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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怨憎会 ...

  •   (五龙)怨憎会

      赤麟正慢慢擦着他的刀。
      在他对面坐着漠刀绝尘。刀身反光倒映上漠刀掩在阴影里的脸,将端正的容貌切成三段,让漠刀微微眯了眯眼睛。漠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土。
      赤麟停下了手底的动作,手指扣在刀锋上,抬头看他。他是个高大的年轻人,肩膀宽阔厚实,灰色的卷发垂下来盖住了背脊,还有几缕垂在耳边,让他看来不是那么严肃和不近人情。
      “等攻打莫汉走廊之后,你我一决生死。”漠刀声音低沉地说,把一章泛黄的宣纸仔细折好,收进怀里。那是张用鲜血书成的生死状,上面签着两个人的名字。——他签的是“漠刀绝尘”,赤麟也就签了“刀无极”。
      若是在上天界,两人多半会缔结“生死约”——那是一种特殊的龙族结界,除非立约的其中一人死亡,否则谁都无法踏出结界。这种结界相当精巧,并非人人都可以完美构造,也因此只在贵族和高等将官之间使用。但在苦境,这种美妙的决斗方式却被一纸粗糙的文书所替代。
      ——漠刀喜欢把一切都按照苦境的规矩处理,好像上天界从来不曾存在。但他丧失了所有记忆,这种做法也在情理之中。
      “我说过,会给你公平报仇的机会。”赤麟点点头,保证说。
      “一言为定。”漠刀简短说道,然后他转过身,迈开脚步,很快走出了赤麟的视线。
      赤麟盯着他逐渐变小的背影,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弹荒豹雷刀,发出几声悦耳低回的清鸣,好像在为漠刀送行。他刚刚和青年签了赌命的生死状,此刻脑里想着的却是桩完全不相干的事。——漠刀和当年的星痕有着许多共同的特质,同样沉默认真,同样执着简单,若论容貌更是丝毫未改;可不知为何,他总也无法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这大概是因为他从来都把星痕当做孩子看待,如今漠刀以一名挑战刀者的身份出现在他眼前,让他多少有些不习惯。
      他还记得星痕少年时,有一次随他去城外巡查,意外撞上一队正准备潜入天城的邪天御武党羽,将他们团团包围。
      以一敌十,他绰绰有余;以一敌百,便左支右绌,更何况对方是群训练有素的杀手,而他还带着个累赘的星痕。
      他且战且退,虚晃数招之后,看好地形拉着星痕往附近的山坡上跑。那里怪石嶙峋,洞穴交错,容易隐藏行踪,等待援军到来。这样不甚体面的临战脱逃赤麟一生也就做过那么一次,一边留意左右动静,一边在心里暗骂时运不济。
      星痕的轻功自然不如他,跟在他身边,被他牵着跌跌撞撞地跑。一路上摔倒过几次,还有一回膝盖直接撞上了大石,发出“碰”的一记闷响。他也不问星痕伤得如何,一手将少年从地上拎起,脚下片刻不停。
      星痕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努力抬腿跟上他的脚步,还学着他的样子四处观察;倔强的小脸好像大人似的紧紧绷着,半点看不出孩子应有的惊慌失措。他们寻到一块高耸怪石,约有两三丈高,周围蒿草丛生方便埋伏,于是转去大石后头暂避。
      赤麟松了星痕的手,背靠着石头大口喘气,听到心脏“咚咚”撞击着肋骨,声音大的震耳欲聋。星痕没说话,在他脚边坐下,撕下一片袖子,动作麻利地包裹好流血的膝盖,用牙齿咬着打了死结,又低头将自己浑身打量一番,看别处是否还有需要立刻处理的伤口。做完这一切,他用手扶着岩壁站起来,正要同赤麟说话,却听耳边“嗖嗖”风响,有几条人影疾速掠过,抢到了他们跟前。
      那是十几名擅长轻功的杀手,赶在同伴面前找到了目标。
      “你坐下别动。”赤麟匆匆嘱咐一句,长刀上手,一时听得兵器交接之声不绝于耳,中间夹杂着锋刃刺穿血肉的闷响。星痕瞪大眼睛,但见穿梭人影中不时闪现出稍纵即逝的金属反光,好像烟花一样撩人视线。
      赤麟手起刀落,速战速决,眼看就要将他们杀个干净,忽听不远处有人尖声喊道:“先对付那个小的!”。他侧目而视,见星痕不知何时加入了战团,双手交握着那把对他来说稍显长大的佩刀,高举过头顶,正牢牢架住另一人的兵器。那人用力下压,星痕伤腿稍曲渐渐不支,眼看就要跪倒在地,猛得将手一松,身体微侧,趁那人前倾的当口反手一刀劈下,正中颈项,立时鲜血四射。那人被割断了气管,重重倒在星痕脚边,尘土飞溅。
