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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识因果 ...

  •   【五龙】识因果

      时隔六百年后,上天界终于迎来了邪影白帝的回归。
      据长老们说,他们在苦境找到白帝的时候,他正靠在树下闭目养神,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旖旎小调,手掌在膝上一下下打着节拍。他身旁是翻倒的两个酒坛,女儿红汩汩流了一地。
      “我什么都不记得。”他对他们说:“我曾有一个心仪的人。但我还来不及彻底的爱上她,便已经失去她了。”
      “也许回到上天界之后,你就会想起些什么。”长老们耐心地劝他,他们都活了好几千岁,说话的声音像棉花一样又粘又慢:“况且,以你的尊贵身份,流落苦境是不妥当的。这有损于上天界的声誉。”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开始为白帝讲述上天界的种种。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在说,白帝在听。坛子里的酒流干了,只在坛口留下刺鼻的酒糟气味。白帝看了一眼,走过去把酒坛“咕噜噜”地踢到树根底下。
      其实白帝出生以后,长老们对他并不关注。彼时容止端严的皇胤即位不久,桀骜蛮横的赤麟刚刚被遣往边境,而随和聪颖的银戎正开始学习武功。天城里每天都在发生新的变化,相比之下四皇子的降生就不那么引人注意了。所以长老们讲着讲着,很快就没了话题,幸好在他们开始胡编乱造之前,白帝终于答应跟他们一起回去上天界。
      这是自然的。长老们得意洋洋地想,毕竟苦境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的荒凉地方而已。他已经连一个人都不认识了。
      这时正值盛夏,天空蓝的好像一匹精心染过的绸缎,太阳则像是粒八面雕琢的宝石,散射出最干净炽热的光芒。阳光下盘旋着浑身雪白的迦兰陀鸟,发出动听的鸣声,金色的鸟喙闪耀如同白日星辰。空气里飘着令人心神宁静的浓郁花香。这种奇异的依兰花以往只在边境生长,近百年来不知使用了什么方法,在天城里也能开得盛大灿烂。
      即使在这样晴朗的天气里,御天宫也依旧处于云山雾海的依托之中。雪白的宫墙时隐时现,折射出柔和的七彩神光,让人不免怀疑眼前神圣庄严的宫殿不过是座幻影。白帝同两位长老一起等在宫外,看见那些云雾好像长了脚一样,往他身前蔓延过来,逐渐把他包围。两侧云层中亮起间距相等的圆形火光,珍珠般饱满的凝在半空中。这样火光并不能给周围增添多少亮度,却让原本安静的场景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
      等到云雾散开,白帝才发现那些火光并非悬在空中,而是来自于宫人手上们提着的琉璃灯。他们一例穿着深紫金边的锦袍,戴着褐色高冠,站成两排,恭敬地低着头。这时候白帝脚下显现出一条用大块白玉铺成的宽阔道路,一直延伸到御天宫前,石缝的拼接处看不到一丝痕迹。玉道上铺着金色的新鲜依兰花瓣,好像铺着一条细腻芬芳的织毯。
      御天宫门无声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同今日隆重的仪式相比,他的装束未免太过简单。——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眼睛尤其温和宁静,却又仿佛带着一点儿与年龄不相符合的疏离淡漠,使他看起来高高在上;他淡粉色的嘴角倒是微微上翘,仿佛随时藏着微笑。他一头鎏金长发中掺着几缕银丝,只用条素白的缎子束在脑后,穿着一件阔袖开襟的白色大氅,袖子上绣着端庄大气的黑色龙纹。
      青年向白帝走来,脚步轻盈优雅,在他经过的地方,依兰花瓣仍旧娇艳如新。他越走越快,脸上的笑意也愈发明显;宽阔的袖子兜着风,袖上的黑龙踏云欲飞。两侧提着琉璃灯火的宫人们随着他的脚步依次跪下,他却浑不在意。——他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繁文缛节,但即使身为天城的统治者,有时也不得不依从长老们的意见。
      白帝已经恢复了一些记忆,只是支离破碎的,拼不成完整的历史。他看到青年向自己走来,立刻认出了对方,正要开口呼唤,身边的两名长老已先他一步弯腰行礼:“天尊。”
      他愣了愣,青年已经走到近前,离他最近的六名宫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天尊!”
