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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次第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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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次第缘
释名:‘前念’既灭,‘后念’继生。念念生灭,次第无间,相续而起。名次第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赤麟的出生都是御天宫中一个禁忌的话题。
皇子的降世明明已经诏告上天界,人们却迟迟没等到宫中铺张的庆典和例行的大赦,就连原本安排了要照顾二皇子的宫女们,也没能见着小主人的面。
流言不胫而走,好像蜘蛛网一样,很快爬满了宫中的每个角落,即便三番五次地辛勤打扫,也总会有黏连的细丝缠住了雕栏廊柱。“六爪叛龙”,“不祥之兆”,大家都这样谈论着,言之凿凿,好像亲眼见到一般。
皇胤把这一切都听在耳里,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照常晨起读书,午后习武,入夜后坐在灯下仔细阅读父亲遣人送来的一些奏章。他不能在奏章上直接写字,就用犀管紫毫蘸了墨,先将存疑之处一一摘抄,再在后面写下批注。有时候外面忽然下起小雨,雨滴落上窗前的梅树枝,顺着枝桠滚下来,溅湿了桌上的宣纸。他也不传唤宫人,站起来静静地看一会儿雨,伸手掩好窗户,将滑落的大氅拉上肩头,然后走回桌前,从兔毛毡垫上撤去写到一半的濡湿白纸,再平整地新铺上一张。
就这样过了数年,关于赤麟的传闻已激不起太多的兴趣,而二皇子本人仍是从未露面。初秋的时候皇胤终于踏进御天宫正殿,恭敬行礼,请求他坐在王座上的父亲说:“让我见见我的弟弟吧。”
龙主抬头看他。孩子单膝跪在玉阶下,眉宇平淡宁静,雪白的长发在阳光下泛出暖洋洋的金色。他稚气的脸庞尚未蜕变出刚毅的轮廓,却已经能从中依稀看出日后的俊雅端正。龙主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挥了挥手:“难得你有心,去吧。”
皇胤跟着宫人们走到了御天宫西边的偏殿。那里冷冷清清,他们的脚步惊起了几只灰色翅尖的白鸟,张开翅膀向远方的蓝天飞去。皇胤推开门,看到房间边上摆着一张浅黄梨花木的小床,有两名宫女看顾在旁。他放轻脚步走到近前低头一看,一个黑发白肤的小小孩童微曲着身体,睡得正香。右手拇指贴在淡粉色的唇边,好像一个做坏了的嘘声姿势。
孩子身上盖着浅灰色的薄毯,在毯子外头还露着条尚未褪尽的龙尾,红鳞遍布,肉嘟嘟的一小段贴着床沿,末梢上的鳍是半透明的赭红颜色,好像夕阳一样。
皇胤看得忍俊不禁。宫女屈身走到近前,在他耳边悄悄提醒:“殿下,二皇子刚化为人形不久,睡得很浅。”
她说得小心翼翼,很怕赤麟突然惊醒,更怕他在皇胤面前露出龙身的原形。皇胤听完点点头,看着赤麟笑笑。——这就是他的亲弟弟。同他一样两手两脚,五根手指,还有条小尾巴,哪里看得出是六爪异类呢?
房里留着一扇窗,窜进来几缕微风,把宫女们逃出发髻外的细小发丝吹得散了。皇胤低头想了想,解下外衣翻折成约略小床大小,盖在了薄毯外面,把赤麟的尾巴也包裹进去。
“已经入秋了。”他低声说:“他还那么小。”
宫女们齐齐应了一声,不敢多话。这时候赤麟突然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睁开了双眼。尾巴被他压在身下,费力拱动了几下,才又从身侧钻了出来。他的眼睛是暗红色的,因为睡得迷迷糊糊,瞳仁上罩了层透明的水汽,一眨不眨地瞪着皇胤,表情懵懵懂懂。皇胤伸手摸摸他的头顶,他的头发在那个时候还很柔软,花瓣一样拂过少年的指尖。
赤麟摇摇头,张了张嘴,也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皇胤刚想和他说几句话,他却 “啪”地一下又翻了个身,脸朝着墙面,尾巴不留心甩到了皇胤搭在床边的手,倒不怎么疼,反让他的小身体往前冲了一下。他困惑地眨眨眼,皇胤手脚轻柔地把他的尾巴放回床上,看他很快闭起眼睛,心满意足地再次睡过去了,过了一会儿大约觉得热,往上蹭了一点,露出小半段藕节似的膀子。
皇胤憋不住想笑,但又不敢出声,就这样皱着眉头抿着嘴,一路走出了偏殿。等他的另外三个弟弟出生之后,他都赶去看望过他们。银戎转着眼珠对他安静地抿着嘴,白帝瞥他一眼就哭得惊天动地,星痕则是抽抽搭搭的,眼睛里带着好奇又有害怕。他后来曾同兄弟们说过第一次见面时的趣事,等说到赤麟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星痕不依,硬是缠着他讲,他看了眼坐在一旁面带愠色的赤麟,笑笑说:“他一直睡着,都没有醒来。”
而在他看望赤麟的之后不久,赤麟就在龙主的示意下搬出了御天宫,住进了原本为皇子出生准备的赤焱殿。皇胤常常去前去探视,每次只呆一小会儿。
“我的这个儿子,有颗真正仁慈宽容的心。”龙主有一次对长老们这样说道:“不欺人,不张扬,不矫饰——他会是一位明君。”
当龙主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被他夸赞的皇胤正在赤焱殿的走廊上,蹑手蹑脚地跟在小小的赤麟身后。赤麟完全化为人形之后,很早就能下地走路,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他的倔强性格在那时养成,无论走得多么跌跌撞撞,摔倒之后一定会卯着劲儿重新爬起来,板着小脸继续前进,要是有宫女上去搀扶,他反而会大声尖叫。宫女们无奈之下只好站得远远地盯着,怕他出了意外。
皇胤有他自己的办法。他跟在赤麟身后,亦步亦趋,看赤麟摔倒了也不去扶。不出一两个时辰,赤麟便走得累了,停下脚步四处张望,浓黑的细眉毛拧成一团。皇胤就在这个时候走上去,在他身边蹲下,好声好气地商量说:“二弟,我抱你一段可好?”
