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峰回路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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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也不比凡间大狱强多少，一样阴暗潮湿、虫鼠横生。可惜我原身是个青甲碧鳞的野生水蛇，并不怕这类小小生灵，也未觉烦恼不适，倒是原住民小灰鼠们都躲了开去，远远缩在鼠洞里大喊饶命。
我虽则吃素饮露了许久，也乐得在落魄时捉弄一下他物，独占那铁栏围起来的小小四方空间。王母来了两回，第一回着雷公跟了准备降雷逼供。可惜我一早把罪行都招认了，并没叫雷公有用武之地。第二回来隔了许久，带了仪态万方的尚贤公主，寻我讨要一个红色曼陀罗华变的俊美少年。自然我十分疑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方知酿花宫掌殿首仙阿罗仙子与一个花妖私奔了，这花妖还生的英俊貌美，深得八公主尚贤的青眼。
我在天牢里呆了四十八天，并未见着那绯衣如血的人，抬头只见初时那弯上弦月嵌在漆黑的云幕里，上弦如钩，寒如冰利如钩，只教心口疼了一遍遍，再不能想，再不觉痛楚难受。
我蜷缩在墙角，仰头从高高的铁窗里望那钩冰凉如刃的月许久许久，终于等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小青，你可有伤着？”是九王陆郢。
他看着我叹气说：“我一走开你便惹祸，叫人如何放心。”口中虽是这样说，但眼中并无半分责怪。他温柔道：“你莫要担忧，我上下都打点好了，地藏菩萨也应了我要给你同西王母讨个情的……”他一直说，从身上疼不疼，说到过得好不好，我先时只觉心口酸哭不出来，现下他来了反觉眼底温热一片。
他见此忙唤了人来强开了门，走近了拉我细看，见没大伤着，方放了心慢慢安慰我说：“莫怕，我会救你回去的。”
可他愈是安慰我愈觉心伤，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淌，伤处却有暖暖的热气冒起来，便一头扑在他怀里边哭边唤：“王爷……”他揽紧了我说:“莫怕。”又嘱我唤他曲意。最后又取出几个食盒，端出饭菜来给我吃。我见那菜式俱都别致新颖，也觉欢喜，及至吃了又觉隐隐腥涩之味，待要不吃，见了九王殷勤之色又不忍放下。终于饭菜见底，才见九王笑容满面，唤下人收拾了离开。
次日醒来，果有人唤我去殿上见西王母。我起身时便觉精神大好，与前日不同，及至跟了那天官进殿，一路体态轻盈、飘然若飞，仿若一夜间改头换面、脱胎换骨。心下疑惑，又只当是鬼王曲意的温柔安慰之故，便也不再细想。
地坤殿上灯火通明、灿若星辰，遥遥便望见檐角的神兽排排端坐，朱漆画梁上彩禽栖息。我被那天官拖着锁链一步一拉地向前走，迈上玉石阶台，跨入楠木高槛，一推便给推在了沁凉如冰的大殿中央。天官拱手一拜道：“禀娘娘，罪囚小青带到。”
我才得空抬头往殿上瞧，那殿中砌着玉石高台，高台上紫雾缭绕、烟霞熏腾，隐隐见其中一架鎏金七彩琉璃宝座，座上一个美妇人，霞披如云、乌发如墨，不怒而威、贵气逼人，正是西王母。
王母开口道：“殿下小青，可知罪么？”
我坦然说：“小仙知罪。”
王母又问：“可愿领罚？”
我心如水：“甘愿领罚。”
王母方呵呵笑道:“此女倒有胆气，不妄众仙求情。”说着，便见后边碧月翠羽屏风里转出鬼王、龙女诸人，朝王母拜谢不杀之恩。
王母抬袖唤他们起来复又恭肃道：“死罪虽免，天规难违，便将她贬下界去，做个凡人罢。”
我心道即便要贬下界去，也是做条凡蛇，这王母法术忒也肤浅，连个原身也看不穿，亏她做了天界之后，也是人前装样子的，并不见些真才实干。
王母早唤左右上前，也不等鬼王、龙女说话，便抬了我往那诛仙台而去。我知晓这诛仙台非比寻常，这一落将下去，法术全无，神力顿消，便是大罗神仙也没奈何。可是奇怪，我也并不怎样惧怕，似乎心中隐隐觉着便是这样摔下去也好，不枉天界走一遭儿。