      “天尊……”他的嘴唇动了动,吐出这个不算陌生的词语。他不确定自己应该同长老们一样弯腰,还是像宫人们那样下跪,想了想,做了个屈身的动作,被迎面而来的青年一把扶住。青年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把他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青年身上的大氅是用迦兰陀鸟的翅尖白羽编织而成,光滑的好像水波,带着淡淡的梵香。
      “白帝,你终于回来了。”青年说,极力镇定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我答应过星痕,要去苦境找回你,总算没有食言。”
      “星痕”这个名字,在白帝的记忆里同一个银灰色卷发的孩子联系在一起。他很少说话,瞪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笑起来的时候微微抖动的浓密睫毛让人想起刚出生的雏鸟身上的绒毛。白帝记得自己曾经握着他的小手,在悬崖峭壁上训练平衡;他很想询问这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又直觉地知道答案不会令人愉快。
      他在苦境孤单久了,不习惯与人这样接近,此时虽然不讨厌青年的拥抱,却也希望这种亲昵赶快结束。等大家都起身之后,他扶住青年的手臂轻轻摇晃了几下,青年这才记起还有旁人在场,赶紧放开了他。他看着青年的脸,青年也不错神地看着他,彼此都在等待对方说些什么。他于是舔舔嘴唇,又轻轻地,略带困惑地呼唤道:“天尊……”
      “不用这样称呼我。”青年柔声说:“你我兄弟,还是一如往日。”
      说完这句话,他看看长老,又看看白帝,满怀希望地问道:“你……你还认得我么?你像以前那样叫我就好。”
      “银戎……三哥。”白帝说,毫不意外地看到青年眼中冒出欣喜的光。这时候他注意到银戎身后肃立着一名白衣女婢,手中捧着一把未出鞘的刀,刀鞘浮刻暗金,气势迫人,刀柄末端缀着环佩琳琅,古朴中又见华严。
      这把刀看来无比熟悉,当是银戎从不离身之物。他当日在苦境之时亦自名天刀,足可见其爱刀成痴。白帝想到这里,忽然眼前闪过一片锃亮刀光,仿佛那宝刀湛然出鞘往他当头劈来,让他头痛欲裂。
      一片昏黑之前,他只觉得银戎抓着他的手,反反复复说道:“白帝,真的是你。”

      就在那场隆重的回归仪式后不久,夏季在一场瓢泼雷雨后倏然离去。上天界的秋天来得比料想中的早。每年这个时候,黄色和白色的菊花就会开满庭院。在苦境的某些地方,它们被称为“墓园之花”,用以祭奠死者,而在另一些地方则被精心供养,象征吉祥长寿。这些花朵密集丛生,颜色浓艳地开放在诗意天城的每一寸土壤上,层层花瓣包裹重叠着,好像守着心中一个永久的秘密。
      “这种花开起来没心没肺。”白帝曾听人这样说过,却忘了说话的是谁。他猜想对于美丽的事物如此无情奚落的必是赤麟,但又觉得赤麟不会有闲情逸致去对一朵花品头论足。
      那么也许是星痕呢?小孩子口无遮拦,常想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逗得兄长们哭笑不得。可星痕从小乖巧善良,不记得他曾说过别人一句坏话。
      那么,也许是自己吧?白帝想。当时在上天界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住在御天宫里已经有三个多月,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宽敞明亮的书房,阅读上天界的各种记录。当他用手指夹起薄薄的书页把它们朝向太阳的时候,阳光就会穿透纸页,融化上面的黑色字迹;但当他合拢书页,纸上的墨色又变得那样鲜明。就好像他的记忆一样,虽然溶解在过往的无数岁月之中,却又轻易凝固在脑海的某个角落。
      他开始逐渐了解他的四个兄弟,他们的容貌长相,他们的品□□好;唯独对于“邪影白帝”这个名字,反倒仍旧是无比陌生。他听人偷偷议论说这样安分阅读的性格一点也不像白帝,估计自己曾是个爱好惹事的家伙。
      自他在回归当天当众昏倒之后,天尊银戎便让他住来了御天宫。“你和我一起住吧。”他告诉白帝:“你小的时候,最喜欢在这里玩耍。住在这里也许能想起些什么。”
      宫中的家具摆设果然都让白帝觉得眼熟,他闭上眼睛,甚至能说出左边墙角曾放着一只踢坏了的青铜麒麟香炉。御天宫原本是大哥皇胤的住处,闲人不能随意出入,这样看来大哥在他幼时对他照顾颇多。
      入秋之后,银戎邀他共赏双日泪星。这是上天界十二年一遇的奇景,于黄昏之际诸光尽掩,唯见空中八星连珠,荧光皎皎如同泪痕垂挂。但在赏景之前,还要举行冗长的祭祀活动。虽然银戎再三保证他已将仪式简化不少,白帝仍是提不起太高的兴致。
      “只要你来就好,”银戎微笑:“当年你就不喜欢这些礼仪。”
      “我不是唯一一个讨厌祭祀的人。”白帝脱口而出,半晌摇了摇头,终究说不出究竟。他推脱不过,那日午饭后便等着银戎派人来请。天色暗沉得极早,两盅春天酿好的桃花酒下肚,他不由倦乏,双目微拢,眼前景物变得像是在水里浸过一遭似的,锈迹斑斑。
      他看到三人立在房中。其中一人衣着华美,正拿着一枚方砚把玩,虽然看不清容貌年纪,从那随意自在的气度推断当是此间的主人,想来便是天尊皇胤。另有一黑发少年垂首立在旁边,面色不善,是他的二哥炽焰赤麟。还有个灰色卷发的半大孩子紧靠着赤麟站着,当然就是他的小弟紫芒星痕。
      房中灯烛满堂,看来已经入夜。赤麟一脸不悦望着皇胤,冷冷问道:“祭祀的礼仪,大哥之前已经同我说过。为什么还要再演一遍。”
      “星痕还没学会啊。”皇胤笑笑道,拉过星痕:“他刚满百岁,明天是他第一次参加祭奠。祭奠的步骤繁复,他怕记不住。我想请你教教他。”
      “哼,我才从边境回转,在天城里呆了不到三日。”赤麟道:“双日泪星的祭奠,我也从未参加过……”
      “二哥,你教我吧。”他话音未落,星痕伸手拉拉他的袖子,眼看着他脸色一黑,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却仍是抬着头,眼巴巴望着:“我怕明天出丑,长老们罚我。”
      他低头看了看星痕,再看看立在一旁的皇胤,往左挪了一小步,同星痕离得远了些。星痕有些失落,又不敢表现得明显,只好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去,这时却听到赤麟没好气地说:“不是要我教你么,低头干什么?”