赤麟撅着嘴看他,也不知听懂了没有。这孩子瞪着人的时候总带着股恶狠狠的味道,好像对谁都看不惯。皇胤把手摊开,伸在他的面前,慢慢地赤麟也便把小手举起来,放去皇胤的手掌正中。最初几次他小心谨慎,眼睛直盯着少年的手掌怕它逃走,几次之后就显出孩子的玩闹心态来,喜欢先把手高高举起,然后“吧”的一声迅速拍上兄长的手,高兴地咯咯大笑。
这个游戏他只肯跟皇胤玩。要是别人这样逗他,他转过身去理都不理。少年的手指那时已略微显出些骨节修长的形态,衬着赤麟的短短五指,好像雪地上印着的小猫爪印,甚是可爱。皇胤捏住他的手,另一条手臂轻轻一环,就把他抱起来。赤麟在他怀里开始是安静的,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因为视线升高而变得截然不同的世界,很快就觉得厌倦,不耐烦地扭动着身体,用手拔拉皇胤的胳膊。其实皇胤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抱着赤麟走过一小段路,便觉得有些吃不消,正好趁机把他放下,看他继续歪歪扭扭地开路。
他的影子被阳光打在地上,也是块矮矮小小的阴影,还随着他的动作东倒西歪,好像是被风吹得晃了,同皇胤背后笔直竖长的影子相映成趣。
有一次赤麟绊倒在水坑边上,溅了一身的泥点子不说,还擦破了一小块膝盖。宫女们在旁边吓得不知所措。皇胤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像最初时那样解下外衣裹住他的身体。皇胤的外衣很长,在他脚边垂下一大片,让他看起来像是一盏飘在空中的圆柱形宫灯,底下还系着流苏。他这次破例没有吵闹,垂下眼睑遮住打转的泪水,乖乖地被皇胤送回了房间,在皇胤把他放下之后,攀住他的手臂仰起脸,口齿含混地叫了一声“兄长”。
皇胤愣了一下,立刻答应一声,惊喜地笑起来,摸摸他的脸蛋,直起腰大声地询问周围的宫女:“你们听见了没有?他刚刚叫我了。”
其实在所有人的耳朵里,那两个字听起来都更像是“松苍”。可既然大皇子发了话,他们当然只能忙不迭地点头。皇胤喜上眉梢,低头逗赤麟说“再叫一次”,可赤麟扁扁嘴,擦了擦眼睛转过身去,拖着他长长的外套,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去了。要不是宫女们团团围上来将他拦住,他很快就会被自己的脚步再次绊倒。
——这是皇胤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兄长,也是赤麟第一次让人见到他委屈的哭泣。每个人都会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成长经历,或许有些难堪可笑,深埋在记忆深处,因为自尊心作祟不肯再次提起。所幸当时的皇胤还没有那样老持稳重,赤麟也尚未生出深沉可怕的心机,他们还都把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彼此见证了最为珍贵的一段人生。
在不久之后的将来,皇胤有了其他三位兄弟,他对他们都是一样关照,一样爱护,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赤麟在他心中,始终最为特殊。
同天城中的平民一样,皇族也有贺岁的传统。每逢过年就会裁制新衣,龙主要在正月的头一天率皇子们拜祭宗族牌位以及谒见长老。起初只有皇胤一个跟随,等赤麟稍稍懂事之后,也被囊括进了谒见的队伍里。
入冬后不久,皇胤趁着午饭的间隙,又去看望赤麟。那一日天气很好,阳光清澈的像用水洗过,干洌的空气里带着寒意。今年没下雪,石板路旁的黑泥地上留着几片深秋的落叶,颜色分明。皇胤还没踏进赤焱殿,就听到里头乱哄哄的一片,有脚步不停跑来跑去,还有人压低声音呼唤道:“殿下,殿下您等等。”
“大皇子来了。”外头的宫人传报一声,殿内立刻安静下来。皇胤入内一看,见三名尚衣局的宫官一人托着一匹橘红洒银锦缎,一人手里缠着皮软尺,另一人手里拿着纸笔,愁眉苦脸的立在一旁。另有两三名宫女分散在殿中各处,气喘吁吁,白玉般的额头上渗着晶莹的汗水。
他们看到皇胤进来,赶紧低头行礼。皇胤见是这般架势,心下已猜中了八九分,目光四下一扫,果然见到赤麟躲在西北角的柱子后头,正露出半个脑袋朝房中张望。他见皇胤来了,笑嘻嘻地叫了声“兄长”,双手还是抱着柱子不肯挪动。
“出来。”皇胤向他招了招手。
赤麟吐吐舌头,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他在心里算了算,觉得赤麟比起数月前又长高了一点点,不过龙族成长缓慢,这也许只是错觉而已。他伸手把孩子拉近自己,问他道:“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赤麟说,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他仿佛与生俱来,看看周围还在喘息的宫女们,又补充道:“嗯,我在捉迷藏呢。”
皇胤笑着摇了摇头,又语气温和地问他一遍:“你在干什么?”
赤麟鼓了鼓腮帮子,眼睛转了一圈,这次不敢再撒谎:“在躲他们抓我”,说完还用手指了指尚衣局的三名宫官。
“唔,你们为什么要抓赤麟?”皇胤听完,顺着他的话煞有介事地问那三人道。
“微臣不敢。微臣奉命赶制正月时的礼服,特地呈了衣料来给二皇子过目,要量过尺寸,才好动工。”捧着锦缎的宫官恭声答道。
“为何要躲,这颜色你不喜欢?”皇胤问赤麟。
“兄长穿什么?”赤麟抬头反问他。
“我的也是红色的。”皇胤说。暗红云锦,宝相团花,华丽高贵而不失严谨大气。
“那我就喜欢这个。”赤麟瞟了一眼那锦缎道:“可我不喜欢他们碰我。”
“就这么一会儿,有什么关系?”皇胤笑道:“他们也给我量过。”他说完把手放在赤麟脑后,轻轻将他往前推了一把。赤麟不情不愿地跨了几步,走去屋子中央。拿着软尺的宫官赶快上前,蹲下来拿软尺圈了他的腰,正要收紧,赤麟却忽然嘻嘻笑起来,扭了扭身子,鱼一样的滑出了软尺。宫官正要再量,赤麟一转身直奔皇胤而去,躲到他的身后拽着衣服后裾,轻声说道:“好痒。”
那宫官举着软尺进退不得,皇胤往身后看看,叹了口气,示意拿纸笔的宫官走到近前,用左手在大腿上比了个高度:“喏,就是那么高。”
在第一名宫官跪下丈量的当口,他又伸长手臂比了比:“他的腰宽就是我一臂长。肩膀稍宽些,量到我的脖子,就行了。”
赤麟逃过一回,拉着皇胤的衣服朝他感激笑笑。皇胤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任那宫官在他身上来回量了一番。
三名宫官得了尺寸纷纷告退,走出赤焱殿后,拿笔的宫官仍是不放心,惴惴问道:“这万一错了尺寸,我们怎么交代?”
