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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良辰美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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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九百年后有个天赋文采极好的张氏女子说:“千千万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千万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
阿拉要说:千千万万雨之中,骗走你要骗走的人;没有多一步、少一步的区别,只在你旁边是否有个招云布雨、问路借伞的丫鬟做大媒。
第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许君子着一袭靛蓝暗纹的袍子,戴一顶天青织锦方巾,温文尔雅,神情倦倦,一早便寻了来。
我本有心捉弄一番,待见姐姐忧切切坐卧不宁的模样,只得忙开了门,引他进来。姐姐心内怎样翻天覆地、情深意切我不知晓,他二人“君子请、娘子请”的互劝了半天茶倒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大媒么自是有大媒的用处的,我上前细细问明了年岁、家底、人口、亲眷,一一的访查明白了。恰又与姐姐般配的上,便请姐姐内室回避了,自与许君子说明,与他二人做媒牵线。
当夜,红绸妆点、喜烛高照、美酒佳肴、鲜果细点、花团锦簇,样样预备齐整。我一人兼了司礼、媒人、傧相、证婚、观礼、丫鬟多职,总算高堂轮不着我。两日成就的姻缘,便是月老也没这么高效。
礼成之后也不必担忧有不识趣的闹洞房,二人自然称心如意。至于如何被翻红浪,如何帘卷春光,一树梨花压海棠、巫山云雨枉断肠(只为押韵)自不细说,我青大仙也不是爱听壁角的人。这便移灯下帘,关门落锁,一宿无话。
之后许姑爷便长住下来,他二人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自不消说。眼看中秋将近,姐姐又喜得麟儿,我便有意寻一味药给她安胎。因我族中少有与人生子的,千百年来也是头一遭。姐姐虽然欢喜,也担忧不知生出来的,是有个尾巴呢,还是有双脚。脚却罢了,若是个尾巴,还得找个什么稀罕灵物镇一镇,怎么的暂且变化了去才好。
我便想起在西湖底那会儿,离现在少说也有三百年,曾结识过一位龙女。犹记得那两日,水族们都闹的沸沸扬扬,听说是钱塘龙君要过生日,也不知是几千几万岁吧,正是个整寿,送来的贺礼生仪,奇珍异宝、五彩光华,遍塞河道。
我有心随众人沿着水路去前边看看怎样一副塞道的光景。却见个素衣窈窕的女子落在人后,她头插百宝金丝珍珠钗,腰缠水纹紫昙白玉带,身配七星龙渊剑,脚踏碧江万顷波,头上还有两个犄角。素腕一抬恰露出一片青青的鳞甲,瞧那体态模样倒与我有三分相似。
我那时候年岁尚小,道行不足,眼力介儿也差,见有青鳞长尾的便认作是亲戚了。亲亲热热的上前厮认了,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就摆起地头蛇的派头,拖了她往西湖边四处游耍。过后方知道人家是来给外叔祖庆贺生日的,刚到钱塘门口,就被我给拉走了。那龙女叫个什么名儿来着,啊,她说她排行第九,唤作九娘子。
这些个也不甚要紧,最最可喜的是她母亲洞庭龙女嫁的,便是个凡人。看人家,也不管鳞族毛族了,终是健健康康,太太平平的生下了九个胖娃娃呀,这第九个还长着尾巴犄角呢。
我得去问问她,这到底是有个什么讲究,也免得把许姑爷吓着了。
