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华婴

1、第 1 章

　　她的手生得不好看。手指粗短，毫无美感。
　　她的手生得不吉利。掌纹凌乱，生命线，短。
　　很短。

　　她出生在十二月十三日，凌晨一点整。一个不吉利的时间。
　　出生在母亲空荡宽敞的房屋中，而不是医院。
　　接生的产婆坚持认为，她看见她出生的时候，有白色人影脱离她母亲的身体。
　　然而她活着。她母亲亦没有任何异样。
　　那产婆还说，她出生那晚，天有异像，未来必有不测之事，发生在她身上。

　　旧日的产婆都有些谜信。并且大多兼任巫师一类职务。
　　她为她取名，君嫦，意喻希望她能够长命。
　　她的名字，黎君嫦。

　　她没有父亲，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在她们身边。
　　母亲一直向她承诺，君嫦，总有一天，你父亲会回来的，他只是流落他乡，终有一天会识得回家的路。然后，我们三个人，会生活得幸福。
　　她望着母亲苍白但美丽的脸，轻轻点下头。

　　忽然有一天，她对母亲说，我看见爸爸了。
　　母亲惊异地问，在哪？
　　她低头看着地面笑，就在门外。
　　母亲欣喜若狂地跑出门，衡，你回来了？

　　十二月的寒风在门外呼啸。十二点的黑夜如此阴冷。
　　门外并无一人。

　　君嫦。怎可这般作弄妈妈？母亲嗔怒地埋怨。你连父亲的面亦没有见过，我竟相信你看见他。
　　可是我认得爸爸，他和我长得很像呢。她憋红了脸，我真的看见爸爸。他看着我哭呢。
　　你这孩子，净说些胡话，母亲不再理会她。

　　爸爸，为什么妈妈看不见你呢？为什么你不过来呢？她站在门口，轻声询问。
　　门外一个有些模糊的身影，悲伤的脸，泪流满面。

　　“爸爸……爸爸……你要去哪里……”

　　“君嫦……爸爸不会回来了！”
　　过了几天，母亲失魂落魄地跨进家门，手中紧攥着一封揉皱的信。
　　“你爸爸去世半个月了……”

　　她突然一身冷汗，她的母亲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神色开始紧张，恐惶。
　　“君嫦，你真的看见过爸爸？”
　　“就在几天前……”
　　“君嫦，你……看到的是……爸爸的鬼魂……”

　　母亲开始痛哭，“衡，我连你最后一面亦没有见上……你作鬼才终于回来了这个家么？”

　　那年，黎君嫦八岁。

　　她一直是内向的孩子。她的心里缺少爱和关怀，神情空洞，呆滞。
　　毕竟她只有母亲一个亲人。
　　她们的亲人都消失不见。不知道原因。
　　母亲有不错的工作，收入丰厚，因此忙碌着。
　　她和她的母亲之间，渐渐生出一道屏障，并且慢慢成长为无法消怠的隔亥。
　　她越发沉默，内向。

　　她常常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她在恐惧中学会了视而不见。
　　暗处的幽魂，带着腐朽和黑暗的气息，伫立在她的眼前，她的身边。
　　成为她脑海中无法抹消的阴影。

　　在这样的环境和家庭里生存，她渐渐长成一个内向而阴沉的女孩，从来不与任何人靠近。亦没有人想要靠近她。
　　她的生活枯燥乏味，她并不喜欢学习，但似乎头脑还算灵光，成绩竟也不错。她没有什么爱好，亦不与外界作过多接触，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封闭自己。
　　没有人在乎她存在与否。

　　那日她随母亲搬家，从偏僻的郊外搬到喧闹的城市中心。
　　母亲购买了一套高级公寓，房间的摆饰极尽奢华。
　　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户边，从二十三楼的高层俯视下面的世界。
　　繁华与纷乱，尽收眼底。她望着这个与之前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看出堕落与欲望的端倪。

　　“君嫦。妈妈要结婚了。你……”
　　“我替您感到开心。”
　　母亲脸上露出些许惊讶，“君嫦，你懂事了。”
　　也该懂事了。她已经十七岁。
　　她从八岁起，就一直那么懂事，只是没有人发觉，罢了。

　　“可是也许您得不到幸福……”
　　她在心中轻声说了一句。她为自己冷不丁冒出的想法吃了一惊。
　　“为什么呢？妈妈？”
　　为什么？

　　母亲的新郎死在婚礼上。死在君嫦尚未记清他容貌的时候。
　　他是被天花板上突然坠落的吊灯击中致死。
　　而警方发现，灯绳有被人作过手脚的痕迹。经过一番调查，终于查出，原来是有人想要谋害君嫦的母亲——郑罂荷的生命，只是不巧，凶手的计算失误，导致无辜的新郎成为替死鬼。
　　郑罂荷流干了眼泪。她没有想到自己出色的业绩会招来一些人的嫉恨，更没有想到她会为此引来杀身之祸。她其实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她伤心的是，那个能给她幸福的男人，死了。
　　而黎君嫦那个时候才知道，母亲有多爱那个男人。而她也知道，曾经独自抚养自己长达十数年的母亲，要重新爱上一个人，有多艰难。
　　她却再一次失去自己的丈夫。

　　君嫦伸出右手，缓缓地抚摸母亲不再年轻但依然美丽的脸。
　　颧骨……很高。
　　这样的女人，天生克夫的命相。

　　她为自己彼时准确的预感震惊。
　　母亲真的得不到幸福。
　　明明幸福就在眼前。

　　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注定的事情，始终无法改变。
　　她凝视自己手掌上错乱的纹路，用左手描着那条凸显的生命线。
　　短。
　　很短。
　　她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少天。
　　但是她相信自己活不长。
　　她知道自己的命，注定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