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江湖》慕容惜飞

1、风雨乍起

　　一日之计在于晨。
　　这句看似普普通通的话，红莲帮每个人一大早起来却都会默念上一遍，然后再开始一天的工作。
　　在红莲帮，没有人敢对这句话提出任何疑义。
　　因为这句话是殷兴正说的。
　　自从殷兴正以一柄落玉剑独挑江南第一门天剑门，以一套落玉剑法尽破其门主历乘风的三十六路天一剑法，使其自断双剑，发誓再不用剑，并从此绝迹江湖之后，他的话便很少有人敢不听。
　　所以在红莲帮，几乎所有人都将他的话奉若圣旨。
　　但那也只是几乎。
　　几乎就意味着还是有例外的。
　　他就是一个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他岂只是不听，根本是充耳不闻。跺跺脚江湖上都要颤三天的殷兴正的话，对他竟然一点用都没有。
　　他就是殷兴正的独子，红莲帮的少帮主：殷庭飞。
　　他非但没有起床，而且两天前还因为一件事发了一场大大的脾气。两天来共砸碎了四套南海的碧玉茶盅，两扇翡翠屏风。一巴掌将随身服侍的丫头凝儿的半边脸打的又红又肿，还一刀差点卸下了副堂主老王的肩膀。
　　所以当殷兴正看到随从小罗满手是血，捂着少了半片的耳朵，哭丧着脸来报告的时候，终于大发雷霆，狠狠的赏了殷庭飞一记耳光。
　　殷兴正打过就后悔了：
　　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儿子。而且还一向身体不好。
　　殷兴正有好几房小妾，可是都一无所出，惟有原配夫人生了一个儿子，虽然天资聪颖，俊美如玉，却是先天不足，生来就一个病弱的身子，整日大病小病不断。
　　他虽然心里很是担忧，并为此延请了不少的名医，儿子的身体却始终没有任何效果。
　　殷兴正一向沉于武功，也很少有空去亲自管教照料儿子，几乎儿子所有的事都由其母萧倩容照料打理。
　　他除了在大夫到的时候一起去看看儿子的病情，其他的时候很父子竟是很少相见。虽然有一日三餐一起吃，但儿子身体不好，十顿倒是有七顿不出房门。
　　这次他才发现，原来儿子的脾气竟是如此的古怪倔强。
　　然后他很快就发现了更多的让他生气的地方：
　　殷庭飞不只任性，而且脾气古怪，性格多变，简直是喜怒无常，出手更是没轻没重。
　　——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倔强任性的人。
　　——这个人若不是他的儿子，他真恨不得一掌拍死他。
　　他当然不会真的拍死他，不过还是忍不住狠狠的赏了他几个巴掌。
　　不过这下子殷庭飞却是老实了。
　　不但老实了，而且还没有了声息。他已经躺在床上两天了，据他身边的侍女回报，他这两天来竟是滴米未进。
　　他不声不响，任谁来都不再理会，只是一个人呆呆的坐着。
　　当然很少有人敢进去。
　　他们的耳朵肩膀手臂虽然殷庭飞不在乎，他们自己却在乎的很，而在这么大火气的少帮主面前，谁也不敢保证他不会再出手伤人。
　　殷兴正又犯愁了：
　　打是打了，骂是骂了，可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儿子的身体哪里经的起这样的折腾？
　　殷兴正正在沉吟，一阵脚步声传来，进来的是殷庭飞的贴身侍女：凝儿。
　　那是一个明眉皓齿，机灵美丽的可爱女孩，如今却是红肿着半边脸，显得委屈而又惹人怜惜。
　　她本来的名字叫红妹，可是殷庭飞却嫌俗气的很，他当时正在看一副画，上面有一句诗：
　　青山凝烟翠，落日映余情。
　　所以他张口就给她改了这个名字：凝儿。
　　殷兴正看到她进来，问道：“飞儿现在怎么样了？还是不肯吃东西么？”
　　凝儿摇头又点头，一脸的无奈与焦急：“少爷始终不肯吃东西，而且不准人靠近他。”
　　看殷兴正的脸色又沉了沉，凝儿有些迟疑：“今天早上少爷倒是说话了，他说他要见江总管。”
　　江晓就是红莲帮的副帮主兼总管。
　　殷兴正虽然武功极高，可是却不是一个好的领导者。他创立红莲帮以来，一直都难以将其壮大，为此没有少让他头疼。
　　幸好有了江晓。
　　——这位红莲帮的首席师爷拥有超人的智慧。
　　自从江晓加入之后，红莲帮从江南一个不大的门派得到了迅猛发展，一跃成为江湖九大帮会之一。
　　殷兴正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他对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存三分疑虑，做事优柔寡断，患得患失。
