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风的森林》何处听雨

17、第十六章

　　乔林坐在自家店里临街的那面落地窗前，眯着眼望向窗外的街景，忽然鼻头一痒痒，接连打出两个喷嚏来。他揉揉自己的鼻子，忽地想起那天和岚风他们学校联谊时，自己也是对着明晃晃的太阳打了大喷嚏，再想到小时候自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岚风到处跑的情形，不自觉地嘴角就弯成一道上翘的弧，跟着心情大好地伸了个懒腰。
　　他们家店的对面是一所高中，建校有些年头了，红色砖面的校舍带着些西洋老建筑风格。矮矮的楼房后，薄绢似的云片漂浮在澄蓝的空中。今天的阳光透明而慷慨，即便实际的气温很低，可只要在这样的阳光里走一走或是坐一坐，就让人会觉得周身暖洋洋，连带着心底也热烘烘的。
　　店里的这一端装着一面落地大窗，靠窗摆放两张小茶几，数张藤椅，平时常有客人坐在这里与店员讨教各种手工的做法。至于这个“店员”，大多时间是乔爸乔妈、有时则是乔林和另一个兼职的女大学生。这个角落晴天的光线极好，雨天又有雨天的味道，很有几分“小情调”。喜欢DIY小手工的又都是些带着浪漫心思的女孩子，因此这也成了他们爱上这家店的重要原因。
　　遇上店里不忙的时候,乔林也喜欢坐在这里的藤椅上休憩。刚才对着天上的云盯久了，眼睛便有些受不了。他揉揉眼皮，扭头朝向店里，见父亲在接一个电话，看得出来笑得很愉快。乔林也微微一笑，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最快乐的事，是看得到亲爱的爸爸妈妈渐渐从他耳聋的阴影里走出来。幼年的他还不太了解，自己的失聪给爱他的父母带来多大的打击，可随着年岁增长，他经历得越多，便越能体会父母竭尽所能培养自己的苦心。
　　他们曾经费尽心思让他能留在普通小学接受教育，每一天晚上，他都要提前预习好第二天的功课。上课则大半靠着猜口型来“听讲”。那个时候他的听力潜能还远远没有被开发训练出来，而说话更加困难。他的成绩并不太理想，勉勉强强也只是班级的中下游。他的父母并没有因此责怪他。或许，在他们眼里，能够融入正常人的生活圈是比取得优异成绩更为重要的事。
　　但是，最后，他还是离开了那个“普通小孩”上的普通学校。
　　回头想想，对这个选择，他不后悔；他的爸爸妈妈，想必也是不后悔的。
　　他的父母一生光明磊落，从不求人什么恩惠。当年进入妈妈所在的小学上课，大概是妈妈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求人的事吧。可是，从一开始学校方面的顾虑，到后来其他学生家长的反对，一切只因为班上有他这样一个“不一样”的孩子，可能会影响整体的教学进度。如果只是偶尔被学校同学耻笑欺负，当爸爸妈妈问他要不要转校时，他或许会坚持留下，然而，当越来越多的家长对他的入学资格提出质疑，甚至集结着到学校、到他家登门造访时，他慌张而窘迫的不知如何是好，总觉得，自己不该给他们带来困扰。他亲眼目睹着父母尴尬而又无力反驳的情景。他什么也听不清，只是看着一张张大人的脸带着被他所在的“无声世界”扩大了的夸张表情，抱怨着什么、争论着什么,而他除了破碎不成词句的音节，什么也不能为自己、为爸爸妈妈辩解。
　　终于有一天，他和欺负他的孩子干了一大架，大概是气极了，看似文弱的他竟然把对方打得不轻。对方家长第二天来学校告状，他被叫进了校长办公室，他死不认错，把头昂得高高的，闭上眼睛，干脆选择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妈妈从另一间办公室赶来，什么也没说，只是请了假把他带回了家。
　　妈妈边比画边说：“他欺负你了？”
　　他摇头。
　　“是不是有很多人欺负你？”
　　他摇头。
　　“告诉妈妈，你快乐吗？”妈妈沉吟了片刻后，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不……”所有硬撑的坚强在母亲温柔怜惜的目光中瓦解，他扑向妈妈的怀抱，含糊不清地哭着呢喃道，“不，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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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小老板啊，这个新编法我还是不会哎。”乔林对面坐着的女孩子大约十六七岁，手上拿着几根彩色塑料麦管，心急地嚷嚷道。见乔林没有看向自己，才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哦”了一声，把手掌探到乔林面前连晃了几下。
　　如果乔林不是走神在先，离得这么近的距离，即使听不清对方说什么，或许还是可以通过助听器感受到声音振荡的。他为自己无意间的“怠慢”有些不好意思，忙收了神，笑问：
　　“哪里、不会？”
　　“就是……”女孩边说边手上演示给他看。
　　“哦，要把这根穿过去……”乔林找了两根塑料管，缓慢地用正确的方法打结，又耐心重复了几次给女孩看。“……这样就好了。会了么？”
　　“嗯。”
　　谢谢。——女孩用右手四指握成拳，伸出拇指向下弯曲了两下，比画道。随后把买的东西塞进随身的小包里背好，朝乔林摆了摆手：“走咯，过几天再来。”
　　乔林微笑着送她到店门口了，又想起什么似地拍了拍她的肩侧，从店门口的一个小桶里取了个坠着一个小铃铛的红手绳，往女孩子手里轻轻一塞。
　　“送老顾客的。”他说。
　　女孩很开心地戴到手上，还抬起腕子摇了摇说：“啊，还真的会响呢。”
　　乔林一愣，随即点头道“是啊，会响……”笑笑，转身回到店里。
　　——这么微弱的铃铛声，他其实是听不见的。