王母语落，便上来四个力士要把我抬将下去，正待动手，却见殿门外瑞气袅袅，金光隐显，耳听得殿外侍臣唱道：“菩萨到……”抬首便见宫门外金光大涨，难以逼视。我忙扯了半幅水袖遮眼，恍惚见那红彤彤光灿灿的一团里蹦跶出一匹大瑞兽，蹬腿一扑便把我压肚子底下了。我又惊又痛，何方妖怪……闪着我的腰嘿！
我扑腾几下，扑腾不出来，那瑞兽咧着大嘴挪了挪位置，把脑袋埋我怀里，拱啊拱……我正万般为难，千般不愿，却听得一人高声呵斥道：“孽畜，还敢撒泼！”便觉身上一轻，见那作恶的瑞兽爬将起来，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往门边去，还不忘回头瞧我两眼，滴两滴口水。殿门前站的正是方才出声呵斥之人，八幅如意裙摆上绣着殷红的吉祥莲花，柔柔盖着下面一双雪白玉足，足上缠着檀珠金玲，举动间铃声悦耳，香风阵阵。那玉足到了我面前便停下了，大瑞兽便躲在那裙摆后不住瞧我。
我顺着那莲花裙摆抬头仰视，便见天花纷落、宝相庄严，正是那日殿前驯兽的彪悍女子，而那大瑞兽么……仿佛便是与我极其有缘的松狮狗。菩萨伸出芊芊玉手将我扶起来，口中道：“前日竟看走了眼。”我当真是受宠若惊。
王母见我受这般礼遇，颇有些坐不住，飘飘走下来笑问：“地藏菩萨怎有空道此？”又侧目扫了我一眼道：“菩萨认得小青？”
那彪悍女微微一笑，倾城又倾国：“原来王母不知，此妖并非寻常。”
王母蹙眉：“愿闻其详。”
菩萨：“亿万年前远有一战，神哭鬼泣，惨烈非常。”
王母：“哦？”
菩萨：“六道之一的护法神将为斗那凶恶妖魔，舍身赴死，神魂俱消了。”
王母有些不耐烦：“与小青有何关系？”
却见九王转出屏风插嘴：“倒也可敬，神将名唤为何？”
菩萨：“乃是摩呼罗迦，名唤地龙。”我心中一颤，倒觉着摩呼罗迦甚为耳熟，不知哪里听过。
九娘子显然认为与她有些关系，也随在九王身后问道：“地龙？”
菩萨点头道：“身被鳞甲，无足腹行，毁戒邪谄，多嗔少施，贪嗜酒肉，戒缓堕鬼神。”
王母听后嗤笑道：“这神将无善无德，甚贪婪！”
菩萨一笑：“然而魂飞魄散之功远可抵无德无善之过。”
王母：“也罢，此神将与小青有何干系？”
菩萨双掌一合道：“小青便是大蟒神消散魂魄重聚的转世，摩侯罗伽王。”
众人听了都一怔，我先惊后疑，别人不知我的生身来历，我自己还不知道么，我便是西湖底土生土长的小水蛇，莫要讲甚么地母大蟒了，光是品种便对不上号，更不要讲产地，那摩呼罗迦分明是梵语，西天出品，与我□□相去十万八千里，是了，定是昨夜九王带来的饭菜有问题，那气息腥瑟难闻，必有古怪。
这样一想，我便稳住了心神，上前一拜道：“多谢菩萨为小仙开脱。”
菩萨却摆手止住我的话说，你本是神将，何言开脱，更不必说谢。也不待王母开口，命松狮狗上前道：“善听，还不与摩侯罗伽王辨明真身？”
那瑞兽听了颠颠上前，把个脑袋挤我腿上蹭了两蹭，方四肢伏下把两只茸茸毛耳朵放地上听了一回，抬起兽头道：“确是大蟒神无疑，却不知怎生失了往日形貌。”这松狮狗口吐人言便也罢了，只是声音软糯清脆，便似孩童一般。
此语刚罢，四下里静谧一片，喂有鬼王陆郢排众上前贺道：“恭喜大蟒神成功历劫、顺利归位。”
龙女也上前喜道：“原来青儿有此等渊源……以后却不敢如此称呼了，要叫一声王爷。”
我忙还礼道谢，说小青仍是小青，九娘也仍是九娘，并无王爷县主的称谓。
王母面有怒色，本要出言辩驳，待听得身旁侍者耳语道，护法神将乃西天之属，不在天界统管之域，才恹恹道：“如此，本宫叫大蟒神受苦了，还请见谅。”
我忙躬身还礼说不敢，瞧她言不由衷的模样，不知心里怎样骂我落了她得脸面呢，只得假意添油加醋说了好些奉承天界与王母的话，免得她日后寻我麻烦。好在这些话平日在鬼王陆鄞面前是说顺溜的，也不觉怎样难出口。王母听了面有得色，怒意稍减；陆鄞听了大概觉得耳熟，侧脸挑眉看我；善听方才说人语后我很觉新奇，便多看了它两眼，哪知它便会错了意，一劲儿拿兽头往我身上蹭，磨蹭到现在也不见有其他的反应；倒是地藏菩萨容色不变，一点没有被我的话恶心到的意思，微微含笑；九娘的反应最是实诚，瞪大了杏眼怔怔看我，似乎不相信是我说出来的。九娘啊九娘啊，你怎能体悟我说出这番话时内心的煎熬啊。