      星痕一招得手,仿佛知道赤麟在看他似的,回过头来腼腆笑笑。这时却有两人从他身后包抄,双剑齐齐斜刺。赤麟身形疾动,赶上前去,右手横刀刺入一人心窝,不料被那人死死攥住刀口,一时无法将刀拔出。他眼看左边剑锋呼啸而至,只来得及一把抱起星痕,背转身去。下一刻剑锋透胸而过,发出“哧”的一声轻响,正在离心口五寸处,寒冷剑身险险擦破星痕的面颊。
      赤麟剑眉微拧,右手加力上挑,长刀撕裂血肉而出。他将刀顺势往后送去,背后人发出声短促的惨叫,插入他肩上的宝剑立刻失了力道。他将星痕放下推去大石边上,两指夹断剑尖,反手一拍将剩下的半截断剑震落在地。胸前霎时血流如注。
      他扫一眼地下横七竖八的尸体,正要设法止血,却听那边星痕“哇”的一声,居然放声大哭起来。——这个孩子受伤时不曾呻吟一句,几乎丧命剑下时亦不曾开口呼救,此时盯着赤麟,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个不停,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他一面哭,一面含糊地叫着“二哥”,踉跄走来想替赤麟包扎。赤麟“嘘”了几次他都不理,一时心头火起,沉声呵斥道:“不准哭!”
      星痕被他一吓,果然止住了哭声,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意识到自己是在火上浇油,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轻声道歉说:“二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再哭,我们都要死在这里。”赤麟冷冷道,一面除下肩甲外袍,将伤口紧紧扎好后又再套上外衣,将肩甲拉下一些,勉强将衣上创口遮住。他试着抬了抬右手,发现无法举过肩膀,估计是被伤到了筋脉。
      他看了旁边的星痕一眼,不动声色地放下手臂。这固然是为了不让星痕担心,但同时他也的确不愿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星痕面前——他从小被当长老们当做异类对待,是个戒心极重的人,即便在亲生兄弟这里也不能完全卸下防备。星痕盯着他,似乎觉察出了什么,眼中流露出担心的神色,但什么都没有说。
      这时候草木萧萧而动,敌军大部转瞬即至。赤麟瞥见星痕脸上犹带着未干泪痕,略一沉思,向他道:“你呆在这里,稍后再出来,尽量想些高兴的事。”
      星痕一愣,见赤麟已经走去怪石前面站定。杀手们赶到之时,只见赤麟孤身一人拄刀而待,刀锋雪亮如新;他立于十数倒伏尸骸之中,神色自若,眉宇间难掩杀气,衣上倒是沾了不少血迹,看不出原本颜色,但也不知是不是别人的。杀手们被他的气势震慑,纷纷在十数丈外停下脚步,不敢贸然靠近。赤麟也不催促,唇边带笑,伸出左手向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的笑容衬上脚边堆积的尸体,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诡异,那画面仿佛恶鬼降世,看得杀手们又后退了几步。这时星痕从大石后头探出脑袋,好像刚从别处回来的样子,见到他们不惧反喜,张口欲言又赶紧闭上嘴巴。他脸上还留着哭过的痕迹,同那一脸轻松的神态甚是不搭,惹人怀疑。
      “必定是去搬了救兵。”杀手群中有人猜道。
      “万一一时杀不了他们,我们一个也走不掉。”另一人轻声道:“谨慎为上。不如快退,以图后谋。”
      他话音未落,已有人转身奔逃,其余众人立刻争相仿效,再也没人注意是否身后真有追兵。这就好像是一旦闸口开启,洪水奔流而下再难阻挡。不到片刻功夫,一群人散得干干净净。赤麟长吁一口气,收敛了笑容,极为难得地摸摸星痕的脑袋。星痕一把抓住他的手,仰脸看他,又叫了一句“二哥。”
      他们回去之后,赤麟将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天尊皇胤几次追问,他都只字未提受伤之事。星痕听了只在一边不住点头,说了句“多亏二哥救我。”天尊叹了口气,说道“日后小心”,便让他们回去休息。
      赤麟回到赤焱殿后,卸甲正欲自行疗伤,听婢女凤羽在外传报说五皇子来了。他本想不见,犹豫片刻还是整装披衣,让凤羽引星痕进来。星痕入内后一言不发,等凤羽关门走得远了,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纯金小罐摆在桌上。
      赤麟认得这是庚金膏,有止血生肌之效,以异兽飞廉之口涎为引,极为难得。星痕局促地站在他前面,双手背去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去御医房里拿来的,说是我自己用。嗯,给二哥治伤。”
      “哈。”赤麟看他一眼,从椅上起身,跨前一步低头反问道:“谁说我受伤了?”