“耶,天天抱在手里的,大皇子最知道尺寸了。”捧着锦缎的那人笑笑:“放心吧,错不了。”
“这倒也是。”另两人会心笑笑,一道赶回尚衣局。其中一人忍不住嘟囔道:“二皇子这样的性子,真是不太妙。”
“嘘,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另一人道,警惕地左右看看:“以后可小心些。”
先前说话的人自知失言,腆着脸住了嘴。他当时还不知道,赤焱殿里大多数宫人们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对这句话点头称是。——赤麟不服管教的性格从他学会说话走路时起就初露端倪,而他的固执专横更在他开蒙之初就已经令人侧目。除了皇胤和偶然前来探望他的父亲,几乎没人能说服这个孩子更改决定。
他时常做些令人头疼的事。比如习字时不肯乖乖临帖,一定要把字帖翻后几页;听先生讲史也不肯虚心受教,突然会问“若是当时不和谈而战,又会怎样?”但他又的确具有御天家皇子所应有的聪慧同机敏,作文举一反三,读书过目不忘。因此在大多数时候,先生们对他的乖张举动并不介意。说到底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尚不能明辨是非,又如何对他求全责备。
有一日皇胤说好要来陪他晚饭,结果等到日头落尽了都不见人影。赤麟饿着肚子等了又等,不顾众人劝阻,沿着宫灯照耀下的长廊找去了御天宫的东殿。
那本不是他应当去的地方,可他一路气鼓鼓地低头直闯,居然也无人敢拦。只有一群心惊胆战的宫人们追在后头,不断小声哀求道:“二皇子回去吧。这是大皇子读书的地方,没有龙主同长老的允许谁都不能进。”
赤麟蓦地停下脚步,后头紧跟着他的宫人一时刹不住脚,险些撞上他的背。他一回过身,细声问道:“兄长的书房在哪里?”
“这……”
“说,在哪里?”
暖黄灯光下分明是长充满稚气的脸,命令起来却有股浑然天成的威严。那名宫人不敢隐瞒,低头指了个方向。不等他再出声相劝,赤麟已经转身直奔书房而去。他见书房里点着灯,放轻了脚步走上前,留下一干宫人止步在几丈之遥。他彬彬有礼地敲了三下门,轻声道:“兄长,是我。”
皇胤正坐在桌前奋笔疾书,严整的蝇头小楷铺满了大半张纸,听到敲门声心头一紧,回头看了看门外。一名长老坐在他的对面,神色威严:“不写完这篇策论,不准答话,不准起身。”
皇胤知道抗辩无用,低头写得更急。赤麟待了一会儿见无人响应,又不急不缓地敲了三下:“兄长,是我。”
皇胤抬头看看长老,轻叹了口气。他将写好的纸放去旁边,新换了一张,听到赤麟又敲门道:“兄长……”
他正在蘸墨的手抖了一下,墨汁滴在纸上,渗出一大片墨迹。长老皱了皱眉道:“重写”。他紧锁起眉头,心不在焉地又写了几行,眼看着墨汁快干了,便往砚台里注了些清水,左手扶着衣袖,右手一圈圈慢慢地磨,瞥一眼桌旁,看到铜油灯的灯油好像快要燃尽了,火焰苍白的像是人脸。外面赤麟不知道第几次从容不迫地敲门,仍是轻轻静静的声音:“兄长,是我。”
他“哗”地站起来,放下手中墨石,看也不看对面长老骤变的脸色,并步赶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赤麟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看到他的脸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我知道你不会不来的。”
“……晚上风凉,以后披件衣服再出来。”他顿了顿,最终这样说道。赤麟这时才觉得冷,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后来那天晚上,他们谁也没吃成晚饭,一道被罚关了禁闭。他怕赤麟年幼捱不得饿,这才想起来责怪他乱闯御天宫,赤麟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认真解释说:“我要是再不去找你,菜就凉透了。”
皇胤不知说他什么好,拉过他坐在自己身边。他身子一歪就趴进皇胤怀里,抬脸瞧着皇胤说:“这样看起来,兄长就像大人一样。”皇胤笑笑,用袖子盖住他的身体,和他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直到他嗅到自己阔袖上的杜若熏香,枕着月光安然睡去。
擅闯御天宫后的第二年,赤麟就在长老们的一力主张下被送出了天城。他走的时候正值深秋,草木都干燥的失了重量。只要有一点微风,满地轻飘飘的落叶就会打着飞卷儿填满天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不停。皇胤一直送他到天城外,对护送他的侍卫叮嘱再三,看看远方阴沉的天色,又想习惯性的去解身上的披风,这次被赤麟拉住了手。
“衣物能挡一时之寒,可去边境的路长得很呢。”赤麟说。他刚学会骑马,小小的身子笔挺地坐在马鞍上,倒也像模像样:“这里离御天宫挺远的,我怕兄长着凉。”
“短则十年,长则百年,我一定会让你重返天城。”皇胤凑到他耳边,低声允诺道。
赤麟看着他的眼睛笑笑,有些不太相信的样子,嘴里却说:“我等着兄长。”
他直起腰,摸摸赤麟的脸蛋,又摸摸赤麟已经开始变得坚硬的头发。他很怕赤麟会突然哭起来,但他也知道他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落泪的。
在事后看来,赤麟的离开对于皇胤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不用再为了这个弟弟同长老们一次次的委婉争执,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揣摩执行父亲的每一项旨意。等到他的第四个弟弟紫芒星痕出生的时候,他已俨然成为上天界的大半个决策者,用一双敏锐的眼睛注视着四界的一举一动。