      星痕一听,立刻高兴起来,抬头冲着他笑笑,又颇为感激地看看皇胤。这边赤麟已经开始顾自说道:“明日鸣钟之后,我们五人在南门换好祭服,依次从中门入祭坛。到时候西南角点起三盏大红天灯,对着那个方向走就是。”
      他一面说,一面目不斜视地往前跨了几步。他本是个身材颀长的高挑少年,此时身板笔直,步步稳健,锦袍下摆低垂,分毫不动,尽显皇家的端庄肃穆。星痕跟在他身后,也像模像样地走起来,然而终究年纪太小,显不出威严气魄。
      赤麟又说道:“到了祭坛中央,祭拜诸神,要行三跪九叩之礼。一拜敬香,二拜焚香,三拜祈愿,而后回往东南面,行五步跪下……”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不情愿地问皇胤道:“是五步,还是七步?”
      “五步。等之后祭品送燎炉焚烧,我们前往望燎位的时候是七步,”皇胤笑答道,走到星痕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你看,下跪的时候要先曲左膝着地,再曲右膝。双手抱持胸前,不可弯腰前倾……”
      他说话的当口,亲身演示。星痕用心看着,随他一起跪了下去。赤麟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也依照他的动作认真做了一遍,跪在星痕身边。三个人齐刷刷跪成一排,夹在当中的星痕最矮,从侧面看去几乎望不见。
      白帝始终站在一旁,但伸长脖子也看不清三个人各自的表情,好像隔着一层纱帘似的,在昏黄烛影里淡漠了色彩。他看着三人参差不齐跪在一起的模样觉得有趣,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来:“你们在干什么?还没祭祀了,就先练下跪。”
      赤麟听到声音立刻站了起来。皇胤回头看见是他,也站起来对他招招手。星痕见两位兄长都起了,急急忙忙地抬脚,不料踩住衣服下摆,脚底一绊,“哎呀”一声整个人向前滚倒。皇胤正同白帝说话没有留意,赤麟手疾眼快,一伸胳膊把险些滚成一团的孩子捞在手上。星痕扒着他手臂红了脸,这个表情倒让白帝瞧了真切,然后低声说了句谢谢二哥,还笑着对白帝叫了声四哥,生怕他取笑似地往后缩了缩。而赤麟毫无反应,把他放下后径自转身走了。
      白帝没听见开门声,一转眼赤麟已经消失无踪;再一低头,星痕也凭空不见。屋中光线转瞬变暗,只剩下皇胤一个人背对着他。
      白帝突然明白过来,他的心猛得缩紧,想绕到前头去看皇胤的脸,却找不到自己的脚在哪里。正在惶急之中,听见皇胤低声问他道:“你记起来了?”
      “嗯,那回赤麟归来,你担心他不熟祭奠礼节,又知道他不肯受助于人,就拿星痕当做借口。赤麟倒也学得耐心。”白帝叹一口气,不转眼地看着皇胤的背影:“要说学习礼仪,大概你最差劲的学生就是我了。”
      他说完听见皇胤低笑了起来,即便背对着他,也能想象出那无可奈何、却又宠溺纵容的眼神。
      “我还没说完……这样的事后来还有过好几次,星痕年纪小,就以为赤麟对他好,直到长大了也念念不忘。要我说,都是你害了星痕。”
      “你真这样想?”