      “啊?”星痕呆了一下,抬头正对上赤麟一双暗红眼睛,喜怒难辨。他转头看着那个小金罐,避开赤麟的视线,抿了抿嘴:“嗯,没有。这是……这是我今天来看二哥时候,忘在这里的。……反正二哥也用不着,我明早想起来时,再来讨回去。”
      他说完惴惴看了赤麟一眼,又把小金罐往前赤麟面推了一点点,见二哥没有拒绝的意思,便又推了一点点:“那,那我回去了。……一路上,也没人看到我来。”
      他说完不等赤麟回答,行了个礼,急急忙忙转身推门就走。赤麟将那庚金膏捞在手里看了看,放回桌上拧开了盒盖。
      ——身在苦境的赤麟回忆到这里,不得不承认那时的星痕是个颇为贴心的孩子。但毕竟年轻冲动,也难免有好心办坏事儿的时候。比如那次他因为缉拿叛党不力被罚出天城,本来只判了一百年的时间,却因为星痕多嘴求情激怒了长老,被硬生生加成了二百年。
      对于此事,星痕很是后悔。在他出城时跟随其他兄弟来城门口送他,一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直到他催马欲行,星痕才冲到跟前抓住马缰绳,对他小声说道:“二哥,我等你回来。”
      他自然是要回来的——只是以一种星痕绝想不到的方式。其实对他来说,流放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都没有任何区别。他本就没有安心领罪的打算,在听闻处罚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要与长老乃至这座天城彻底决裂。
      所以他从没有为这件事情怪过星痕。他在苦境觉醒之后,密谋屠杀了漠刀的族人,银戎同白帝似乎都认定这是一种胸襟狭窄的报复,他也懒得为此解释。
      他那时一心想做上天界之主,这其中容不得一点变数。相比之下那些鸡毛蒜皮的私人恩怨,实在并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漠刀对他自然恨极,况且没有了上天界的那些牵扯,所谓兄弟情谊不过一纸空谈。听说银戎为此劝过漠刀几次,都是无功而返,漠刀倒是感激银戎的细心体贴,如今同银戎最为亲密。
      对他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人世纷繁复杂,是非黑白也并非泾渭分明,能够全心全意地去爱或者去恨,都是一种幸运。
      就好比赤麟自己,不管是在上天界还是苦境,都没有过这样的运气。

      浩瀚荒漠中,一座孤零零的坟。
      墓碑上原来歪歪斜斜刻着字,可经过多年的风蚀沙磨,如今只剩下浅浅的凹痕。周围寸草不生,看不出是否有人日常打理。
      漠刀站在碑前。他低着头,风吹起灰白色的长发,遮住英俊的面庞看不到表情,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可他的右手还是紧握住腰间佩刀,好像随时随地都准备出手。
      他不出声地站了许久。天地间始终是一种不变景象,没有生命,也没有别的颜色。他渐渐忘了时间,甚至忘了前来此处的目的,忽然听到背后衣襟猎猎作响,面色一凛迅速转身,佩刀顺势拔出皮鞘,露出大半截冷亮刀身。
      刀锋上映出一个金发青年的温雅面容,披着宽松的雪白大氅,袖口缀着黑羽。漠刀见到是他,立刻卸下警惕松开了手。只听“匡”的一记轻响,宝刀重又滑回鞘中。
      “三哥。”他唤道:“原来是你。”
      “星痕。”碧眼银戎用他一贯温和的声音回答。他喜欢用这个名字呼唤漠刀,见青年微微拧起眉头也不以为意:“你果然还是来了这里。”
      “我来看我的族人。”漠刀说,接着转回身,用一种自言自语的语气说道:“荒漠一族的人,全都躺在这底下,我只来得及给他们竖一块碑。现在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是三十五个,还是三十七个?我都记不清了。”
      “你非同赤麟决斗不可,不能让他以另一种方式赎罪么。”银戎说,他绿色的眼睛里现出一点忧虑:“若是大哥知道我们兄弟相残,该会多么难过。”
      漠刀背对着他,没有说话。他并不太喜欢这样的谈话内容,但他喜欢银戎儒雅包容的声音,好像每年的第一缕春风一样,一丝丝化去崖上坚硬的冰雪。银戎是个好兄长,在苦境重逢后对他颇多照顾。如果银戎愿意,他一点也不介意听银戎继续说下去。
      “他是你的二哥。”银戎见他不出声,沉默片刻终于这样说道。
      “这些是我的族人。”漠刀回答。最初得知荒漠灭族的真凶时他怒不可遏,现在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太多愤恨,仅仅叙述着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汹涌的情感同暴风雨一样难以长久,喷发过后只能慢慢沉淀压抑,最终凝成心上的沉荷。