众人辞别王母，到得南天门，地藏说要带我去西天拜会如来，说如来自我死后很念了我些年，我只能当笑话听，我是哪个湖里的葱我还不知道吗，不过既然做戏就要做全套，只得狠挤了两滴难得的蛇眼泪出来说，我也念着他老人家。地藏的招牌微笑一敛，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马上又恢复如初说：那便走吧。
我当然不能跟他走，我跟他走我就穿帮了，还混什么呐，我说小神久离故土，与亲族相隔万年，很想回去见见儿孙们，叙叙久别之情。天知道大蟒蛇的故土在哪儿，别是在如来脚下吧，对了，大蟒蛇是西天出品，如来也在西天，我别又落在他手里，哭都没地儿哭啊。
幸而地藏王露出很遗憾的表情，看来大雄宝殿到蟒蛇洞很有一段距离。松狮狗被哀怨的揪着耳朵拖走了，我觉着地藏有这么个坐骑委实的是多此一举，坐没坐几回吧，还得浪费力气倒拖着走，因为松狮狗的大脑袋一直是朝着我的，眼珠子汪汪的蓄了俩眼眶子的水，呜呜哀叫着，屁股冲着地藏菩萨……嗯，被拖走了。
地藏走后陆鄞上来了，他说我还是鬼使的身份，得和他一道回冥界去。说实话，冥界阴气森森的，长年不见天日，确实不适合我们蛇类，我们蛇族是很喜欢晒太阳的，西湖最好的地方便是画舫多，我随便找个船板就能在湖心晒到最暖最好的太阳，眯着我的绿豆小蛇眼，享受阳光雨露，山水风光，美哉美哉……快活似神仙啊。姐还稀罕鬼使这么个小小差事么？
以前下了黄泉，那是迫于淫威、逼不得已，现在连王母地藏都承认了我大蟒神的身份，你小小鬼王又能耐我何？不过做蛇还是要念旧情的，想他鬼王瞒天过海，细心准备了一顿……额，古怪的饭菜，化小蛇为大神，确实也是劳苦功高，救蛇一命，我自然要感恩戴德，涌泉相报。说到涌泉么，我这就去姐夫那儿，把封魂珠从他肚子里掏出来，还陆鄞一个六泉水千年不断、万年不干，也算是涌泉相报了。至于珠华的嘱托么，想来他现在也是温柔在抱，得偿所愿了，拿一颗珠子补偿我的精神损失费也是应当应份的。毕竟我在天界犯下大错，也是……也是，唉，不想也罢。
我心中千回百转，正自沉思，便没答话。龙女见我犹豫，便知道我不情愿，开口道：“九王此言差矣，如今青儿是神界护法，身份不同往日，虽则我们旧日好友不在意，但情面规矩还是要的，免得底下人看了笑话。这样罢，待九王择定了新鬼使，便叫青儿交割了职务，仍回神界才是。”我听了便点头，巴巴望着鬼王说答应二字。
九王见我迟疑便有不满，见龙女这般说，我又这般情态，冷冷对我笑道：“好，好个过河拆桥，小青，你不记得的事情我样样记得，”说着便抛出一物，‘啪’地扔在地上，又恨声道：“那个接引使者早随阿罗仙子做了对神仙眷侣，你还要再去寻他，你……便是我为你做了千百样事情也及不得他的一个笑。”语罢拂袖而去。
我与龙女听了都呆呆的，半晌才听龙女道：“青儿，你何时招惹了他？”
我先时觉着吃惊，复又觉着欢喜，再就觉得该追上去，可又恍惚觉着婆娑该随在他身侧，到时候追魂夺命又来一眼刀，我可吃不消。如今见问，便道：“许是做鬼使的时候，九娘，你是知晓的，我做了三四百来年的男子，难免行止上不大理论些，难免叫人想差了。何况他家里早有一位阴神玉女娘娘，便是大蟒神也是吃不消的。”
九娘听了点头，便蹲下身子，捡起方才鬼王扔在地下的东西，托了在掌中道：“好精巧的玩意儿。”又打开了说：“原来是个胭脂盒子。”
我回头去看时，便认出是当初被我砸坏的珐琅五彩团花盒，盒身光彩依旧，原先的碎纹都已镶补好，打开细看内侧，才认出是金丝接口，许是修补的好，才没再次摔碎。盒子里满满盛着胭脂膏，倒不是原先的桃红，反是夺目瑰丽的火红色，芬芳扑鼻。九娘赞道：“好做工，膏体也不容易洒出来，只是看着好像以前摔过。”
龙女说着便来看我，我说不出话来解释，只觉心中沉沉，堵着什么似的。
龙女说：“既然你要去寻接引使，这盒子摆在眼前也是碍眼，不如给了我，我正喜欢的紧。”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峰回路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