在偶然空闲的时间里,他会邀兄弟们一同用膳。星痕是最早被宫女们送来的。他有一头蓬松光滑的卷发,和赤麟一样很早就学会了走路,却不喜欢在人前开口说话。皇胤命人端来一把高椅,把星痕放在上面,让他坐在自己的右手边。星痕转着脑袋打量一番,很满意这个高度,尝试着往前伸了伸手。皇胤发现他还是离桌子太远,便又把椅子移近了一点。
房外走廊里传来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皇胤不用抬头便知道是银戎和白帝一块儿来了。他们两人年岁相近,从小就玩在一起,渐渐长大后性格却相差甚远。银戎素来沉静,行事稳妥;白帝则活泼好动,有他在的地方片刻不得安宁,尤其喜欢缠着银戎,读书练武都要尾随。他两人走进殿来行了礼,银戎在皇胤的左手边坐了。白帝前几天骑马摔伤了,左手打缠着绷带动弹不动,即便这样还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好像找不到舒服的坐姿。
皇胤看着他的动作,想到以前做新衣的时候,赤麟也是这样扭来扭去躲着软尺。他对赤麟的记忆只停留在孩童时期,总觉得这三个弟弟每人都有那么一点像赤麟,可若是认真地将他们的秉性揉在一起,拆开重拼,又无论如何都成不了赤麟。
上完菜后宫人们纷纷退下,只留他们兄弟独处。白帝正襟危坐地撑了一会儿,很快露出了本性,伸出右手探出身去,把自己喜欢吃的菜碟都往面前移了一点。星痕本来手短,要去夹蕨菜卷发现够不着,想去夹虾球又被白帝抢了先,急得“嗯嗯”轻叫,转头看着皇胤求援。皇胤还没说话,银戎已经将盛着虾球的盘子往星痕面前推了一截,低声责怪白帝道:“怎么不让着小弟。”
“我也够不到啊。”白帝撅嘴说:“我手不能动,面前又摆着这么多碗挡着。”
“你要什么,我帮你夹。”银戎道。
有了这句话,白帝一下子来了精神,一会儿要桂花鱼条,一会儿要玉笋鸡丝,一会儿又要最边上的金丝银耳。皇胤任他去闹,给星痕碗里放了个蕨菜卷,看到他还在认认真真地用筷子夹虾——与其说是夹,不如说是铲,星痕锲而不舍地试了好几次,两根分开的竹筷终于摇摇欲坠地平托着滚圆的虾球,颤颤悠悠离了盘子。
这边白帝又再说要尝水晶豆腐。皇胤转头一看,见他瓷碗里已经堆出了小山来不及吃,银戎面前的盘子里还是空空如也,不觉皱了皱眉:“白帝别闹,让你三哥好好吃饭。”
白帝扁扁嘴,右手拿过银戎的碗和自己的靠在一起,用筷子拨平了“山”顶,匀去银戎碗里:“三哥吃。”
就在皇胤转头的当口,星痕正凌空举着他的食物举棋不定。他看刚才皇胤一直注视着他,以为大哥也是想吃,虽然这虾球金黄浑圆,闻在鼻子里让人垂涎欲滴,他想了想还是把筷子往皇胤那边小心挪去。不料就在他快要移到饭碗上方的时候手腕一歪,香喷喷的虾球“吧唧”一声擦着桌边掉到了地下,咕噜噜地滚去了银戎脚边。
他“啊”的一声,满脸失望,正巧被对面的白帝瞧见,捂着嘴笑得肩膀乱抖。皇胤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见星痕呆呆地举着筷子,满脸紧张。皇胤看到丝绣桌布上的一小块油渍,猜到了大概,顺势低头扫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找到。——在他低头之前,银戎早已面不改色地用脚尖将虾球踢去了旁边,正好被桌腿挡住。
星痕感激地对银戎笑笑,银戎另夹了虾球给他。白帝看到便嘟嘟囔囔地嫌银戎不管他,皇胤看着他说了句:“再缠着银戎,我就叫宫女进来喂你。”他听完立刻乖巧地低下头。抓起筷子埋头扒饭。皇胤示意银戎帮他盛汤,银戎将装满了的汤碗放去他手边,他瞥了一眼正要伸手去拿,想了想取了汤勺过来小口小口地慢慢喝。
等他们吃完,宫人们撤去餐盘,端上各色蜜饯果品。其中有种他们谁都没见过的点心,色如春日桃李,状若花瓣,好像是糯米制成,在灯下看来却是玲珑剔透。白帝率先尝了一块,入嘴酥软即化,甜而不腻,还不粘牙。他赞不绝口,一手抓起两块,一块给银戎,一块往自己嘴里送,一面好奇地询问皇胤这点心的来历。
“这本来是慈光之塔的特产,深为边境士人所喜,就叫做樱桃糕。”皇胤笑笑说,也用指尖夹了一块:“我让御膳房试着做了,看看味道如何。”
白帝一听顺嘴接道:“看来边境好吃的东西真多,去那里也不错……”银戎用手肘轻推他一下,他便没说完后半句。星痕困惑地瞪大眼睛看看他们,很快低头吃糕。他们都知道二哥赤麟被困边境不得回转,一直是皇胤最大的心病。皇胤虽然嘴上不说,却常会让膳房做些边境流行的菜式,找兄弟们一同品尝,好像这样就与赤麟拉近了几分。正在这时有宫人急匆匆入殿,在皇胤耳边低声说道:“大皇子,龙主急诏。”
银戎愣了一下,白帝正要再拿樱桃糕的手也缩了回来。他们的父亲缠绵病榻已有数十年,开春以来便只能勉强咽些稀粥羹汤,所幸神志尚清,传唤皇胤的次数也便越来越多,好像自知大限将近,要将几千年来压在心头的嘱咐在几天的时间里尽数说完。皇胤看了他们一眼,轻声道:“你们先吃,我去去便回”,然后摸摸星痕,匆匆起身离席。
这便是龙主对长子的最后一次单独召见。他很快陷入了无休止的昏迷,驾崩在四年后的秋天。长老们颁布了他的遗诏,将他同诞下赤麟不久后便故去的龙后合葬。也许是这场死亡经历了太长的等待,结果又在意料之中,人们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哀痛,很快为新君的即位而雀跃不已。
毕竟,御天龙主拥有数千年的漫长生命,这对于天城中的普通百姓来说,已经是两个轮回的时间。
隆冬时节皇胤踐祚,继天尊之号。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请赤麟回城参加他的登基大典。