      银戎站在漠刀身后,注视着青年沉肃的背影,知道他虽以兄弟相称,但已彻底将上天界忘了干净。——若是换成以前的星痕,绝不会用这样淡漠的语气谈论赤麟。
      银戎记得在御天宫外,立着五尊神龙塑像,高耸入云。它们比最年长的长老还更为古旧,据说在混沌初开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那么是谁建造了它们呢?”几乎每位御天家的皇子出生后都问过这个问题,至今也没人得到过答案。那五尊神龙像总是静默地立在那里,不论是白天黑夜,不论阳光从哪个角度照射,雕像表面都时刻呈现出一种细腻均匀的洁白,看不见任何阴影。乍一眼望去,好像是一副因为过于追求完美而忽略了真实光影的古怪画卷。
      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雕像底下抬起头,就能望见长年隐在云雾中的巨大龙头。由于相距太过遥远,五条龙的表情都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是和善还是凶恶。它们的爪子距离地面近些,能够数清脚爪的数目——除了最左边的一尊是五爪之外,其余的都是四爪。事实上这些龙像飞腾的姿势太过相似,除了最左边的那尊之外,人们需要依靠摆放的位置才能够区分它们。
      星痕小的时候,常说这五尊龙像就是他们兄弟五人的化身。天尊会在这个时候笑着纠正他,说这些龙像早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星痕并不信服,但也说不出反对的道理,下一次经过的时候仍旧会仰脸望着最后一尊,好像那就是他自己。
      终于有一天,他们五人参加祭祀回来,星痕指着那些龙像,兴奋地宣布了自己的发现:“我知道了,这些龙不是我们。——它们没有一条是六爪的!”
      天尊的脸色当场就变得很不好看。银戎尴尬地停住脚步,扯了扯星痕的袖子。即便是素来同赤麟不甚合拍的白帝,也皱起眉头说了句:“小弟不要胡说。”赤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顾自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目光冷冷扫过还站在原地的兄弟四人,好像在责怪他们小题大做。天尊叫他的名字,他嘴上答应一声,接下来却头也不回地进了赤焱殿。
      天尊低头看看星痕。银戎想要说什么,天尊摇摇头说了句“没关系”。星痕不明究竟,但也意识到自己惹恼了二哥,吐了吐舌头,对银戎轻声嘟囔说:“既然没有二哥,那第五个也就不是我了。”
      从那天以后他就对龙像失了兴趣,偶然在经过时抬头看看,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银戎有一次去紫宸殿里看他,见他趴在书房的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干些什么,两只手还不断在桌面上动作。银戎走近一看,原来他正在拿着段黑檀木细心雕刻,木头在他手里已渐渐显出一条小龙的形状。星痕看到他来,笑嘻嘻地抬起头,指着那小龙成形一半的六爪道:“二哥今年生日,我要送他的。”
      银戎本想告诉他这是故意去碰赤麟的忌讳,恐怕会不欢而散,但再思量一下,又觉得赤麟虽然不易相处,但也不至于同小弟计较,于是只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别被长老们看见了。”
      这只六爪小龙银戎后来又见过一次,那时已经上了朱漆,金笔点睛。它尾巴微翘,四爪张扬,周身鳞片历历可数,一派英气腾腾。赤麟把它放在书房桌上,同笔架并列。他叛乱事发之后,长老们下令银戎同星痕带人清查赤焱殿,银戎就一眼认出了这条木龙。星痕走上去把小龙托在手掌中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他雕刻它的时候,勉强能用一只手捏住它的身体,现在他把它整个横放在宽阔的掌心,它看上去是这样小巧易碎。
      大多数孩子若处在星痕当时那个年纪,都不会有耐心去雕刻这样的一条龙。银戎因此觉得星痕从小就是个相当细心的人,所以当赤麟遭贬,长老们言明不许他们求情的时候,星痕冲口而出的那句“可是……”,着实出乎他的意料。量刑的长老看着星痕,脸色有些难看,他其实只想说句威慑的话,并不打算加重赤麟的惩罚,没想到星痕居然公然反抗。他从来都说一不二,于是便在驭龙令上加了一百年。
      事后天尊又单独去求过情。为此白帝曾经偷偷责怪星痕,说他的一句多嘴害大哥在御天宫前跪了三天。星痕难过地低下头,任由数落也不回嘴。
      在赤麟离开以后,银戎有事求见长老,遇上有两名宫人刚从长老领命那里回来,正悄悄议论赤麟的事。他有心听听事情是否能有转机,于是藏身一旁,听一名宫人说道:“其实两百年,倒是赤麟殿下的运气。”
      “赤麟殿下又没处罚过你,你如何这样恶毒?”