      “反正是在做梦,说错了也不紧要。”白帝说:“我好久没有这样同你说话了。”
      “做梦……这是你的梦么?”皇胤问。
      “不是我的梦,难道是你梦到了我?”白帝话一出口,便觉后悔。皇胤这时转过身来,他模糊的影子摇曳不定,像是一柱正在燃烧的烛火。
      白帝这才发现,他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了。
      那是当然了,在他做着这个梦的时候,皇胤早已死在苦境。

      白帝回归的这年,冬天没有下雪,但却冷得出奇。屋檐下垂着一根根透明冰柱,好像是即将吹响的号角。
      白帝最讨厌这样的天气,好在自从回来以后,他一步都没踏出过御天宫。最初时银戎当然曾劝他出去走动,可他说身在异乡,哪里都是一样的。
      异乡这个词语并不确切,还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漠。但在当时白帝的心里,的确是对苦境更觉亲切一些。银戎没有怪他,只是用手轻柔按上他的肩膀:“想不起来也不要紧。你回来就好。”
      房中点着火盆,空气比外头干燥许多。其实作为龙族白帝并不怕冷,但惰性作祟,还是愿意呆在暖和的地方。他站在窗口,看着宫人们从外面紧赶几步,奔入长廊,卸下身上厚重的棉袍,往手里呵出团白白的暖气。
      很多年之前,他也曾站在这里,见过相同的场景。那天下着大雪,扑在脸上又湿又冷,白茫茫的一片让人睁不开眼。他和星痕是最先到的,进屋解下半湿的披风随手挂在一边,在地上留下一长串的黏连脚印,因为步子太急,挂在腰间的兵器跟着铃铃轻响,刀鞘尖上还一滴滴地淌着水。
      屋子的主人早已端坐在桌旁,若在平时肯定会责怪他们仪态不端,那天却微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什么都没有说。白帝等了一会儿听见外头响动,起身走到窗前,看来人衣着精致,腰间斜佩着那日在御天宫前见过的暗金宝刀,自然是银戎无疑。银戎的斗篷上也积了层薄薄的雪,衬着他的发色更为浅淡。他在屋檐下摘了帽兜,又小心翼翼地卸下斗篷,轻轻跺了几脚掸净积雪,这才走进屋内。
      他们四人各自坐下,视线交汇着,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屋门突然被推开,赤麟快步走入,带进来一股卷着雪花的朔风。他只穿着件单衣,没披挡风的外袍,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看来好像泛着光。
      “即便你功体属火,也要多小心。”赤麟坐下以后,银戎这样对他说道。他点了点头,随即把目光转向皇胤那里。
      “这次让邪天御武的两名亲信逃脱,我们该如何像长老交代?”眼见人都到得齐了,银戎也看向皇胤,率先出声询问。
      “如实奏报就是。”赤麟淡淡道:“有什么好商议的?”
      “不行!”赤麟刚才说完,星痕就站了起来:“要是如实奏报,他们一定会趁机治二哥的罪。——不如,就说是从我手里走脱的。”
      “星痕,不要胡闹。”皇胤沉声道:“你二哥也不会答应。”
      “我年纪最小,长老们不会重罚我……”
      “那两人明明是从北面突破了包围。你负责驻守南营,要说从你手里走脱,怎么个走脱法?”不等星痕说完,白帝看他一眼,开口打断。
      “当时战场混乱不堪,记错了方位也情有可原。”星痕不服,兀自强辩。
      “全军几万只眼睛,都记错了?”白帝咧开嘴角:“哼,撒谎也不能那么拙劣。”
      “四哥你……”
      “你们两人别争,这件事由我去说。”皇胤一言既出,星痕愣了一愣,走回位子坐好。白帝也收敛了笑容,坐正身体。皇胤看了赤麟一眼继续道:“当时是我同他固守北方,要犯脱逃之事,我们同去解释较为妥当。我就说乱军之中,一时失察。”
      “我不需要解释。”赤麟冷了脸:“是我大意,让他们跑了。长老要怎么罚,我悉听尊便。”
      “二哥……”星痕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赤麟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长身立起:“今天是我当值看守邪天御武。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他说完果然转身而去,一刻也没多留。白帝看着他的背影也跟着站起来,走前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大家都是为他打算。他倒好,到得最晚,走得最早。”
      ——他不喜欢赤麟,这其中原因已不可考。不过从最初直到最后,他都不曾掩饰过这一点。
      “若有能帮忙的地方,千万告诉我们。”赤麟离开后,银戎趋前对皇胤这样说道。皇胤笑着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没事,我自有分寸。”
      “哈哈,你还真是向着二哥。”另一边的白帝转头看看正在低声交谈的兄长们,拉了拉准备离开的星痕:“这样的笨主意也想得出。”
      “他也是你二哥啊。”星痕不满地低声抱怨:“都这个时候了,大家都在想办法。就你还说风凉话。”
      “总有办法。你急什么。”白帝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脑袋,看那边两人仍在商议。银戎已解下暗金佩刀置于桌上,看样子是打算长谈。他想起下午要出城办事,于是拽上还要偷听的星痕,急匆匆地走了。
      那是剿灭邪天御武的大战结束不久,也是他记忆中最后一次算得上兄友弟恭的场面。在那之后五人再没有机会同处一室平和谈话,只是当时他们谁都无法预见。倘若早知如此,他就该跟星痕一起赖在御天宫里,哪怕在走前多回望一眼两位兄长,也是好的。
      ——然而记忆的无情之处就在于此,他唯有将过去的碎片拾起,却无法拼成自己渴望的画面。他只记得离开之前银戎站在皇胤身边,两人高矮相仿,头发衣饰皆是色泽淡雅,衬着窗外的萧萧雪景,很快模糊了轮廓。
      正如大家所预料的那样,长老们以剿敌不力为由,将赤麟流放去了边境。但他们所没能料到的是,赤麟并不是唯一一个因此离开天城的人。
      白帝想到这里,熟悉的头痛席卷而来。好像脑中有一根本就绷紧了的弦,又被人在手指上绕了几圈。他轻轻呻吟一声,抱着头蹲下身子。记忆的河流却没有就此减缓速度,而是将他带往更为湍急的深渊。
      眼前仍旧是冬景,仍旧是同样的房间,这次却只剩下皇胤和赤麟两个人。白帝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那里,也许只想像小时候一样偷偷躲藏起来,玩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赤麟很生气。他并不是个喜欢表露真实感情的人,此时白帝却能看见他深红色的眼睛里吞着火:“这是怎么回事?你同长老说了些什么?”
