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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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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德贝的喜庆气氛、亚述及巴比伦、密诺亚等国的蠢蠢欲动所不同的是,赫梯的首都哈图沙笼罩在一片悲伤阴暗之中。
今年阿丽娜城和奈里克城的盛大祭礼以及往年那些喜乐的节庆将不再有人有兴趣去举行了吧!诸神是如此地不愿垂顾赫梯,继米达文公主神秘失踪于埃及多半不能生还的情况下,唯一的王子伊兹密又在持续半年多的伤病后突然逝世,连二十岁的生日都没能挨到,这对强大的赫梯国家和民族都是一个绝大的打击。尽管王子逝世已经是很多天前的事情,但哈图沙人都还没有回过气来。到处都是丧服和对于未来不安定的神色,很多人都隐约感到,他们所生活的那个内有国王外有王子的安定时代已经一去不回,而随着继承权的不确定而来到的,很可能是腥风血雨,前几天发生的杀戮事件不就是开头么?
虽然王子遗言中说“在我身故后,请父王在王亲中择一贤良为嗣,或者求神明保佑,广纳妃子,以再为王室诞下继承人”,但王室远亲们早在王子尸骨未寒,不,王子还在病塌上痛苦辗转之时就已暗中活动起来,极力游说公民议会和贵族议会的成员,谋求支持者。他们在王子死后的争夺更为明朗和公开,以至于惹怒了大多数为王子的夭逝而悲痛的哈图沙市民,也惹怒了刚刚承受了失子之痛的国王,以铁腕清洗了部分闹得太过火的王亲及其支持势力,但国王本身就是杀了所有兄弟登基的,所以现在除了因谋害王子而被两院判决剥夺继承权、流亡国外的王妹之子外,国王已经找不到近亲可以即位,至于王妹那对母子,对伊兹密极度爱戴的赫梯人民都听过她的罪行,谁也不肯支持她的儿子回国即位,所以臣子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韪提起他来。
哈图沙的城门上还挂着几位王亲的头颅,警告任何想以不法手段谋求至高宝座的人,当市民们进出时,看到血迹斑斑的头颅,想起已逝的王子,气氛就更为低落了。
有的人头上还有尘土的痕迹,那是他们在为王子哭泣时撒在头上的,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们还没有洗净那些尘土,有的人头发削去了,那是他们呈献在王子的火葬堆上的,还有的人干脆在自己的面上身上划下伤痕,以永久纪念这一悲痛的事件。有更多的人则源源不断到王子的墓上去追思想念和献花献礼品,尽管现在的王子只是骨灰坛里的一堆灰尘,但路卡来时,还是为哈图沙的阴暗气氛愈加感到心里坠得发疼。
路卡自己也并不怎么样,他面上都是一路飞驰时扑上来的尘土和风沙,那些被他累死的马儿嘶鸣着倒下时并没有能得到他的怜悯,他的卷发因长久未曾沐浴而纠结成一个个的小结,他的眼睛下全是黑圈儿,但那双眼睛在疲惫的血丝中,反而因望见哈图沙城而精神一振,从埃及首都到赫梯首都的漫长距离,他只用了不足十天就走完了,长久未有睡眠过的身体在马上摇摇欲坠,那瘦了二十几斤的身躯看起来象用纸草做的,而不象个真人。
路卡看到的人和他也差不多的景况,国王那著名的大胡子仍在,但颧骨难得地凸了出来,带着火气的大嗓门嘶哑了不少,眼里同样有血丝,而王后则倒在床上因为悲伤而病了好些天了,侍女们一个个花容憔悴脸色灰败,看起来老了起码十岁,凯西将军还勉强撑得住,但苍白皮肤下清楚凸起的血管还是泄露了他的休息状况。他看到路卡,吃了一惊:“你怎么变了这么多?”