————————————————碧海青天——————————————————————
凡是仙妖精怪必定是要依山而居、傍水而生的。譬如我的洞府便建在西湖底,再譬如姐姐的原籍就在峨眉山,而九娘子身为水族之长,自然也离不得水。她自从三百年前死了夫婿,便带了婢子家臣躲到了泾水畔。还派了尾小锦鲤给我带来尺素说她为逃婚居住在某某城某某潭,水下几千尺的碧海青天府,恭候我随时到访,把盏言欢。我因一向懒散,冬天又瞌睡,北边人生地不熟的路远迢迢实是没兴致,也不过回两封信,敷衍一番罢了。哪知过了这些年,终是要去一趟的。
正自收拾行装,却听敲门响,于是我堂堂青大仙只好放了包袱卷亲自去开门。那两只鸳鸯么,自然是小轩窗相对诉衷肠了,永远也指望不上的。
我这里移了插销,开了门一看,见一个袅袅婷婷的娟衣少妇,半挽发髻,斜簪一朵粉莲,盖住了大半青丝,长裙曳地、红袖过膝,好一位绝色美娇娥。娇娥见了我,先疑后惊,半响才面露喜色道:“青哥,你怎得成了女子了?”这娇娥并非我的红粉,更不是当年旧欢,却是西湖曲苑里的道友芙蕖仙子。我自来从不将雌雄放在心上的,便道结拜了一位极投缘的姐姐,而这姐姐要在人间长住,故而变做女子形态好相携共伴、免生事端。
芙蕖听了先是不语,脸色转了两转才复原,后似想起了什么紧要事情,往旁边一让,露出她身后跟随的两个小丫鬟。着白藕衫的是她自小一起的丫鬟,名为丝连,另一个系绿荷裙的我也识得是芙蕖妹子菡萏的丫鬟田田。田田怀里抱着个六七岁娃娃,唇红齿白,生得极是可爱。
芙蕖蛾眉颦蹙,脸露愁色道:“青哥,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这个孽根还得烦你照管两日。”
我上前摸了摸娃娃肥嘟嘟的脸颊道:“这是你生的?”娃娃也不躲,极为乖巧的依在田田怀里,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
芙蕖道:“我怎么生得出这样的宝,是我妹子菡萏的。”
我咦了一声,谁不知菡萏自从杨公子死后,日夜啼哭,魂不守舍,合该把“碧海青天”的府名挂在曲苑才是,怎么又生得出娃娃了?
芙蕖叹了口气说:“此事你本不知,听我道来。”
原来当年杨公子去时,菡萏身上便有孕,因悲伤过度有损胎气。她姊妹便偷取了六泉泉眼里的封魂珠定住胎儿长势,本待菡萏身子好了生下来的,可菡萏这些年一直心若死灰,身子总也不见好。所以托了这许多年,而这许多年里么,六泉缺了魂珠是一点水也冒不出来的,终于前两日被上面的人知觉了。菡萏没法子把珠子偷偷放回去,胎而长成了型定不住只好耗费了许多元气生下来,她自己个儿躺曲苑的碧荷床上三年五载的是下不来了。
而娃娃么,虽是刚生下来的,终究被封魂珠定了三四百来年,又不全然是人,故而看来六七岁的模样,又生的极为讨喜。
我道:“怎么珠子都回去了还要查?”就势将那讨喜的娃娃从田田怀里接过抱在怀里。娃娃也不哭不闹,两截短短的小胳膊搂住我的颈项,抬头依旧看着我。只是我忽觉身上生出丝丝凉意来,很是奇怪。
芙蕖道:“怎么不查,请了城隍爷、仙姑娘娘,连九殿平等王也来了。”
我一听便顾不得天凉了,疑道:“怎么这还有地府的事吗,平等王来做甚?”
芙蕖急急摆手道:“兴许还有我杨妹婿的事……我不敢在此久留的,万一他们寻到这里又不好收场。只有多多劳烦你了,事后我谴田田来接他。”
语未毕,三人已走远了,我抱着娃娃在门前站着,忽想起忘记请她进去喝茶。又远远听得前面莲池里“扑通”的声音,想是他们遁水去了,只得作罢。
——————————————————餐风饮露————————————————————
我抱了娃娃进门去,见姐姐携着许官人的手正站在廊上,她现下也看不出有身子,仍是楚腰纤纤、身姿款款。语声轻柔朝我道:“青妹,是何人唤门?”
我顾着许官人在,便只答是目莲街的旧邻居,托我照看孩子。姐姐本不在意,见了娃娃却走来仔细瞧了瞧说:“这孩子怕不是平常人家的吧?”
我说:“可不是呢,封魂珠从小戴到大的。”
许官人听了便问:“甚么稀罕珠子,我怎未听过呢?”