      “叛党逃脱全因我调度不当。我向他们立下了军令,若不抓回那两名叛党,终身不回天城。”皇胤注视着赤麟,丝毫没被他的愤怒影响,语调依旧缓慢沉着:“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还是找借口将你调离了天城。好在只是两百年的调令,很快就能回来……”
      “谁要你这么做的??不擒叛党,不回天城,你,你可知这其中轻重?”赤麟气得一掌挥向桌案,皇胤低声唤了句“赤麟”。他蓦然醒悟,顿收劲力,掌下桌案仍是摇晃了几下,石屑纷纷。
      “这是我失职所致。我去找长老说明真相。”赤麟放下这句话,转身就走。皇胤在他身后默立了片刻,眼见他就要推门而出,忽然扬声道:“我知道是你故意放走了他们。”
      赤麟脚步一滞,放在门上的手也缩了回来,扭过脸来面对着皇胤:“你怎会这样想?”
      “你故意放走那两名叛党,恐怕已替他们寻好了藏身之所。但我若找不到他们,就永远不能回城。所以你才会如此失态。”皇胤看着他缓缓道,语调波澜不惊:“我这次帮你掩饰,从此以后望你好自为之。”
      “既然你怀疑我,为何还要帮我?” 赤麟错愕之间,低声问道。虽然是质问语气,声音里却带了白帝不曾想到的温柔:“事实并非如此……”
      “你放走他们的理由,我不想知道。”皇胤突然冷冷打断他道,一贯和煦的面容此时冷若寒霜:“我帮你,不过是为了还你当日在战场上替我挡那一箭。——现在这样最好,从此后你我各司其职,相见无期。”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又觉不忍,旋即补充道:“又或者年节时偶往天城共聚,也算全了兄弟之谊。”
      他的声音不含感情,眼神淡漠得吓人,简直不像是白帝认识的那位温和兄长。赤麟听他说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你说什么??”他不见皇胤回答,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震惊的神色慢慢转为悲凉,低下头,又再抬头看看,最终后退一步,苦涩笑容浮上嘴角,言语断断续续:“兄弟之谊?我……我原以为那几日朝夕相处,你我之间总还有些别的情分。却原来……哈哈哈哈,好个兄弟之谊,好个相见无期!”
      他紧紧盯着皇胤,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几个字,嘴角抽搐着,仿佛要把这句话撕裂了生生吞下。这次白帝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在一旁听得心惊,皇胤却只瞥他一眼,面色如常。
      “我怕若再见时,便要与你刀剑相向。”皇胤淡淡说道,随后厌恶似的不再看他,转身匆忙离去。白帝刚想趁机偷偷溜走,皇胤却忽然顿住脚步,向他藏身的地方转过脸来。白帝同他相距几步之遥,想细看他的面容却仍是一片模糊,耳边只听他厉声喝道:“是谁??”
      “啊,我,我是……”白帝立刻解释,拼命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大叫一声,从床上惊起,大汗淋漓。惶急之中他伸手去抓皇胤,却抓住了另一只冰凉纤长的手。
      “叛党亲信……”他紧紧攥着那只手,喃喃自语,面色惨白,这时方才醒悟过来,正是那两名邪天御武的亲信,在三十年后成了赤麟叛军中的先锋大将,手底沾满龙族鲜血。
      造反谋逆,兵逼天城,只为了那一句若再见时,刀剑相向。
      好个赤麟,也算得如愿以偿。
      “是不是做噩梦了?”他惊魂未定之际,就听有人柔声询问,抬眼一看,银戎的手已被他用力捏得关节泛白。银戎今日穿着浅金色的云纹龙袍,领口袖边都用金线镶着指甲大小的椭圆白玉,斜坐在他床边,衣上没有一丝皱褶。
      “我想起来有年下雪,我们在这里商量如何向长老解释放走邪天御武亲信的事。还没说完,二哥就走了。”白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低头等呼吸平定下来,避开他的目光含糊说道:“我想和你们多说几句话,可那时……走得太急。”
      “是有这件事。”银戎点点头,看着白帝笑起来:“你现在不就在同我说话么。”
      “嗯……你今天穿的和平时不一样。”
      “这才是我平时的装束。”银戎浅笑道:“那日去宫门外接你,我怕你认不出我,特意换了在苦境时的打扮。”
      “啊,这倒也是。”白帝这才记起他的龙主身份,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你是天尊。”
      “就算换了衣服,也还是你的三哥啊。”银戎轻声纠正他,见他一脸倦乏也便不再多说:“你好好休息,我也回书房去。”说罢起身欲走。
      “三哥!”白帝心念一动,就想将梦境和盘托出:“你可知道当日……”
      “什么?”
