑袋上带着一副被责备的难过表情把头扭向一边。
他这才看清王子乘坐的是一辆华丽的车子,那种灿烂富丽的程度是他前所未见也无法想象的,更无法想象拉车的竟然是两头鬃色金黄、身姿威猛的狮子。
王子穿着的服装面料更是哈图沙人从来所不知晓的,在花树淡紫色的浅霭中,那身长袍仿佛替代了阳光,所有景物都披上了从王子身上散发出的光明。
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坐在王子身边,却并不说话,那双深邃的大眼睛仿佛吸取了天空的光华,仅仅只看了他一眼,就让他觉得从心里敬畏起来,但那面纱下妖娆的身体线条,却又使他移不开眼睛。
王子忍住笑,轻咳了一声,路卡听出责备的意思了,脸一红,赶紧低下眼。王子轻快地跳下来,一手来拉住他。
“起来吧,好久没见你,你都忘记我的声音了?”虽然王子眼里都是调侃的喜悦,但路卡这才想起来自己见了王子什么都忘记了,居然就那样躺着把礼数都丢了。他没有跟着王子的手起身,反而挣脱了,结结实实地在地上跪了下去。
“我没叫你跪!”王子有些恼了。
“啊?”路卡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王子是很讲秩序的人,御下时赏罚分明,行为要求很是严格。这会却不要他跪了,他没做错什么吧?
这一想,他终于想起自己干的好事来了,顿时羞羞愧愧,白了脸低了眉去望着王子的脚下。那双赫梯人所特有的穿系带翘尖头的鞋子正在他眼前。他根本不敢扬起头。
这一回是他违背了王子的心意了!王子那意思分明是想叫他保护尼罗河女儿,他却……
想到这里他很难过,可是,他又觉得自己不能不那么办!
“对不起——”他说,然后就觉得不知怎么说下去了。他本是个伶俐人,可到了王子面前,这伶俐劲全不知丢去哪里了,老是在王子面前发抖的,可煞怪。
他默默俯身,将头放在王子的鞋子下,触碰着那鞋尖做个恳求的姿势,暗想,要是王子为尼罗河女儿恼了他,以后都不准他再追随了怎么办?
王子没吭声。
他的汗都要滴下来了,虽然四周是这么的幽香安雅,这么的绚烂明灿,可他觉得浑身大汗,似乎什么都要看不见了,眼里都是模糊着。
他情愿王子立刻踢他一脚,或者干脆踩在他的肩上骂他,也好过这样不声不语的让他心里发急发虚。
“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吧?”等了好半天,他终于听到了王子的声音。
他更不敢抬头了,也不知怎么,就开始淅淅沥沥地哭,哭得跟他的年龄所该显示的样子差不多的,一个少年人害怕恐惧的哭。怕被遗弃在无尽空虚中的哭。
他哭得那么伤心,但又害怕眼泪弄湿了王子的脚,忙把头向后挪了一点,脸偎依在尘埃中。
面对敌人从来没有软弱过、面对危险也不曾退让过的他此时看起来不过是一只被主人丢弃了的小狗似的,软弱得可怜。
王子叹了一声。
“别哭了。”隐约带有命令的声音。
但路卡止不住抽噎,他勉力想要听从命令,可身体怎也不听使唤。
太丢脸了,他是王子的属下啊,怎么能不听王子的话?
这一回,王子要怒要罚,他都没办法了。
那双从来都温顺的大眼睛一边露着苦恼的神情,一边忍不住大颗大颗掉着泪的眼神再痛苦没有了。
突然间,王子的脚轻轻踢了他一下,不重,但微微触到他肩上,他不能不抬起头了,那茶色的眼睛正正往下瞧着他。
“路卡呀路卡,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了呢?”
王子的手按在腰上,那里仍然插着一把匕首的,和往日王子微微倾身看他时一模一样。
路卡哭得又大声了点。
“就这一回,就这一回。”他想说,可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他哭得更大声了。
王子转过头,说:“我有话和路卡讲,你先离开吧。”
那女子不动声色地扫了路卡一眼,这一眼让路卡又觉得浑身被剐了一遍似的,这个女人明明不是尼罗河女儿啊,她为什么和王子在一起?
她收回目光,在路卡疑惑的眼中渐渐驾御着狮子消失在花海中。
花海长浪滚滚,穷极目力也不可能望到边,空中有花瓣纷纷扬扬,蒲公英般东飞西飘,光彩射人,可当它们落到地上,却并不留下残瓣,而象雪花落到水里一样消失了。空气里也有静静的香呢,并不逼人,可清爽之气抚人眼睫,闻着就觉得心里安宁了些。
王子笑了,那一刻路卡忘了那个女子,也忘了奇异的风景,只怔怔地仰头看着主人。
“好了,现在该哭够了吧!”王子俯下身来,用大拇指刮了一把他的泪,好笑地点着他的头说。那茶润的眼中也不由得有些悲伤,但只默然地听着他渐渐安静下来的抽答声,并不让悲伤再次流露。
好半天之后,王子才说:“尼罗河女儿和她哥哥的事,我都知道了。虽然我并不想事情闹成这样,但你也没做错。”
得了这句评语之后,路卡一下子就不哭了,睁大了眼睛,不出声地用眼光发出疑问。
王子苦笑着又轻轻踢了他一脚,顺手敲敲他的头。
“路卡,你还是这么不开窍啊,其实快死的时候我就差不多明白了。”
“啊——?”