姐姐听我说封魂珠又定睛细细把娃娃看了,这才回身装作无意道:“咳,不过是北海里的珍珠取个异样名字罢了,个头大小倒真是稀奇的。”
我怕露出破绽叫许官人起疑,吱唔两句便推说收拾行李进屋去了。后面许官人还在说:“娘子,小青去探亲怕是不方便照看孩子吧……”姐姐马上轻柔又坚定的说:“官人,我们去西湖边走走的好。”
许官人:“也好,娘子小心。”
我:“……”
我抱着娃娃转到后院假山旁,对着井水使个传音法。不一会儿便跳出个十二、三岁的绯衣小丫头,小姑娘穿一双金线绣的鱼鳞鞋,稳稳站在井沿上。她整了整水波纹的衣襟袖口,又晃了晃头顶两个小髻,才跳下来对我施个礼说:“青姑叫我做什么?”她便是早年九娘子遣来给我带信的鲤鱼精,姓水,明唤成文。
我道:“我要去见你家小县主,只是认不得路,烦你带一带。”
成文点头答应了,“噗通”一声跳回井里,钻出来时,手里擎着顶碧荷叶,那叶茎足有半人高。她人又小,看着甚是吃力,我忙腾出一只手去帮她拿荷叶。成文边抹额角汗水边道:“青姑仔细,这是走水路的法器,碰不得土的。”我应了,把手往高举了举。
我也等不得与姐姐道别,回房取了两股合鞘的龙泉剑和几瓶各式花草的露水,拿包袱包了,让成文担上。我自己一手抱着娃娃一手拎着荷叶就去了河边。荷叶飘飘荡荡浮在水面上,越长越大,越变越宽,过了半刻便长成一尾小舟,我抱着娃娃率先走了上去,十分平稳,船舱也甚宽敞,可坐可卧,舒适异常。成文放了包袱,就站在船头唤水推船。我与娃娃只呆在船仓里看夜景。
娃娃许是早慧,从不哭闹撒娇,见了水族精怪也无丝毫异色。只是懂事寡言太过,反叫人生奇。我向来懒散,想着只照管他到芙蕖来接他也罢了,也不迫他开口,也懒怠寻根问源,只早晚拿草木精原、月华霜露喂他。如此早行晚歇了几日,终于过了淮水,成文道:“此地有个旧友,婢子想去访一访,青姑可允么?”
我答言可自去,寻个少人烟的地方泊了船,便抱着娃娃坐在船里等她。这一等,等了两日也见不着小鱼精的影儿。我心里不由发慌,可惜道行低微,便是掐完了十根手指,也算不出甚么子丑寅卯来。只得抱了娃娃上岸去寻,成文身上一股水腥味,虽则隔了两日,我吐吐舌头倒也隐约辩得出来。
那气味幽幽浅浅,时断时续,直往城郭而去,我愈走心下愈是焦急。深山老林我是不惧的,就如回了自家一般,飞禽走兽难有不忌惮我,便是抬脚迈步也要绕开了我才好行事,了不得化出原型来斗他个山崩地裂、日月失色,才教他晓得我青大仙的手段。
可田园城郭却非我所,人烟广布,动辄惊吓了旁人,说出去却不好收场。最厌烦那些个疯道士、假和尚,夹缠不清、罗哩罗嗦,若是抓了小鱼精去又不好动手的,还得想个巧方救她出来,岂不恼人。
这样行了四五里路,眼看到了城郊,天色又晚,城门早闭,我一个女子带着娃娃独自行路十分不妥。心里又厌烦,见路边一处大院落,门外挑着酒帘子,正是一处宿店,便敲门进去歇宿。
主人是个老头,须发半百,接了我进去,蹒跚着在前引路,一面又打听我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我本该答从来处来,往去处去的禅机的,到底把事先编妥的话说了一遍,甚么跟主人家坐车去山上秋游,小公子贪玩乱走,终于失散之类之类的……到了房门口便也圆得差不多了。
我虽走了许多路,睡得却不沉,想来泰半是去年冬天睡多了。到了半夜,却听见悉悉索索的布帛纸张声,接着又是咯吱咯吱的竹木床榻响,隔一会儿又响一遍,迎面只觉森森的凉气。
我们这个品种族性,除却太阳底下晒得久了,从来都是雪肌冰骨、遍体生凉,然而这凉气却凉得极为不同,他不是从肌肤冷风里凉起来,却是从心底里丝丝缕缕冒将出来的,这,便是鬼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