“赤麟在边关颇有建树,此时调回不甚妥当。”长老们坚持。
“我不是要将他调回。”皇胤坚持道:“我只要大典时候,他像其他兄弟一般在我左右。”
“亦是不妥。他身份特殊……”
身着黄缂丝面金龙袍的皇胤听到这里垂下眼睛。他座下铺着白虎皮,长发从面颊两侧披落下来,纷纷坠在同色的皮垫上,看来好像是蜿蜒纵横的溪涧流淌在广阔平原。他往前微微探身,将本应戴起的十二垂旒翔龙冕冠往旁推了推,冠上七彩玛瑙珠轻叩着发出悦耳声响,映出光影斑斓。长老们不知他的意图,面面相觑,只听他低声道:“我意已决,勿再多言。”
“可是赤麟终究是……”长老的话还没说完,见皇胤忽得从座上立起,下意识地住了嘴。他们注视着皇胤踱到门前,伸手将门一把推开。朔风卷着铺天盖地的阳光涌进房间,皇胤雪白的头发同他纯金的衣摆一同被风掀起往身后飘飞,英俊端正的侧脸在日光下安详俯视着整座天城。
长老们方才还坐着仰头看他,此时纷纷站起来,恭敬地低下头去。他们仿佛第一次看清楚了面前上天界未来数千年的统治者。他年轻的躯体里流动着他们所不敢想象的朝气和力量,简直要将身上这件古旧刻板的龙袍撕裂。
“赤麟一日不受请,我一日不登基。”皇胤微侧过脸,淡淡对他们说道。
——请帖最终如愿送到了赤麟手上,而皇胤的登基大典也便在二月如期举行。那是一场瑞雪过后,晴空高远。御天宫外的红梅开得比往年都更为鲜艳,铁虬银枝。琼苞傲霜,密密依依,宛若红霞当空,又如茜裙照地,娇妍欲滴,让人不忍逼视。
宫中华盖如云,玉辇金辕往来如梭;整座天城更是张灯结彩,万民欢腾;四界亦纷纷遣使来贺,都说红梅即为吉兆,天尊皇胤必为一代圣君。
登基那日,御天宫中奏中和韶乐,钟鼓齐鸣。天尊皇胤衮服出奉天门,两名宫官手托龙鳞宝刀紧随其后,八名尚仪司宫官与十六名尚宝司宫官分列左右。他登高而视,见兄弟们跪在底下离大殿最近的地方,身后又文东武西跪着百名大臣与四界使臣,放眼望去黑压压的看不到边。齐声称贺中,他微扬起脸,想将目光投得更远,直到御天宫以外的地方,这时听到身旁的司礼官低声唤道:“天尊,天尊……”
他有片刻的失神,然后才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他仍旧不习惯天尊这个称号,就像他的弟弟们不习惯“殿下”这个称呼一样。他转过头,听司礼官细声禀道:“吉时已到,请天尊入内拜祭先祖。”
皇胤愣了愣,司礼官紧紧催道:“天尊,吉时耽误不得。”
皇胤点点头,往人群中看了最后一眼,肃然转身入殿。
直到整个盛典结束,即便是最迟钝的官员也注意到,碧眼银戎身边始终空着一个位置。
也只空了那么一个位置。
百年之后,皇胤终于实现他当初的诺言,结束了赤麟历时长久的外放。他探知赤麟的行程,准备亲自去城外迎接。银戎和白帝本来也想跟去,但他熟知赤麟的性子,只嘱咐两名弟弟照往常一般,各行其职。
不料赤麟提前半日,入夜后抵达城外,让禁卫军通传一声,径直去了赤焱殿。皇胤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半夜,不曾多想便带着两名宫人去殿里找他。自赤麟离开后赤焱殿便冷冷清清,此时突然在暗夜中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好像一座熊熊燃烧着的建筑。
皇胤踏入殿内,虽然雕梁朱瓦都还是他熟悉的样子,却觉得这不再像是赤麟曾经的居所。在他的记忆里赤焱殿应当是委婉温柔的,空中漂浮着软软甜甜的糕点香味,时不时传来宫女们的轻谈低笑,也可能会在转过某个角落的时候听到一声惊叫,那定是赤麟一不留神摔倒了。可现在的赤焱殿里卫兵环立,寂静无响。人人面色警惕,甲胄加身,手里举着磨得锐利的长枪,好像还是在边关守备那般,时刻提防敌军来袭。他们见到皇胤,以手指胸,动作整齐地下跪行礼,甲胄摩擦发出“扣扣”的脆声,与天城中的祥和气氛大不相称。
一名红衣少女迎上前来,倒头便拜。她杏眼桃腮,黑发光可鉴人,嘴角含着笑,却遮掩不住脸上戒备的神情:“奴婢炎炽凤羽,拜见天尊。主人方才安寝,奴婢即刻入内通传。”
“不用了。”皇胤举手拦住她:“一路奔波,也该累了,别去吵他。”
“是。”凤羽答应一声,果然就站住不动。皇胤身边的宫人们嫌她听不懂话外之音,拼命使着眼色,皇胤却只说句“我们走吧”,转身又沿着来路回了御天宫。这条路他少年时几乎每天都要走一遭,此时心事重重居然行偏了方向,直到宫人们出声提醒,才发现自己已站在昔日读书的偏殿前面。
翌日清晨,皇胤才起身就听说赤麟已在宫外候见。他粗略梳洗完毕迎出,见阶下立着个身材颀长的黑发少年,眉宇间的稚气还未完全脱去,却足以彰显出细致而棱角分明的五官,纤薄嘴唇紧抿着,露出几分寡情少义的凉薄态度。少年见他现身,不等左右提醒便垂首跪进道:“天尊。”
“快起来。”他上前拉起赤麟,借着殿中灯火和熹微晨光细细打量一番。赤麟已长到他的肩膀,大概很快就要同他一样高了。他看着赤麟笑道:“变了不少。不过若在街上偶然遇见,我还是能认出你来。”
“这句话若换做我说就没意思了。”赤麟随口应道,没露出半点喜色:“整座天城的子民,都能认出天尊。”
“你还是这样,想要讨好你都不成。”皇胤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敢。”
皇胤听着只觉他太过见外,但他在外旅居多年,如今当着宫中下人的面,也难怪言行拘谨,于是掉转了话题:“用过早膳么?”
“没有。”赤麟沉声答道,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皇胤正转身吩咐宫人们备膳,听到这句皱眉问道:“这是为何?”
“在边关日日寅时便起,随军巡视城郭,等回到房中已误了早饭的时辰,索性就不吃了。”
“寅时?”皇胤道:“那你今日早就醒了,一直等到现在才入宫来?”