　　所以能赢得他的信任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江晓就可以。
　　殷兴正默然，江晓已经离开帮里去办事了，怎么可能来见他？
　　而且他怎么向儿子解释，到底他的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呢？如果据实以告，又让他如何开口？
　　凝儿不知道他的想法和顾虑，一脸的着急：“帮主，你还是亲自去劝劝少爷吧。今天早上奴婢去看的时候，少爷的脸色更加不好了，他的身体一向都不好，这样不吃不喝，怎么受的了？”
　　殷兴正不由的烦躁：“不好也是他自己找的。”他说完了又不忍心，看凝儿要哭的样子，不由一愣：这丫头对飞儿倒是忠心，竟急成这个样子。
　　他叹了一口气：“你去准备些吃的，随我去见飞儿。”
　　凝儿面色一喜，应声而去。

　　殷兴正刚一进门，就被吓了一跳：
　　仅仅两天而已，殷庭飞竟然像变了一个人。
　　两天前虽然脸色不是很好，却还是有几分红润，而且也精神的很，现下却是发髻蓬乱，一脸的病容，脸色苍白之极，目光也呆滞了不少，往日的灵动都已不见。
　　他本来半躺在床上，听得有人进来，抬起眼皮，见是殷兴正，手中的杯子松开放下，低低的叫了声：“爹爹。”
　　声音哽咽，大大的眼睛里亮亮的，似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他一动，脸色又是一白。
　　殷兴正心中不由的大为怜惜，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却依旧沉着脸：“你还知道我是你爹爹，我以为你的眼里早就没有我这个爹了呢！”
　　殷庭飞紧抿着嘴，眼睛里泪珠已经在打转，殷兴正看到他这个样子，心头一软，不忍心再加以责备：“好了，这两天你闹也闹够了，脾气也发够了，该收收脾气了，起来让凝儿帮你收拾一下，吃点东西。都这么大了，也该懂些事了。总不能一直跟个孩子似的。”
　　殷庭飞终于说话：“既然爹你也认为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有些事情也要告诉我才是。”
　　殷兴正一愣：“告诉你什么事？”
　　“关于我娘的事！她去了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他紧盯着殷兴正的眼睛：“你总是说过一阵子娘就回来，可是现在都一个月多了，她一点音讯都没有。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家里这么久！现在连江总管也有半个多月没有回来了。”
　　殷兴正一阵语塞：“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大人有大人的事情，你娘和江总管都是江湖中人，自然有她们的事，怎么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殷庭飞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娘一向疼我，没有特殊情况，娘一定不会不告诉我一声就这么久不回来。况且我的药都快用完了，她应该会回来的。可是现在那？”他这几天一直担心，疑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语气已经有几分轻颤：“你告诉我，是不是娘出了什么事？她遇到了危险么？”他越说越急，几乎要哭了出来：“你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是我娘么？你不知道我好担心她么！”
　　他虽然脾气古怪，性情多变，却有着非同寻常的聪明。
　　他一向在母亲身边长大，本性柔弱，对母亲相当依赖。
　　他知道母亲是江湖中人，自然免不了有江湖上的事要处理。
　　可是母亲以前很少离开家里，即使偶而离开，也会事先告诉他，两三天也就回来了。
　　如今母亲一去愈月，且出去的时候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才过了七天不到他就忍不住了着急了，他去问江晓，可是江晓只是说过一阵子就回了。然后总是叉开话题。
　　在帮里，除了他母亲之外，殷廷飞唯一可以说说话的人也就是江晓了。
　　江晓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可是早已名动江湖。不过显然殷廷飞并不知道那一切，他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朋友。