      “……不,没什么,我记混了。” 白帝话到一半,呆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刚才竟梦见大哥疾言厉色,还说了些无情的话。”
      “那还真是噩梦了。”银戎一脸讶然:“大哥对我们一贯容让爱护。无情两个字,同他最是不搭。”
      “是啊。”白帝点点头,自己也觉得太过荒谬,笑了出来:“大哥怎会是这样的人。”
      “嗯,那你快休息吧。”银戎没有追问,见他安静下来,嘱咐了一句不再多说。他俯下身来注视着白帝的时候,白帝望见他湖泊一样温柔安静的碧色眼睛,觉得那里头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慢慢地堆积沉淀。
      那是时光。
      静止、哀伤的,一去不回的时光。

      岁月随着渐渐消融的冰雪流去,很快暖风吹得天城换上一幅春日美景,处处明媚如画。冬季恍如一个消逝的噩梦,从未真正来过。峻宇雕墙掩映之下,桃柳更显风姿绰约。四界使节多选在这个时候谒拜上天界,银戎来探望白帝的次数也便比以往少些。
      白帝已全然不管这些消息,弹去落了一身的细碎花瓣,仍旧专心致志读他的书。他已把历史读了通透,现在只无聊地翻些民俗传说,最近正在读一本关于武器铸造的书,其中记载了历代御天龙族的佩刀来历,颇为有趣。
      他们兄弟五人的佩刀都是根据各自的武功特性精心锻造而成,同主人密不可分。若是失了武器,等于丢了半条性命。也正因如此,下界才将他们称为“刀龙”。佩刀在主人降生当天打造完毕,密封匣中,由长老们代为保管,等他们年满百岁便可取回。他们兄弟四人皆是如此,只有赤麟从小在边境长大,回到天城后又因故拖延良久,直到快成年时才从长老那里索回了他的荒豹雷刀。
      白帝依稀记得,当时他听到传闻,说长老想要废去赤麟的命定神兵,为他重铸武器。这件事关系重大,长老们争执不下,其中的原因他也不甚清楚。他只知道天城中流言肆虐,人心惶惶,而从赤麟携带佩刀出现在御天宫前的那一刻起,一切流言蜚语都终止得无声无息。
      事实上,比那更早之前,白帝就见过赤麟的刀,就在自己现在栖身的地方。他清楚记得,当时房中光线昏暗,在四角都点了长明灯。乾、坤二位摆着金铸龙符,坎位燃着七彩龙焰,离位则用玉碗乘着清水
      房间正中搭着方形的狭窄祭桌。桌身用青琅玕雕成,原本苍翠欲滴的颜色此时略显暗沉,好似夜里野兽的眼珠,浮光流动。桌子中央的梨花木盘中平放着一把雪亮宝刀,长约三尺,宽不到一掌,刀柄上镶着只作势嘶吼的黄金豹头,背生两翼,又以蓝宝石雕成微眯双眼——正是赤麟叛乱之后,令上天界人人胆寒的荒豹雷刀。
      皇胤负手立于案前,头戴高冠而散发于耳后,身着朴实无华的纯白长袍,交领左衽。他抬起右手,将手指轻放上荒豹雷刀的锋刃,转头向立于身后的白帝道:“四弟,你替我护法。此事千万不可对他人泄露半句,即便长老也不例外。”
      “当真值得么?”白帝皱了皱眉,望着桌上寒光凛冽的刀刃。刀身上缠着的那只非虎非豹之兽腾然欲扑,总让人隐隐有不祥之感。
      “此刀戾气太重,而他又为六爪异端,长老们恐怕这把刀会助长他的邪狂秉性,所以才想将刀毁去。可失了这把刀,他功体受限,永远练不成皇殛天斩的最后一招。这本非他之过,对他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这也非你之过。”白帝彼时少年气盛,说话间便忘了长幼:“况且这方法几千年来都无人用过,也未必有效。”
      “总要试一试。”皇胤淡淡道:“古书上既有记载,多半便是真的。”
      “‘若逢不世邪兵,便在开锋前喂以纯正龙血,尽消戾气。’——哼,这怎么听都不像是真的。况且还有后半句话,说得清楚……”
      “祭刀之后,我从此不可与他太过接近。否则刀上戾气复苏,引他心性入邪……”皇胤接口道:“这些我记得。”
      他说完探寻地看了白帝一眼,白帝不再反驳,垂下眼睛退至坎位站定。他低低道了声谢,转过身,双手捧住荒豹雷刀平举高过眼前,低声祝颂之后又将刀放回木盘之上,右手按住刀柄,左手握紧刀身。
      鲜血汩汩而出,先是涓涓细流自两侧漫过刀身,而后绞成一股,沿着血槽流向刀柄。皇胤将左手更握紧了些,嫣红的颜色浸没了雪色刀锋,在木盘底部渐渐积聚,好像一层纤薄的朱红玛瑙。他握住刀锋,将左掌往刀柄处移动了半寸,在刀上留下两道鲜红印痕,看来像是血泪一般。
      就这样过了片刻,鲜血终于遮过了豹头的透蓝双眼。长明灯映照下的刀光突然抖动一下,转瞬爆涨出万丈青芒,映得四壁惨白,一声尖锐的呼啸旋即冲天而起,夹杂着兵器交接之声更添凄厉,震得离位玉碗中的清水晃出了碗沿。荒豹雷刀仿佛突然间有了生命,狂怒地抖动嗡鸣,想要挣脱桎梏。
      皇胤面色一凝,手腕加力按住刀柄,沉声喝道:“白帝!”