“今日睡得久些。”赤麟淡淡答道,没再多说。这时宫人上前禀道饭菜俱已备齐,请他二人入座。皇胤面东坐了主位,赤麟陪坐在旁,只要了一杯清水。他扫了一眼,见桌前摆着的全是他幼时喜欢的东西,还有些边境常见的小吃,只是他已完全记不清宫中食物的味道,而天城里仿做出来的边境点心,总有些是似而非。
他曾经丢弃在天城中的过往,却被皇胤细心地珍藏起来。一段关于自己的记忆在别人手中保存得更为清晰完整,真不知应当庆幸或者悲哀。
这一顿饭吃得静默无声。赤麟将水杯拿在手里望着出神,不知咫尺方寸间究竟倒映出了什么。他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低头的时候仍旧服帖地垂在背脊上,不像银戎经常一垂首就被碎发遮住了侧脸。以前他不想让皇胤猜中心事的时候就会别扭地转开脸去,现在他坦然地坐在皇胤面前,但皇胤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才吃到一半,长老院便派人通传说有急事商议,请赤麟一道前往。赤麟看了皇胤一眼站起来,事不关己似的,什么都没说。皇胤大致猜到了其中缘由,只是没想到会逼得这么急。果然到了长老院一问,正是之前提过的迁坟一事。——前代龙主崩后原同妻子合葬,未入皇陵,长老们一直以为有失体统,就此事询问四位皇子的意见。大家均觉长老们所说有理,但皇胤以“先行孝而后行道”一语为由,坚持要等赤麟回城后共同商议,此事便就此搁置下来。
长老们三言两语说完了意图,等着赤麟发话。不料赤麟倒像不谙宫中规制一般,面带困惑地开口问道:“为何龙主要入皇陵?”
“历来如此。”一名长老哭笑不得:“龙主葬于皇陵,建七庙九碑,述其行迹,彰其明德,表其肤功,以为后世之记。”
“原来如此。”赤麟听得频频点头:“那倘若身为龙主,却无德可章,无功可表,又当如何?”
“赤麟!”长老尚在震惊之中,一旁的皇胤勃然变色,低声喝止道。
赤麟看也不看他,顾自说道:“父亲在位时,与火宅间战事不断,军民死伤无计。边关沿途至今仍立有数百年前建下的祭子台,老人望之涕下。而那些祭子台前,无一例外都刻着他当年亲颁的《罪己诏》——‘不知稼穑艰难,不恤征戍劳苦。兴戎四方,赋车千里,邑墟丘壑,人烟断绝,负于上天界万民。……’”
他说着说着,眼看长老们的脸如漆墨,忍不住面带得色,毕竟是少年心性,到最后嘴角竟扬起一抹微笑,好像是幼年考察政论时答对了题。未等他说完,一名长老已厉声喝止道:“一派胡言!”
“哈,这可都是《罪己诏》上的原话。你要说前代龙主‘一派胡言’,我也无话可说。”赤麟挑衅地看着他,扬起眉毛:“还有最后一句没说完——‘其罪在予一人,晨醒夕惕,永怀悼叹。——这通篇听来,倒也算得大功,算得明德?”
他不等长老们回答,又转头笑问皇胤道:“兄长从小功课最好。方才我背错了没有?”
“你……”皇胤不由铁青了脸色:“诋毁龙主,你可知罪?”
“罪不在我。”赤麟道:“我只恐迁葬一事有违民心,终惹四界耻笑。”
他言罢斜睨长老,看他们个个张口结舌,不由越发得意:“这样简单的道理都看不透,是你们偏要问我。”
“好大的胆子,当殿出此忤逆之言。”有长老沉声道:“若非天尊顾念兄弟之情,你……”
“我又如何了?”赤麟双手一背,狂态尽显:“大不了再回边关。下次要罚我,不如想些新鲜玩意。”
他说完口称“告退”,施然一揖转身就走,倒是礼数齐备。先前说话的长老气得发抖,转向皇胤道:“天尊,这……”
“我绝不姑息。”皇胤也是气极,面无表情地答应一句,尾随而去。他素知赤麟心中不忿,却不曾料初回天城便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好像去边关一趟便换了身份,全不把上天界的威仪放在眼里。他跟在赤麟背后行了几步,原本恨不得抓住少年的手臂厉声责问,可看着眼前瘦削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怒意渐消,心中五味杂陈,一面痛惜赤麟行止不端,一面又忍不住推想孩子必然在边关吃尽了苦头,才积聚起那么大的怨气。
他紧步上前,赤麟听到背后脚步也不回避,反而放慢了速度等他赶上,望着他神色平静。他数次欲言又止,缓和了脸色,最终轻叹道:“当初送你去边关,并不是父亲的本意……”
“是谁的意思,又有什么关系?”赤麟反问他。
皇胤摇摇头,不再多说:“……你先回赤焱殿去,闭门思过。”
“昨晚才刚到,今早又被关起来了。”处罚在赤麟意料之中。他转过脸,抬头看看天空,轻描淡写地答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好地看一眼天城。”
这分明是他咎由自取,现在说来却好像无辜。皇胤正想劝他,又怕适得其反,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两人于是并肩站在大殿前头,似乎再也无话可谈,视线也无从交接。皇胤想告诉他自己何尝不盼着兄弟同赏天城景致,可多年来的想念愿望,如今却只得了赤麟端端正正的一个辞礼:“告退。”
皇胤犹豫一下,沉默地点点头。两人几乎是同时背转了身去,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各自离开,影子越拉越远,再也无法回头。
所幸那次思过之后,赤麟行为收敛,再未被抓到把柄。他治军有方赏罚公允,颇得禁卫军的拥戴,同几位兄弟虽不亲近,也能相安无事。一晃数年过去,眼看要到正月,宫里上上下下都开始筹备天尊的五百岁华诞。
白帝最为兴奋,午膳后便赶去御天宫里与其他兄弟汇合。结果星痕照例早到,正同站在一边的赤麟聊天。——他说着,赤麟听着,偶然点点头,表示没有走神。星痕转身见到白帝,向他招招手:“我正问二哥,他给大哥准备了什么礼物。”
“哦,是什么?”白帝也凑上去,好奇问道。
“没什么特别。”赤麟道:“诞辰每年都有,哪来那么多的心思。”
“这次不同,五百年才一次啊。”星痕插嘴道:“等二哥五百岁的时候,我也准备一份大礼物。”
“那还早得很呢。”白帝撇撇嘴道:“那时你就忘了。”
“怎么会忘呢?”星痕急了,看赤麟一眼:“我才不会。”
赤麟笑笑,转问星痕道:“这次你送什么?”
“我寻到几片民鸟尾羽。”星痕道:“翠生生的,浓得化不开。”
“听说民鸟御火。”白帝道:“可在宫里也用不到啊。”
“就是一番心意,用不到也没关系呀。”他刚说完,背后传来银戎的声音:“别人送你的礼物,也不见得样样都用过。”
“三哥!”白帝招呼一声,迎上去向他抱怨天气太冷。银戎穿得也不厚实,单衣外披着灰鼠裘的披风,露出一截袖子迎风而展,看来很是飘逸。他拉着白帝往屋子里头挪了挪,避开风口,又聊了几句,见星痕也加入进来。
银戎左右看了看,不见赤麟身影,问星痕道:“二哥呢?”