“这一切,都是那个爱之女神搞的鬼。”伊兹密朝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努了努嘴,才说下去。“都怪她给我乱发什么预言。我快死那会一想,不对呀,我既然不是尼罗河女儿注定的伴侣,爱之女神为什么要给我发预言?我要得到尼罗河女儿的时候,为什么会跑出来神之子让我受伤?就连刚和她举行完婚礼我都会挨上一刀。这明明就是不想让我得到凯罗尔么。”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要不然,为什么一个外国女神会莫名其妙地给我发预言?”
路卡没有注意到他对尼罗河女儿称谓上的微妙变化,只全身心地沉浸在狂喜中。
他清醒了!他清醒了!王子终于不再迷恋那个该死的神之女儿了!
王子注意到了他欣喜若狂的神色,又苦笑了一下,轻轻说:“我那时也真是固执,什么人的劝告都听不进,其实母后说得对,我和她从来无缘,只不过是爱之女神给我的谎言欺骗。”
爱之女神?!
路卡曾经从王子那里听过那个预言,这也是他坚信尼罗河女儿一定会属于王子的原因之一!但是,为什么说是谎言呢?
王子笑笑:“这些事情说来太复杂了,我没空解释,总之……”他又朝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努了努嘴,轻声说:“她就是。”
路卡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即使一百万颗核弹在他面前爆炸也不可能使他更吃惊了。他的脑袋疯狂地转了很多圈,想不通王子为什么要和这个阴谋害他的女神一起出现,看起来好象还很亲密?
他几乎要大叫起来,但王子锐利的眼光扫过来,他立刻知机地闭上嘴,王子悄声说:“我现在还不能和她撕破脸,有什么事你放在心里就是了。”
路卡热血沸腾,差点就要拍胸脯去砍了那个敢欺骗王子的女神,但他所有的疑问都在王子那双安宁的茶色眼睛前止步,那是知道要做什么事而且很有把握的眼神。路卡安静了下来,从很久以前起他就选择了相信主人的选择然后跟随。他默默看着主人充满镇定的容颜,过了片刻,才低声问:“您……和那位女神……是……?”
王子想了想,一挥手:“我也不知道,不过,等我先弄清楚她到底是只给我发过预言,还是给每个国王王子都发过尼罗河女儿的预言再说。”他淡然一笑,但笑容中却藏着说不出来的冷峻,“至少,发给我的预言听起来更象是应该发给曼菲士的。”
路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心里堵得发慌。王子不再沉迷于神的女儿后竟是如此的通透么?难道……难道他就算身在天国,也无法找到能真正信任去爱的女子了么?
路卡突然觉得一阵辛酸流过心上,他跪了下来,大声道:“殿下,请让我再次追随你!”
王子低头看他,两个人的眼神有片刻的交错。那一瞬,路卡忽然觉得他看懂了王子的心,但王子却只是笑了笑。
这么哀伤却又这么宁静的笑容,仿佛他从没见过呢,只有那天晚上,探子们从埃及王宫里找到米达文公主那烧黑了且带血迹的发饰,王子握着发饰坐在山头一动不动,黎明起来,看见他还守护在身边时的笑容。
“路卡,你做得很好,你总是对我好的,但是——”
王子的笑容忽然模糊了,仿佛从水底下看到熠熠闪烁的星光,却是那么不真实。路卡下意识地觉得不对……
真的不对!
他和王子的距离蓦然间越来越远,周围明亮的光彩猛然沉寂了下来,只看见黑暗的涟漪连绵不绝将他裹入……
路卡大叫,奋力要挣脱吮吸的黑暗!
“王子!——”他哀求着,挣扎着望向那人。
但王子只是温柔平静地笑着,那安静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得几乎听不到——
“记得啊,路卡。我放了你自由,怎么选择活下去,由你自己决定吧。以后,再没有主人的束缚了,你就为自己而活吧!好好活着。如果真想再效忠我,那就五十年后再来吧!提前一天我都不会接收的!记住!”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他望见那飘动过那张脸的银色长发,最后一次看见那如茶的眸子荡开深深的温和,最后一次了,他想要抓住,但黑暗的天幕再度在他眼前拉下……
“路卡呀……”只剩下那一声滴在心头如血般的叹息。
当路卡再度睁眼时,哈图沙正自黎明中觉醒,宫殿下方,女官们开始准备国王等贵人的沐浴和早膳事宜,也有宫女招呼着为王后和王妃各自准备煎药及胎儿进补的诸项事务,士兵们正在换班,侍卫们已穿戴整齐准备去侍候国王。但路卡迟了。
路卡决定不去想这件事,王子的语声还在耳边。“是梦么?”他望着石头雕花的天花板暗自想,但梦不会有这样的真切彻骨,仿佛,那人的呼吸吹在他头顶时的暖意还能感觉得到呢!
“王子,真的是你吗?你到底打算做什么?这一回我再也不能帮助你了吗?”但是,一切都没有答案,只有顺着脸颊而下的泪,不知是悲伤,还是幸福。
“好吧!五十年。”路卡想,这时代寻常人都很难活过五十岁,可是——“五十年后,我都快七十了,真是漫长啊。那时候再去做你的随从,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老了?但既然这是你的希望,我就好好活下去,为自己而活,五十年后,做个对你更有用的人,再去见你!”
路卡不停地拂拭着眼泪,王子就算到了天国,也没有对自己的命运认命,而他——路卡,从来都是跟随着王子、以王子为榜样的,怎么可能就这样认输呢?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即使在天国里也能跟得上你的步伐的人!这是我的誓言。”路卡从怀里掏出那柄曾经杀戮过神明的匕首,轻轻吻了一下,再度立下忠诚的誓言,在他的眼里,那曾经令神的儿女也为之胆寒的眼神再度划过哈图沙尼珊迪贝宫殿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