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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她不明白,母亲在十七年前,为何既使只剩自己一个人,她也要把她生下来?
      明明这样的生活,以及生命,于她,于她,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甚至不屑去挣扎。
      可是郑罂荷是那么无助,那么孤独。她需要一个人来陪伴她,她并不在乎那究竟是恩慈还是罪过。她只是想要生下她,她是她这世上惟一能陪伴她的亲人。她的女儿。
      当郑罂荷不再寂寞,她的女儿便失去存在的意义,以及被需要的理由。

      黎君嫦开始试图同一些鬼魂交谈。她在漆黑的夜晚四处找寻黑暗中伫立的幽魂,她隐没于四处的黑暗中,想要替这世间无法释放自己的灵魂超渡。
      然而死者是不会说话的。他们没有表情的面孔在暗处浮现,暗示他们的哀恸,却不发一言。
      她渴望有谁能和她交谈,虽然她甚至没有能向别人倾诉的语言。
      她对那些鬼魂呢喃,我想帮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帮助你……
      她的询问在[它们]无一例外的沉默中飘散,在黑夜的寂静中沉淀。
      她始终那么孤独,那么寂寞。无法排遣。
      她渐渐发现,她的掌心能够在暗处聚集不知名的能量,然后发出光亮。
      苍白惨淡的光。却能将惧怕光明的鬼魂吸引过来。
      她的体内有来自冥府的能力,超自然的灵力。
      她不太明白该怎样使用。
      后来她在凝视手中光芒的时候,看见一幕幕模糊的景像。
      那是关于聚集在她身边的那些亡灵的意念与苦难的景像。
      她开始懂得要怎样超渡亡灵。她利用她看见的景象,解开亡灵的心结。看着它们在自己眼前,升空,消失。看着它们在白色的火光里微笑。
      她为此乐此不被。
      她更加频繁而积极地宽穿梭在黑暗中,寻找悲伤的幽魂,解放它们。
      她看见太多一时冲动造成的悲剧,也看见太多人的贪欲。
      她在超渡灵魂的同时也超渡自己,她把自己释放到超越平常人类的异世界。
      当被解脱的亡灵在消失之前对她微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神。

      所有的亡者都对这个世界充满留恋,虽然它们更明白这世界的污浊。
      可是忍不住想要留下来,想要留在爱人的身边。
      它们悔恨自己的死去,它们是那样强烈地执着于[生]。
      但人死绝无可能复生。
      它们于是绝望地徘徊,化作幽怨的灵魂,找寻找将它们超渡的人。
      对它们来说,黎君嫦,也许真的是神。

      她终于懂得父亲在九年前徘徊于自家门外的心情,他是那么深沉地爱着她的母亲,所以他才会在死亡的时候化作幽灵,回到郑罂荷的身边。
      她依稀记得,九年前,郑罂荷跑到门口向外张望的时候,父亲的脸上挂着欣喜而满足的笑容。
      然后他慢慢地消失。
      他回来,只为再看郑罂荷一眼,便了结对这尘世的纠缠与心愿。

      黎君嫦大学毕业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二十二岁。
      她已经有极强的灵力,能够与幽魂对话。
      她不再那么寂寞,来自冥府的鬼魂们与她成为朋友。
      她越发没有生人的气息。

      她摊开手掌,凌乱的掌纹开始变得清晰而规整,不再纷繁错乱。
      那条很短的生命线,变得更加显眼,更加的,短。
      她的生命,这样突兀地在强调一个字,短。
      她愈发强烈地感觉到一个期限,一个隐约不清的期限。
      她想,那是她死亡的期限。
      时间不会长。
      期限会很短。

      郑罂荷自杀了。
      她的母亲死了。
      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死了。
      她看见从母亲头部分裂出的黑色影子,那是郑罂荷对生活的绝望。
      于是她知道,一切都是注定,一切无可挽回。
      她看着母亲从二十三楼的窗台飞身而下,她唤她,妈妈。
      声音干涩喑哑。
      一切无可挽回。

      母亲死的时候,已无眷恋。所以没有化作幽灵,回到谁的身边。
      她到死,亦未曾重视过她的女儿。她没有意识过,她离开,她的女儿会怎样,这样自私的母亲,却仍是黎君嫦唯一的亲人。
      血浓于水,即使没有感情,仍因那一线血脉而相系相联,悲哀到极点。
      她哭了。
      出生以来第一次哭泣。
      为着自己从未被爱。

      她开始恐惧,恐惧身边驱之不散的亡灵,恐惧冥冥中感觉到的那个期限。
      她不敢独自一人待在一个地方,她开始强迫自己滞留在喧闹的街区。
      她望着幸福微笑的人群,不明白为何他们能够幸福。
      她心如止水,但神情困顿。
      她渴望一个答案,终究无人能够给予。
      她只知道结果。
      她是不被爱的。
      她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
      她像所有没有实体的幽魂一样,不被注意,不被注视。
      不被解脱。

      她的心空洞而迷惘,就像她的眼神。二十多年来,她的脸上一直是那种疑惑着,悲悯着的神情。
      她疑惑这世间无穷无尽的欲望,她疑惑世人各种强烈的意念,她悲悯那些执着于心中羁绊的亡灵,她悲悯她毫无意义的生命。

      她活着亦像行尸走肉,埋藏自己在人群中,找不到可以回归的方向。
      她身边只有阴森的死灵缠绕,她亦是一个没有活力的人。

      她面对家中巨大的穿衣镜站立。镜中并没有她的身影。她咧开嘴唇试图微笑,听见奇异的“喀、喀”声,只是她看不见自己的皮肤正在裂开。
      她的手抚上镜子,却穿透了墙面。
      她望着自己隐没进墙壁的左手,头脑不清醒,她试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伸出右手摊开手掌,交错的掌纹已不剩丝毫。
      她的生命线,已经彻底的,消失不见。

      她感到奇怪,她一直只关注她的生命线,终于恍惚地想起,她的手掌,从来就没有爱情和事业这两条线。
      她的掌心,一直只有生命线,突兀而显眼。
      那是一条很短,并且不断变得更短的生命线。

      黎君嫦其实早已死去。死在她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而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
      她的身体腐烂在她八岁时居住的卧室里。
      那里早已变作杂草丛生的废弃房屋。
      她们搬走以后,住在那里的人常会看见飘浮的人影,亦看不出究竟是谁,渐渐恐惧,相继搬出那幢楼房,而那里也变成了令人不敢靠近的鬼屋。
      那些被意念束缚的不得好死的幽魂们,在暗夜中哀泣不止。
      她亦是一个不得解脱的幽魂,为着她从未被爱的怨恨。

      她知道自己的命会很短。
      她一直知道。
      但是她不在乎。
      她没有意义的生命,如果太长,反而是一种折磨。

      那一天,她二十二岁的生日。
      她在绝望中没有意识地回到郊外的大屋,在废弃的卧室里照着镜子。
      她像她的母亲一样,苍白,美丽。但是太过死气的脸孔令人心生寒冷。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面无表情。

      她在割断自己手腕动脉之前,笨拙地用左手把右手掌心的皮肤剖下。

      她对自己笑,她说,黎君嫦,你看,你的生命线,已经没有了。
      你该要死去。
      期限到了。

      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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