路卡不想回答,但看到他的关切,还是勉强答了一句:“你不也一样?”然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会,似乎都被突然涌上的疲倦压垮了。但跟着,路卡就低低问:“王子的陵墓在哪里?我要去。”凯西将军关切道:“你现在状况太糟了,要是去了,我怕你忍受不下来,还是休息两天再去吧。”
路卡轻轻摇头,从听见消息的那一刻他幽魂似地走出埃及王宫起,就没打算再回去,现在,他生存意志只停留在这件事情上——
他是要去忏悔,在王子灵前忏悔他没能早点把尼罗河女儿带到王子身边,也许那样王子就不会死了,更也许,早在当初王子在黎巴嫩森林里放走尼罗河女儿时,他就该阻止,强行把她留在王子身边,那样就算尼罗河女儿受点苦,但王子还能活下来吧!
该死的,他为什么总是要听从王子的命令,一再地去守护尼罗河女儿,而不是强硬地把她拖到王子身边呢?现在,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彻底地后悔了!
路卡的眼睛大而幽亮地朝着空中望,往日充满生气的眼睛现在看起来象两点鬼火,凯西疑心他是有些疯狂了,但却没有提出来,沉默一瞬后他说:“好的,我带你去,路卡。”
路卡转过脸来感激地朝他点点头,但那瘦得脱了形的下巴太过尖削,而脸上感激的笑容是那么悲惨,凯西赶紧一转头,免得让自己心里的泪水再度流出来。许多天前,在红河岸边,他为王子哭得太多了,现在,国家还需要人保卫,他可不能倒下。至于路卡,他得想办法去说服,王子虽然不在了,但还有国家,还有国王王后,还有这个广大国家里的国民,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向后看,这是为了国家,为了国王,为了人民,也是——为了王子!
在墓地上,路卡的表现倒没有让凯西太担心,但刚舒了一口气,他的心吊起来了。的确有点不对头。路卡并不象那些挤满了整个墓前后的民众一般哀号或者哭泣,只是默默地跪着,望着墓石出神,既不哭也不叫。祭司示意他上供他也照做,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但深知路卡是王子一手带出来的心腹,路卡的这种表现倒让凯西觉得有点不妥当。他宁愿路卡一路哀嚎着冲过去,狠狠地扑倒在墓前,把头碰在石头上砰砰砰地出血,接着再一头血迹淋漓地晕死过去,那样的话,该发泄的情绪都可以发泄出来,正如他自己在王子死去后那些天一般,毕竟悲痛也会随着眼泪和自残的举动而逐渐减轻淡化,可路卡只是默默地脚步略有不稳地走过去,沿着整个墓转了一圈,然后就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凯西看了看天空,暮色如巨鸟渐渐覆盖住整个哈图沙的天空,此时的群山渐渐阴影暗弥,士兵们从山下归来的声音和商贩们赶在关闭城门前急着赶路而呵斥马匹的声音依然热闹,在周围陡峭的悬崖回声下连这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宫廷的高处渐渐亮起了灯火,而守护在陵墓四周的祭司在又一次焚烧了民众奉献的祭品后,也在墓的四角挂起了铜灯,准备过一会回去远处的棚子下,烤剩余的祭品肉做晚餐。
本该是个神圣的哀伤时刻,但这段时间里王子的陵墓俨然是个大卖场,有卖花的,也有卖鸽子卖小牛犊小羊羔等祭品的,穿梭不断的民众来往得极为稠密,商贩就那样在香柏树下叫卖,当然,连那从黎巴嫩森林移栽来的香柏树枝也是祭祀的绝佳材料,因此也同样热销。有的小孩在陵墓前感到害怕,哭了,撒尿了,也有的人呆久了以后就憋不住往旁边的树丛里一窜,于是空气中除了祭品和香料、树枝被焚烧后的混合在一起的奇异味道,多了更奇异的味道。
本来凯西按他的将军身份,原也可以要求祭司清场专门悼念王子的,但他毕竟不想让民众为难,于是就只叫了几个侍从,亲自陪着路卡来了,周边的民众看他们的打扮也猜到是贵人,自觉地往旁边靠了靠,留出一段距离,举止也比较拘谨,但久了之后,也就渐渐忘形起来。
这样浑浊的空气,这样吵闹的人群,如果王子活着,大概也只会暗中蹙一蹙眉头,再强忍着露出笑容去劝勉民众,而内心里则以他历来的自我克制力忍受吧!