“刚才有宫官找他,他说有事要出城一趟。”星痕道:“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也没说。”
“这时候出城,恐怕赶不及。”银戎望着远处天色阴沉,寒意森森,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不禁皱了眉:“我去看看。”
“哎,三哥……”白帝的抗议全无作用,眼看着银戎紧了紧披风,“吱呀”一声推门出殿,只好垮着脸同星痕对视一眼,两人老老实实地等在宫中。
银戎翻身上马,催马速行,只觉得耳边风响,冻气从领口直灌进来。他才出天城,行不多久便望见不远处赤麟的身影,也正纵马疾驰,于是赶到前面与赤麟齐头并进。赤麟明知旁边有人,不加理会顾自赶路,银戎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拽过他的马缰,另一手也勒紧了自己的缰绳。两匹骏马一时吃痛,长嘶人立而起。
赤麟面色一寒,轻喝道“放肆”,拉回马缰手腕用力一甩,将银戎整个人都震离了马鞍。银戎不欲与他动手,借力腾空而起,披风大敞衣带翩然,一旋身稳稳落在赤麟马前,仍是抓着缰绳没有放手。
“你干什么?”赤麟也不再动作,坐在马上瞪着的他质问道。
“晚上的宴会,二哥不能缺席。”银戎看着他道:“这是大哥的诞辰,事关重大。”
“军中有急事。”赤麟冷冷道,不愿与他多说。
“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应先禀明大哥。”银戎坚持道,目中忧色忡忡:“倘若被长老们知道,旧事重提,恐怕……”
“旧事重提?”赤麟反问,看银戎稍有些尴尬的脸色,明白过来:“呵,反正连登基大典我都错过了,也不在乎再错一次。”
他说完猛地一抽马缰,冷哼道“放手”。缰绳从银戎手心中磨过,带出粗粗的一条血痕。赤麟一惊,手下力道稍缓,再细看银戎虚握成拳的手掌,在暮色下竟好像染满鲜血。
大家都是练武之人,马缰虽然粗糙,他方才抽缰的力气也的确不小,却没想到将银戎伤成这样。他还没说话,银戎反倒觉得窘迫,低头避开他的目光道:“我……”
他话音未落,只觉眼前刀光乍闪,手底一松,再低头看时,是赤麟抽出腰间匕首,割下了他手中的那段缰绳,又从袖中取出一块方巾抛给他:“回去上药。”
说完这句,赤麟转头再不看他,一夹马腹扬长而去。他在原地怔怔站了一会儿,没有别的办法,忽觉手心里湿湿凉凉的,抬头一看半空中已经飘起小雪。
他回到御天宫中已是华灯初上,肩头湿了一小块,鞋尖上也沾了些冻泥。白帝和星痕见他面色凝重,不敢多问,皇胤刚到不久,见状将他叫去一旁问道:“他们两人同我说了,你是去找赤麟?”
“嗯。”银戎答应道:“二哥一时回不来。”
皇胤点点头,看看他的披风鞋子又问另一桩不相关的事:“城外下雪了?”
“小雪,尚未积起。”
“那就好。”皇胤轻轻道,这时一眼望见他左手上缠着布条,抬眼看他目露征询之意。银戎将手藏去身后,低头据实告道:“我心急去拉二哥的马缰,把手伤了。已经包扎妥当,不碍事。”
“嗯,小心些。”皇胤嘱咐道:“赤麟定不是有意伤你。”
“我知道。”银戎点点头,替赤麟说了理由:“大哥,二哥他说城外军中有事……”
“由他去吧,一场晚宴而已。”皇胤挥挥手,示意他不用解释,脸上没一点不悦失望的神情,好像他对赤麟的缺席已经习以为常。银戎见他这般态度,心中有些难受,低头不再多说,兄弟间只当无事发生。
后来那场宴席也算吃得尽兴,觥筹交错之间宾主欢叙,是不是少了一个人,好像无甚区别。
等皇胤同众兄弟一一道别,月已西沉。他回到房内屏退宫人正要休息,这才想起白日里还有几道奏章未看,于是披衣而起点燃了灯烛。也许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奏章虽然铺在眼前,他望着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豆大字迹却静不下心,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走到柜前拉开抽屉,从最里头取出个古朴细巧的长方形木盒,放在桌上打开。
盒中整整齐齐躺着一叠细帘纹皮纸裁成的方形小笺,纸面浅黄,纹理交结均匀。每张上面都用熟悉的行楷写着短信,墨色黑亮如漆,有些边上还盖着篆文朱印。他随手取出一张,举在灯下看时照见了纸上素雅的暗纹砑花。
这是赤麟到边关之后给他写来的纸条,十年不缀,字迹从稚嫩直到苍然刚劲,多半都是些无甚紧要的闲话,有的只有一句“天欲雪”,传到他手里的时候可能已是初春光景。他看到这些只言片语,便能推测出赤麟在边关的近况,写了回执去,也便放心不少。收到的字条他舍不得扔,像个孩子似地细细保存起来,赤麟发现后曾以此打趣,他却知道赤麟心里其实颇为高兴。
他现在手里拿着的这张,上头写着“边境之民能做樱桃糕,其色嫣然,入口清甜,食之不厌。特使人索其食单,呈于兄。”这大概是星痕出生之后不久寄到,当时还附着一张樱桃糕的烹制方法。他事后让御膳房里试着做了,果然兄弟们都喜欢得很。类似的点心配方还有几张,赤麟平日里从不讲究饮食起居,在收集边境小食上倒花了一番心思。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可爱,将纸条放去边上,又取出一张。这次纸上盖有“炽焰赤麟”的印章,是他登基之前,赤麟派人加急送来——“天尊得继大统,乃天命所归,日月在躬。人心攸戴,四境齐贺。弟亦赤舄玉笄,面北遥祝。即日登程,兄弟相见有期。”
他接到这纸书信自是欣喜不已,想来同赤麟已有近百年未见,此次终能说服长老,兄弟共聚天城。然而此后他等了半月,直到大典前夕赤麟仍是音讯全无。长老们都以为赤麟倨傲,不肯入朝为礼,对此颇有微词,他却暗自担心是出了意外。果然在大典三日后他终于收到辗转送来的纸笺,原是中途山崩误了行程,只得半路回转。