      他话音未落,白帝已张开结界。一时间无风的房间里布帘飞卷,烛火东倒西歪。二人的影子被扭曲成各种诡异形状,如同无间恶鬼。白帝只觉得有股巨力扑面而来,遵照皇胤之前的嘱咐手掌上扬,坎位龙焰随着他的动作立时大盛,由原先的七彩化为纯净的赤红。
      皇胤面不改色,闭目默诵。梨花木盘里盈满鲜血,却没有一滴溢上桌面。白帝眼见他背后现出光芒柔和的龙形图腾,在赤红龙焰的映照下看不清原本颜色。不久后声响渐歇,龙纹隐没,皇胤手底骚动骤平,屋中灯影恢复如常,龙焰也再次呈现七彩光晕,只听“哗”的一记轻响,木盘四散裂开,碧绿桌面上霎时被鲜血覆盖。
      白帝紧张地注视着皇胤,见他松开手,转身向自己笑笑,紧接着身形一歪几乎跪倒,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连嘴唇都苍白得吓人。白帝拿起准备好的绷带替他包扎伤口,本想将他扶进卧室,皇胤却摆了摆手,用一种极其疲倦的声音说道:“你滞留太久,恐惹人疑心,还是快走吧。”
      白帝不好违拗,点头应允。临走前回望一眼案上的荒豹雷刀,果见刀锋藏拙,谦冲平和。
      他行至门边,突然停步转身,低声问道:“你……从此以后,果真再不与他亲近?”
      “那是自然。”皇胤道,双目微阖:“为我为他,都该如此。”
      “我不信。”白帝道,忽然听见旁边有一陌生的少女声音问他:“主人说什么?”
      他猛一抬眼,才发现自己竟是置身春日书房,面前还摊着那本看到一半的武器品鉴。惯常服侍他的小婢女正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恭敬询问。
      “啊……没什么。你下去吧。”白帝回过神来,垂下眼睛合拢书页。他摊开左掌,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在脑中勾勒出大哥手心里伤痕的样子。原来当时的自己,就是那么一直一直,看着大哥对赤麟好;以他对赤麟的敌意,想必曾为此觉得不满,但现在回忆起来,心中却平静无比,倒好像是在看着两个不相干的人。这样深沉付出的感情他在日后似乎也曾经有过,如今却已经忘得干净。
      血祭荒豹雷刀之事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以至于自己也几乎遗忘。但他直觉得方才的这段回忆并不完整,只是一条引线,将他领向更为关键的所在。他举目四顾,盯着熟悉的陈设瞧了又瞧,然后闭上眼睛用力地敲敲脑袋,一片黑暗之中只听有人说道:“我自然要与你们同去苦境。”
      “你不能去。”这是白帝自己的声音,从黑暗深处响起,好像一副没有背景的画面:“即便你是我的兄长,有些话我也非说不可。——血祭之后,你说过要与赤麟疏远。可攻打邪天御武之时却同他一道行军布阵,形影不离。——赤麟就是被佩刀影响了心性,才有如今的叛逃之举!你已错了一次,怎能再错第二次?”
      “这次不会了。”说话人黯然道:“我再不会与他亲近。只需寻到他,将他擒回上天界。”
      “我不信你做得到。”
      那人顿了顿,语调转为坚决:“此事因我而起,也当由我终结。他身在苦境,我怎能不去?”
      “可赤麟入苦境后重塑肉身,不记前尘往事。长老说我们若是追去,可能也是一样状况。你同他之间羁绊甚深,若是机缘巧合下在苦境与他重逢相交,唤醒荒豹雷刀,后果不堪设想。——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那,我只好也赌一次。”那声音沉默良久,最终这样说道。后面的言语再也听不真切,断线风筝一样渐渐飘远,归入虚无:“在他心性入魔之前,我要带他回来……”
      我要带他回来。
      白帝蓦地睁开眼睛,脑中一片空明。
      为何他明明挂心赤麟,却常遣星痕前去询问;为何历经邪天一役他远离天城,还对赤麟说出那样决绝伤人的话;为何赤麟初时对兄弟尚有留手,在苦境觉醒后竟全然不顾手足之情……
      原来如此,原该如此。
      一切因果,在他将手放上荒豹雷刀的那一刻里就早已注定。
      赌一次,结果一败涂地。到头来他竟算是成就了赤麟,又或是害了他?