托王子临终遗嘱把他宫里的金银都折成市面流行货币分发给哈图沙民众的福,许多穷得掉渣的人手头陡然觉得宽裕了一些,整个哈图沙除了那些梦想登上王座的王亲集团外,秩序平静得吓人。这段时间里连小偷也拿着刚分得的赏金吃喝去了,而一般的民众更觉得有前往王子陵墓感恩的必要,于是那位本来就以冷静明智为国家贡献良多以及容貌气度才能均为人所推崇等等理由成了全民自豪对象的王子愈加的声望高企,而他临终的遗言“把我的服用器玩都分给宫里的侍女侍卫,把我宫里的金银财富都变现成普通钱币,分发给哈图沙的市民,请你们在我死后,仍然一如从前支持国王和国家”更是为人所称道背诵,现在,这些衣服因在地上坐得太久或者跪得太久而磨蹭上了更多尘土、隔了这么多时日还能每日跑来举哀的民众依然以他们那不太严肃甚至有些滑稽的方式表达着对王子的一片热忱,于是就连国王也命令不要打扰民众的哀悼。所以,祭司们也听之任之,每日尽完自己的宗教义务后,并不呵斥这些民众的失礼之处。
这天和往常那些日子一样,聚集的民众直到接近夜深才散去,边走边借着月光谈起家常,小孩子在父母背上好奇地看月亮,而祭司们则数着奉献上来的除了当日已被焚烧祭祀的那些活物以外的礼品,按照负责王子身后事的有关规定则都是要收入国库的。
“牛八头,小牛犊十二头,山羊一十六只,乳羊十三只,野鸡二十一只,鹿两头,鸽子七只,鹅十八只,鸭十五只,鸡三十四只,钱一千七百四十枚,熏鱼三十六条,腌肉干八十二条,熊腿两条,老虎尾巴一根,亚麻布二十匹,陶罐十个,青铜杯十二个,蜂蜜六罐,橄榄油五十斤,无花果十斤,橘三十斤,杏五斤(杏在这时代这地方还属于稀罕物,能知道王子爱吃杏还能送得起它的自然是凯西了),奶酪二十斤,花冠十八个,盾牌一个,油灯三盏……”
当然,献上的金银珠宝和贵重物品是另有专人计算的,这可是国家的专门财富。不过最让人惊奇的是这个——
“黑女奴七个,埃及女奴十一个,歌舞女奴八个,盲眼诗人一个……”
好象王子在泉下还能听见他们唱歌跳舞,还能享用女人似的!
可是民众不管,他们一向觉得人在死后也跟活着时一样,无非换了个地方罢了,所以他们认为王子可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需要这些东西,于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送来了!虽然目前已经过了奉献礼品的高峰期,但每天的礼品数量统计下来还是非常惊人,让王室负责清点的官员必须强忍才能不在那一堆堆的珠宝首饰前笑出声来。似乎王子分发出去的东西都以这种方式又被哈图沙那些实心眼的百姓们送了回来。甚至有百姓半夜想起来,一拍脑袋,哦,王子大概还缺这个,于是光着脚爬起来把东西赶紧送来,大到田契房产,小到灯架和一朵花,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有人想不到送的。
不过凯西就有些郁闷了,他靠近看了看路卡的脸,虚弱苍白得毫无血色。他低声说:“你也该饿了吧,去吃点东西再回来?”说这个的时候他有点不抱指望,前几次他凑上去提醒路卡都似乎没听见,眼睛直直地朝着墓的方向,而并不回答一句一声,凯西只好回过身,自己去填了肚子,继续等着路卡从游魂般的状态中回复。
但这一回,路卡却忽然动了动,然后,凯西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