他思及此处,寻出那张字条,见上面写的是“道路崩阻,丘山皆陷,困于意城不得行。于深雪中见寒梅,思及御天宫外红梅,亦应彤云满枝矣。兄见花如见臣弟。”纸上还小心压着三朵金蕊红梅,从意城一路送到御天宫中已是花瓣干瘪,中央花蕊却是纤毫毕现。
赤麟表面看来淡漠,其实对在乎的人事颇为用心。这一点他再是清楚不过,所以当年看到他千里送寒梅,也没觉得太过意外,只暗想不知少年是从何处学来的这等情致,叫人心头一暖。他正想将这枚纸笺放回盒内,忽然发现纸张背后还粘着另一封信,揭下一看,面色不禁凝重。
那是之前父亲驾崩时赤麟给他的密函,比以往长些,写着“万里惊闻噩耗,奔驰未及,惟遥叩痛悼先灵。兄于天城独理大事,切为幼弟计,以己身为念,节哀勿劳。父尝言来日愿伴阿母侧,今先灵地下可堪慰矣。”
——父亲欲与母亲合葬,夙愿已久,但因此事不合礼法,只有他同赤麟知晓。后来长老们三番五次地要将父亲遗骨迁去皇陵,他以赤麟不在为由,推延再三。赤麟清楚他的心思,回天城之后搬出《罪己诏》同长老们争论,将父亲狠狠诋毁一番,就此取消了迁坟的打算。当日在长老院内,纵然他料到了赤麟的本意,也绝无法容忍二弟对生父大放厥词,重重处罚之后又觉对赤麟似有亏欠。后来赤麟闭门不出,他无法相见,便差人送去一封长信解释,赤麟只回了一张短笺,上书五字“君知我,足矣”。
他想到这里嘴角带笑,不觉入了神。这时听到有人轻轻叩门,心知是谁,起身答应,一开门便见赤麟立在外头。他侧身让赤麟进屋,赤麟见四下无人便卸了防备,大大咧咧地脱下外头罩着的黑色大氅,随手往椅子上一扔:“粮饷周转不济,我怕城外军中有人挑事,就去看了看。”
他说完见皇胤目露忧虑,赶紧加了一句:“你放心,明日就到了,没大事。”
皇胤点头笑笑问道:“怎么耽搁那么久”,说完将他的那件大氅拿起抖开,搭上门边的龙首红木桁。
“生辰宴上人那么多,有什么意思。”赤麟坐着不动,看他道:“我故意迟了些。”
“我猜便是这样。——倒是银戎,很为你担心。”
“嗯。”赤麟应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方丝巾,摊在桌上打开,露出一枚殷红玉佩,透雕成左右两条龙形,首相背,尾相连,鳞片勾勒成云纹形状:“这是我送你的寿礼。”
皇胤去桌前收好了纸笺,俯身拿起玉佩细细看了收在怀中,看赤麟正目不转睛眨注视着他,偏头将视线微微错开一些:“你我之间,何须送如此贵重的东西。——日后我也需想样物事回礼才是。”
“我要的礼物,兄长已经给了。”赤麟笑道,握过皇胤的手,双掌交握着重启开了刚阖好的木盒,指着最上面的一张细纹纸,指尖萦绕处正是“君知我”三字。
“只此一事,万金难求。”赤麟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顺手卷起那一字未阅的奏章堆去边上,“噗”的一声吹熄了烛火。
月色正浓,照见室内榻上,帘幕低垂。门边悬挂着的黑色大氅背面用暗银绞丝绣着条栩栩如生的四爪蛟龙,此时被清辉一洗,愈显凌然超拔。在大氅旁边另悬着件石青缂丝面的散花褂,看来颜色朴拙,左右袖上却用扁金丝线串绣着五爪金龙,气势磅礴。主人挂衣时候不够仔细,那大氅的下摆盖住了缂丝褂的左袖,腰上的系带又缠在缂丝褂的衣领间,远远看去,两龙上下交叠,竟像是相互依偎一般。
新年伊始,又值龙主率众拜谒长老之期。赤麟兄弟四人在各自殿内换好了礼服,去御天宫内静候天尊更衣。尚衣局的两名宫官正围着皇胤团团转,另有四人站在边上,手中托着件古雅的靛江绸面金龙袍,青白滚边,肩上镶着黑狐膁。皇胤一动不动站着,平伸双手,轻声安慰那两名满头大汗的宫官时辰未到。他的四个弟弟对眼前景象习以为常,在一旁或立或坐,不时看看殿外。
赤麟踱去旁边,见案几上叠着条束金镶碧钮带,两端缀着细碎玛瑙,知是皇胤今日穿戴。他将腰带平平展开,在心中比划了一下,把中间稍折起一段,取了旁边的别针穿过固定,然后又按照原样叠好。周围大家忙成一团,倒也没人发现,不久后有宫官走上前来捧了腰带,替皇胤装束妥当。
赤麟同众人一道走去皇胤身后。他站得最近,寻了机会上前悄声告道:“那腰带裁得长了,我方才折去一块,里头穿了针,你小心些——想是近来杂事繁忙,比往日更清减了。”
皇胤面色不变,不知听到了没有,却在片刻之后忽然微微侧身,抓过赤麟的手掌轻握了一下,又立即松开。赤麟怔了一下,正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就听身旁司礼官低声责问尚衣局的宫官道:“怎么磨蹭那么久,已然迟了。”
“走吧。”皇胤眼中露出只有他能见到的笑意,旋即转身一挥衣袖,率先踏出了御天宫。外头早有迎送宫官分列两侧,翘首以待,见到他的身影齐齐跪倒,口呼“天尊”。从赤麟站立的地方往外望去,只能见到洁白光润的御道旁整齐排列着许多黑点。
他下意识地要抬脚跟上,身边的司礼官微微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他这才记起宫里规矩,站在原地理正衣襟,看着皇胤的背影又走远了些。司礼官这时向前伸手,轻声请道:“赤麟殿下”。他略一颔首,迈步出殿,两旁宫官仍旧跪着不敢抬头。银戎等在他身后十丈之外,须臾后亦举步前行。
直到许多年后,御天宫的宫人们仍旧清晰地记得那日里上天界最尊贵的五位皇族昂首阔步,面色肃然地鱼贯穿行过白玉铺成的宽广御道。天尊年轻威严的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神情,四位殿下步履稳健地跟随在他身后,每个人的肩膀仿佛都能担起一个王朝的兴衰。天尊在长老院前停下脚步,回头示意宫人们平身退下。大家抬眼时只见到他卓然而立,衣袂轻举,掩在垂旒后的目光清澈明锐。
尔雅风流,宛然如画。
老宫们人都说,这将是几千年来,上天界真正的盛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