　　但是，至少他依然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寂静荒凉的：它繁华热闹，充满生气，每一天都会有很多美好的事发生。他很高兴他能从别人的眼神和笑容里，“倾听”自己的双耳所漏过的美好声音。他甚至会自行想象那些普通人也不曾听到的声音，花绽放的声音、云散开的声音，对他而言这不是什么浪漫的情怀，而是一种自然的本能。
　　世界很美好也很残酷，但他终究在成长中明白，人赖以生存的养分不是那些恶意伤害的力量，而是那些美好善良的温暖。
　　贝壳做的风铃随着玻璃门被推开而摇曳生响。有一道光影由窄到宽，从地板上水一般地漫开，乔林眼前的浮尘被外面射进来的金色光线衬得发亮，在空中飞扬旋转。
　　失去了大部分的听觉，其余的感官便变得敏锐。他原猜想是又有客人入了店里，却看到不远处的父亲笑着朝来人打了个招呼：
　　“芸芬”——他半读半听出那是母亲的名字，还有一个是……
　　“lan feng”——
　　他拼出那两个发音，手掌下意识地收拢；明明很激动，身子却一瞬间有些僵住。倒是岚风先绕到他跟前，眼神带着几丝歉疚和羞涩的闪烁，唇边的笑意却很是温柔真诚。仿佛生怕他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她用极慢的语速说：“乔林，其实我一直记得你。”
　　他盯着她的唇，也生怕自己漏过任何一个字。然后他低低地应了句：“哦。”
　　一时无话，太久了，他们期待这次见面都太久，设想过很多见面时的对白，却感觉都不是现在最该说的。只见乔林的肩膀随着胸膛起伏了几下，像是作了一番酝酿后，才郑重地开口：“我也一直、记得的。
　　“哦。”岚风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干，眼睛却一下子潮乎乎的。乔林的眼神令她有些慌张和心虚。她躲避似地低头看地板，眼前正对着的是自己和乔林的鞋——那已经是两双接近大人的脚。
　　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穿着露出趾头的破旧布鞋走在放学路上。那是冬天，风冻麻了她的脚趾，冷得她舌根打颤。乔林脱下他的鞋子，硬要跟她换。她不肯，拗了半天，最后她很不心安地用一条手帕把他露出的脚趾头包裹起来，多少觉得能抵抗些风寒。后来，还是乔妈妈看到儿子穿回家的破鞋子，给岚风买了双新的保暖鞋。
　　想想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很小，还能勉强换鞋子穿，现在，大概已经不能了吧？怎么一下子就几年过去了呢？他和她，明明离得那么近，却被自己以自私而莫名的理由刻意疏远了。想到这里，她心里钝钝的疼。

　　“那时、我到省城……你说要写信，你说不会忘记我，你说长大了还要再见的……我都记得的。”
　　是吗？是吗？我真是个糟糕的姐姐！我答应了你写信，可是，却故意不回你的信；我答应了不会忘记你，却假装从不认识你；我说过要再见面，可是，当我们真的偶遇时，我却连承认你的勇气都没有！
　　眼泪掉在地板上，很快被吸干。她抬起头，带着祈求饶恕的表情看着乔林，哽咽道：“我是个坏姐姐。”
　　乔林急了起来，脸涨得发红，开始语无伦次带比画起双手：“不是、不是！……有写信了、有见面、姐姐还记得我，姐姐是好的！
　　“岚风啊，要不是事先接到电话说你要来，很可能都认不出你了——长大了啊，比小时候还要漂亮。”乔爸爸见岚风又有些想哭的迹象，忙插话进来，刻意转移她的注意力。
　　岚风忍住情绪，冲他笑了笑，“叔叔倒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帅呢。”她的话是真心的。与童年有关的记忆里，乔爸爸是一个清隽温柔的男子。如今他和乔林并排站在一起，真是一看就是俩父子，同样俊逸的眉目，同样的脸廓线条；只是乔林还没有完全发育，个子比他父亲矮了一头，更显得清瘦些。
　　“你阿姨也常那么说，看来是真的。”乔爸爸的话音刚落，就被妻子用嗔怪中不乏害羞的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他嘿嘿笑了下，扳了扳乔林的肩膀，让他转向自己，道：“今天很惊喜吧？”
　　“爸爸你知道她要来？哦……电话？”乔林想起刚才爸爸在收银台后接起的电话，恍然大悟。
　　“店里有我和你爸爸足够了哟，你带你岚风姐姐出去转转吧，外面太阳那么好。”乔妈妈从收银台后把乔林脱下的围巾拿出来，很顺手地将围巾轻轻在儿子脖子上绕了两圈，打了个结。“很久没见了，很多话要说吧？去吧。”
　　这种场合，大人在场，岚风和乔林恐怕会不能尽兴地聊天。乔妈妈无疑很善解人意。
　　乔林朝前走了一步，轻轻扯了扯她的大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