      四界苦境,混沌苍茫,终是纠结难解。
      白帝突然忍不住想,他这几位兄弟,爱过恨过,醉了又醒,曾有倾心依恋,曾有不共戴天,有人深陷其中,有人心如明镜;他们仿佛在他面前展开一幅浓墨重彩的卷轴,画中人物栩栩如生。
      而他自己呢,又在哪里?
      总也无处寻觅。
      他坐下发了会儿呆,突然有股冲动,想将一切都告诉三哥。然而那日他从日暮等到破晓,仍是不见银戎身影。他点起长明灯,一直望着窗外,觉得有人影在往里张望,时而觉得那是皇胤,时而像是赤麟,时而又成了星痕的脸。他们在他的生命里来了又走,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们的影像好像倒映在水中,波光潋滟。他用手轻轻一挥,他们就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初夏的时候,白帝第一次离开了宫殿,大踏步地向门外走去。门口轮值的侍卫赶紧趋前行礼,问他要去哪里。
      “回我的白曜殿。”白帝道:“你转告三哥,我常住在御天宫中,总不妥当。”
      “御天宫?”侍卫满面疑惑地看着他,想起他失忆已久,放缓了语气小心禀告道:“白帝殿下,此处是碧华殿。”
      “啊?”白帝大吃一惊:“这,这不是天尊的住所么?我小时候还常在这里玩耍。”
      “天尊即位后仍居于旧所,没有搬往御天宫。”侍卫道:“天尊说过,您幼时常来碧华殿里寻他。”
      “这,难道我……”白帝愈发困惑,眉头紧锁。这时外头有人高声传道“天尊驾临”,他抬起头,只见银戎身着玄地缂丝凤羽袍,腰帷上绣行龙襞积,袖口饰以白鵺尾羽,头束十二旒翔龙冕冠,身后跟着八名宫人连同那名奉刀婢女,正往这边雍容而来。银戎走到近前屏退宫人,从婢女手中接过宝刀,拉着白帝的手踏进房内。
      “今日慈光之塔遣使来贺,这才穿了冕服。”他解释道,一面除了冕冠,随意散下金色长发,把刀也放在桌上,在白帝身边坐下。白帝盯着那暗金刀鞘看了良久,若有所思,最终问道:“三哥,这把刀……是大哥的龙鳞?”
      “嗯?”银戎抬眼望他:“正是龙鳞。你刚回来的时候,不就认出来了?”
      “我还以为是……”白帝话到中途住了嘴,忽然问道:“那你的刀呢?”
      “我的刀……?”银戎怔了一下,把问题重复一遍。没了垂旒遮掩,他夹杂着痛苦悲伤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那样鲜明,好像一把锐利的尖刀刺的人疼痛不堪:“我在苦境时记忆未苏,与他相识相交……后来又曾与他决斗。……你是最知道我的,那把刀上沾过赤麟的血,我无法再把它带在身边。”
      白帝“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房中霎时变得寂静,银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他。他凝视着银戎高贵俊美的侧脸,冕服端严,恍若记忆中天尊应有的模样。
      “三哥……”他再沉默片刻,向银戎伸出手去:“让我看看你的左手。”
      银戎将左手交给他。他翻过掌心朝上,果然见到两道狰狞刀疤横亘掌中,因为时间久远,已退成了浅褐色。
      他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我之前碰到你的手,冷得吓人。”他说,没有别的表情,只抬起眼睛对银戎笑了笑:“三哥,我都记起来了,我慢慢说给你听。”
      “是吗?”银戎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太多惊讶,坐直了身体。他的眼睛里盛了笑意,声音里却听不出喜悦的意思。他负手走到窗口,看着外头绿叶满阴的桃枝,再也觅不到花朵的痕迹。身后白帝已经开始用平静的语调讲述尘封往事,每一桩都如眼前景致那般清晰细致。
      他静静听着,不时转身看看白帝。温暖的阳光洒进窗棂,照得他肩上的五爪金龙熠熠生辉。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上天界的日子,千载光阴朝暮即逝。
      白帝说得很快很多,偶然会停顿一下整理思绪,专注的眼神就在那个时候变得飘忽不定,好像迷失在时间的旅途。
      银戎定定看着他,初时眉宇间还藏着些犹豫担心,渐渐高兴起来,不时打断插入一两句话,听到会心处弯起嘴角。——很多时候牢记并不比遗忘来的幸福,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悄悄妒忌着白帝的:白帝回想起了完整的故事,却早已忘了身在其中的滋味。
      其实那天他帮赤麟演练礼仪完毕,白帝又硬缠着他将礼仪温习一遍,孩子气地贴在他耳边说“三哥只准教我一人”;其实血祭荒豹雷刀之后,白帝捧着他的手贴在心口,倔强地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其实他为了去苦境之事同白帝争吵的时候,白帝冲着他大声怒吼道:“有些人一辈子都得不到。你只向着赤麟,把我放在哪里?”
      而如今,这个聪明的孩子早早地抽身事外。只留下那些甘甜的,美好的回忆,把剩下的痛苦不甘全都抹得不留痕迹。
      这样最好,银戎微笑着想。
      从来只心仪一人,不及彻底爱上便已失去,这其间滋味,连同其他的许许多多,从今往后也只有他一人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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