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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落花有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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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先前吃多了酒,只觉头重脚轻、双眼迷离,待端了玉碗走下席位来时,便闻四围一片叫好声。我心觉有异,托稳了那碗定睛去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翩翩少年郎,穿的郁紫金花衣裳、盛青桂魄外袍,端端正正戴个长星缀天的碧月冠,齐齐整整配把晓风拂空的流星剑。
我便觉事情不妙,果见少年郎拱手行过礼,抽出了那柄泛着凛凛白光的利刃。我忙说:“仙友,且慢,待我醒了酒再打不迟。”那明晃晃一道剑气就斩将过来,把我手内的青玉碗削掉了半边,美酒琼浆霎时四溅,淋湿了我半边袍子。
我本要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针一线恒念物力维艰”的,还没张开口,剑气便已扫到眼前,衣角青丝都随着劲力四面飞扬,倘若不是有把剑横在面前的话,倒也算得上飘逸潇洒。
此时性命攸关、悬于一线,我的酒早醒了一半,急忙仰头下腰险险避过,幸而本大仙腰肢柔软,倘若腰功差一点点,不是丢了头,便是闪了腰,想来哪个都不太雅观。我趁他没挥第二剑,便高喊:“待我取了兵刃与你再打……”“打”字犹在口中,那少年郎第二剑便急功我下盘,我只得捻个扶风咒跳开道:“哎哎……慢些,究竟甚么仇恨……”那少年郎的利剑便裹着疾风又至,就如修罗场上杀红了眼一般,叫人没奈何。
我左躲右闪,只来得及看清他剑式,连摇头叹息也没空闲。如此缠斗良久,其实倒像耗子躲猫,可明眼人一看即知是这少年郎争强斗狠,占了便宜不松口。瞧这少年人穿着光鲜、打扮富贵,想来也是有阶有品的上仙,身份地位自然不差,出招收招也迅疾如电,只是那利刃每每贴近了要得逞时,总要慢上半刻,恰恰叫我躲了过去。
观那少年神色甚为恼怒沮丧,我也不知是何道理,只当他修道不精,空有个好看的花架子,能看不能用,且耐下性子一一躲避了再作道理。思来也只能算本大仙倒霉,少说也是百来岁的人了,不能与他多计较,只当无事在凤凰山陪孩子们玩耍罢。
渐渐我体力不支,身法便慢下来,幸而少年郎那把名剑看来也颇沉重,挥的力度招式也愈见凝滞。两厢比较亦没有谁占得了上风,周围看客早等得不耐烦,自顾吃酒论道,不再理会我们。
这样过了许久,只闻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道:“时辰已过,此战平。”
少年郎气咻咻的收了剑,狠狠瞪了我两眼方回了左面那席。我也待蹲下身收拾了那碧玉碗的残迹下去,却听上面一个娇柔声音道:“母后,儿臣观战良久,略有所感。”
王母慈爱一笑:“吾儿讲来。”
那娇柔复声复响起:“先请公子近前说话。”先前算时辰的丫鬟便过来说:“公主请您上前说话呐。”她原来脆脆的嗓音此刻听来甚觉厌烦。我本要装作未听见下殿去如厕的,这般被丫鬟叫住便只能随她走到主位前。
我恭谨的移步上去,见美玉珊瑚宝座上挨着坐了她母女二人,笑语相接、闲谈互闻,好一副天伦共乐图。那尚贤公主向我一招手,我正犹豫此时男儿打扮,恐要避嫌,便见衣襟无风而动,露出了鲜红娇艳的彼岸花。我心下一跳,先怕九王看见责怪,又怕王母和公主治我私自携带物件上天的罪,更怕他们三人要追究珠华的过错。直吓得脸色煞白,忙双手护住那花,打定主意保不住他的周全,便要同生共死的。
那王母见了彼岸花,抚着尚贤公主的乌发点头赞许说:“吾儿眼力甚佳,所得者便是这朵天界花吗?”说着素手微动,我手间牢牢捂着的曼珠沙华便轻而易举落入了王母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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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血色泼染、妖艳诡异、凝恨深沉,分明是阴间之物,与天界庄严宝华之风相差甚远,怎说是天界花呢?我心中疑惑,却也不敢放肆上前抢夺,眼巴巴在底下看着。
只听尚贤公主瞥我一眼轻笑道:“常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儿臣却见败絮之中华彩昭然,好奇一看,原来是朵曼陀罗华。只这鲜红颜色从未见过,倒比素白更觉瑰丽夺目。”
王母点头说果然好看,便叫随侍婢女捧了其他品色的曼陀罗华与众仙一同观赏。一时上来许多霓裳宫女,手里都端着各式的花盆、花瓮、花瓶,不论瓷制玉制、方型圆形都养着美丽素洁的花朵。那花朵无论样式姿态都与曼珠沙华一般无二,只颜色俱是端庄文雅的素白。
我见了很觉诧异,又方明白这两种花如此相像,故而王母与公主都把珠华认作是天界之花曼陀罗华。众仙观赏一会儿,都纷纷称赞天界花的端庄圣洁,可满堂只有一朵是红的,众人便都仰头往王母手里去看,又不敢逾矩上前,眼里都是爱慕称羡之色。
先前那个与我打斗的少年郎席位较为靠前,离王母甚近,他盯住彼岸花看了半天,方走过来悄声问我说:“这位小仙友,不知你的那朵曼陀罗华是如何培植做朱红色的呢?”