　　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
　　殷庭飞一向体弱多病，又脾气古怪，帮里众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畏惧三分，即使说话也都是奉承的话。惟有江晓偶而对他谈谈江湖中的逸闻趣事，才让他没有那么孤单。
　　殷廷飞知道江晓一向都受命于父亲，所以他在江晓口中问不出什么，便去问父亲，父亲的答案也是一样。只是让他不要无谓担心，好好养身体。
　　如今连江晓也忽然离开帮里了，而帮里的人，个个都三缄其口，什么也问不出来。他越是问不出来，就越是担心。两天前他问凝儿时，凝儿总是支支吾吾，他终于忍不住火，就发生了那一幕。却不料得到了殷兴正的一顿耳光。
　　殷兴正不忍心面对他逼视的眼睛，叹了一口气：“飞儿，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十七岁了吧？都这么大了，有些事也该懂了，不能总是那么任性妄为，你知道你娘在江湖中是什么身份么？”
　　殷庭飞一愣，张口答道：“娘说他艺出关外常青宫。”
　　殷兴正点点头：“是了，你娘是常青宫的人，她这次出去是为了师门的事，关外距此万里迢迢，又岂是一个月两个月回的来的。你又不是几岁大的孩子了，离开了娘就不能活了么？”
　　殷庭飞还是难以信服：“你为何当日不直接告诉我？而且娘一去那么久怎么可能都不告诉我一声？她明明知道我会担心想念他。”
　　殷兴正道：“事出突然，你娘是来不及通知你。她不是让江总管告诉你了么？”
　　殷庭飞一时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沉默了半晌，忽然说出了一句让殷兴正大吃一惊的话：“我要去找娘。”
　　殷兴正一时难以反应过来，随即斥道：“简直是胡闹，绝对不可以。”
　　殷庭飞嘴角一撇，显然很是不满，口气也硬了起来：“为什么不可以？你都说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又不是犯人，为什么不能出去找娘？”
　　殷兴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你是没有出去过，不知深浅，江湖有多险恶你知道么？你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家门，身体又那么差，怎么经的起折腾？”他看殷庭飞满脸的不服气，忙又补充：“江湖险，人心更险，外面什么人都有，什么样的不可预知的危险都有，你武功那么差，出去说不定会赔上小命。我决不会答应你出去。你娘也不会答应。”
　　殷庭飞不死心：“那娘和江总管还不是出去了？”
　　殷兴正不耐烦了，“那怎么一样，你娘和江总管都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又都有一身的好武功，你怎么能比？”
　　殷庭飞仍接着问：“那娘去了，你为什么不去？万一娘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
　　殷兴正压住怒火：“我是帮主，帮中那么多事情要处理，怎么离的开？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闲么？”
　　殷庭飞说的不客气：“你什么时候对帮务那么上心了？帮里的事不是一直都有江晓打理么？”他越说越气，“娘都走了这么多天了，你从来都没有一点担心她。你就这样对自己的妻子么？”
　　殷兴正气的指间发凉，脸都青了：“混帐东西怎么说话？”却又见到殷庭飞脸色一变，满脸痛苦之色，扬起的手再也打不下去，知道他这么一阵子的折腾，身体终于受不了，旧病发作，立刻扶住他，抓住了他的手脉。
　　殷庭飞心中苦恼委屈，手腕刚被触到，便要反手甩掉。
　　他当然甩不掉，要是有那么容易甩掉，殷兴正就不是殷兴正了。
　　殷庭飞甩了几下甩不掉，却也再提不起力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紧闭了嘴不说话。
　　折腾了半天，殷兴正又吓又哄，又打又骂，只气的浑身发抖，终于强迫他吃了药，沉沉睡去。
　　殷兴正走出房门几步，忽然又定住，犹豫了一下，又折回去将门锁上，跺了跺脚，长叹一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