我本想说你哪日下了地狱,鬼门前迎你的丛丛蔓蔓俱是此花,一眼不见尽头的。想折多少折多少,便是当柴火烧也没人管的。一想这样说出来,岂非暗讽王母公主连带着众仙孤陋寡闻、见识浅薄么?那即便没错也是要治个藐视天宫的罪,而珠华么,给揪了瓣儿朵儿,拿绣花鞋踩上两脚扔下界泄愤也极是有可能的。
这样一想便不敢实话相告,只谦恭道:“小仙道行微末,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啊。”哪知人家少年样貌更配着一副少年心性,死缠烂打、纠缠良久,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就是不肯走。
王母拿了那彼岸花正往公主的明月髻上比划插戴,这边闹的动静大了,自然听得分明。她也回头看着我道:“正是,你用得甚么法子培植的,此花颜色当真稀奇。”
那少年郎相问,便是不搭理他也没什么要紧,可王母乃是昆仑岛主、三界神母,问起来断不能敷衍了事,定要说出一番道理来才罢。
可彼岸花从来自身自灭,吸取亡魂怨恨而生,勾起罪孽回忆而长,也没见人灌溉养护。我哪里知晓培植之法,只得胡乱道:“也没有甚么培植之法,我一生只养这一株花,无论喜怒忧怖,俱与它分担享受,只当它是我的爱人,心心念念唯有它在我眼里而已。”
那少年郎听了便摇头,对彼岸花似乎再没半点兴趣,自顾回席上喝酒去了。王母听了,举着花的手便放了下来,把珠华置在碗盏之间道:“宣阿罗来见。”公主听了笑便凝在唇边,柳眉微蹙,眼珠一转,又回复常色,向王母劝酒说笑。
过了片刻,霓裳丫鬟去而复返,身后随着个素衣宫娥。但见那宫娥素颜清秀、不饰钗环,一双娥眉似春山映颦翠,两点明眸如秋月照清水。若说明媚动人,倒又十分的端庄素雅;若说只可远观,又千般的风姿撩人。只见那宫娥上前福礼道:“小仙阿罗听传,娘娘有何吩咐。”这声音清幽深远、虚虚幻幻,倒像山谷里泉水叮咚回响。只是我观她样貌神态总觉十分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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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母说:“阿罗,你担着酿花宫掌殿首仙一职,这些天花仙草的最是擅长,本宫这里有一朵曼陀罗华,颜色十分鲜艳夺目,你可懂培植之法?”
那名为阿罗的仙娥轻移莲步,袅袅上前道:“容小仙一观。”旁边便有宫女侍婢欲捧那花下来,只见那烈火浓艳的一团轻轻飘飞起来,恰巧从宫女的指缝间溜走了。哎,想那珠华的原型岂容他人随意染指呢,我心中好不庆幸得意,却见那彼岸花被风托着,飘飘悠悠迎着阿罗而去,稳稳落在这素衣仙子的手腕上,就像一只赤红的火焰蝶寻芳而去,遇佳人而栖。
我心中涌上一种奇异的迷惑的感觉,而那仙子轻抬素手望着彼岸花时脸上的神情也颇显吃惊与迷茫。这位仙子的表情比我更为明显,她一双美目微蹙,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然而终究只是一片空濛的抬眼看向王母和公主。
公主看着那花朵问:“如何?”
阿罗又思考了些时候,似乎在斟酌用词,半饷道:“它便是我,我便是它,小仙在千年前,或许更久以前是与它在一处,不分彼此的。”
此言一出,众仙议论纷纷。我再细观阿罗的容貌姿态,的确与珠华有些神似,怪不得我先前觉得阿罗熟悉。可二人一为红一为白,一在地下一在天上,一是须眉男儿一是巾帼娇娥,在千年前本是一物实在难以想象。
王母显然对这些旧事没有兴趣,只道:“你可培植此品类颜色的花朵么?”众仙便都安静下来等待阿罗回答,看来对美艳花朵的实际占有显然比对陈年往事的追究更有吸引力。
阿罗说:“自然,小仙若想得不错,有一处现下当遍植此花、四季更迭、常开不败。”
王母露出慈祥温柔的微笑,命阿罗领酿花宫众仙子统管此事,又说待寻着了,今日赴宴的众仙都可一同赏玩。于是殿上众人也都露出谦恭满足的笑容,继续饮酒品菜,时不时称赞一下公主的品仪出众,王母的慈悲宽容,再议论一下天宫的豪华美妙等。
期间阿罗欣然领命,却携了那彼岸花道:“可否将这一朵赐予小仙,小仙今日遇见它感慨良多,带回去也可细细钻研培植之法。”
王母听得钻研培植之法便点头同意了,尚贤公主虽然眼望着那花颇有留恋之意,终究念着遍植此花之所,也默许了。唯有我望着那花,恨不能飞身过去,随着那宫娥一道下殿。
我看阿罗未走远,忙跪在阶下说:“娘娘、公主容禀,此花乃小仙的心头好,细心浇灌、陪护许久,求娘娘慷慨赠还。”
王母与公主此时都忙着尝桌前一道新上的菜,说是什么碧荷芙蓉羹的,总之没有空闲搭理我。过了半晌才听公主娇柔之声道:“那花千年前与阿罗是一体的,可见你的言语并不符实。”
我眼看着阿罗消失在殿外,心急得要跳出来,听见此言唯有忍耐恭谨道:“千年前虽是一体,千年后小仙确是浇灌许久,爱护有加,便如待小仙自己的性命一般。”
公主听了便不做声,只尝自己的芙蓉羹,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急得不行,想再等下去也没结果,只有寻到那处甚么酿花宫的地界,亲自请阿罗仙子归还。到时珠华变回原貌,即便阿罗不许也没奈何,华儿自会随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