      “你不知道,我那天当值,偷听到几位长老谈话。——你可记得,一百年后,双日泪星的祭坛正值重修之期。”
      “你不提醒,我倒给忘了。那祭坛每三千六百年重砌一次,历时七百二十年修成。百年后也不知哪位大臣会摊上这监工的苦差事。”
      “还不就是赤麟殿下。我听长老们说,百年后等他回来,就找借口派他去监督祭坛修葺。这样七百二十年不在天城之中,又不离长老们的视线。……所以我说,他还是在边境呆二百年来得好。”
      “哎,真有此事?这话你可不能乱传,幸好今日是我,否则大祸临头。”
      “肯定不止我一人知道。那天星痕殿下正好当殿述职,我猜他……啊,银戎殿下!”
      银戎不动声色,对他们点点头,看他们低着头快步走开,然后没事一般去见了长老。他事后几次想问星痕,都把话压在了嘴边。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星痕收藏了多少秘密,又承担了多少委屈。他的这个弟弟总是太过沉默,从上天界到了苦境也还是一样。
      但不管是漠刀还是星痕,他都绝不希望青年同赤麟以彼此残杀的方式死去。
      他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又对着漠刀的背影重复一遍:“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的二哥。”
      漠刀转过身来,点点头表示听到了,目光却落上他腰间的玉佩。这枚玉佩他在上天界时便带在身边,漠刀似乎十分喜欢,大概是在隐约中被唤起了一些记忆吧。
      其实在他私心里面,并不全心希望星痕能够想起一切。他即是天刀,又是银戎,这种滋味有时就像是一个容器里装着水和火,并不十分好受。
      一辈子只做自己,这在普通人来说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对他们而言却是一种奢望。
      从这个意义上说,漠刀是个幸运的人。

      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莫汉走廊竟成死地。
      功体剧创,气力空尽,赤麟同银戎两人尚能勉强站立,白帝同漠刀相互依靠着半坐半躺,已经近乎昏迷。前后都有强敌逼杀而至,再也无路可退。
      赤麟当机立断,横刀虚晃一招,刀气轰鸣穿云,气劲激荡,扬起尘土漫天。他趁机退后数步,将银戎推去两名幼弟身边:“由我断后,你快带他们走。”
      ——他这一生,曾为千夫所指,曾为万民所仰,多少人的性命生死,都在他指掌翻覆之间。荣辱毁誉一肩担起,成败兴衰皆成过眼云烟。如今若能战死沙场,最是恰当不过。
      终此一世,不负骄狂。
      然若还有什么不舍牵挂,便唯有他对天尊皇胤来不及出口的最后承诺。
      无论如何,也要护得手足周全。
      “我怎能放你一人孤身应敌。”银戎喊道,一面护住漠刀白帝,心念急转,想先送他们突出包围,再回身相助赤麟。
      同死亦或独生,他心中早有决断。
      漠刀听到耳边喧闹,似有所感,微微张开双眼。赤麟见他醒转,向他微一欠身,神色肃然:“抱歉,我无法死在你的刀下。”
      这是苦境之礼,以示对决斗对手的敬重。漠刀侧过头去,张口欲言,一眼见到身边的银戎正欲起身,忽然目光一闪,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衣角:“不要去……”
      银戎一怔,想拨开他的手已经来不及。赤麟翻手一掌,将他们三人一道推出重围。银戎只觉光明大炽,再睁眼时已在百里之外,不辨方位。他回身查看过白帝漠刀,放下心来,匆匆抹去唇边血渍,低唤一句“二哥”,下意识向前赶了几步,这才醒悟到自己有多么荒谬,停下脚步愣了半晌,又走回昏迷的二人身边。
      他张开结界,替二人分别渡气。白帝率先悠悠醒转,坐起调匀气息,四周打量了一圈,出声问道:“我们在哪里?”
      “在等二哥。”银戎答非所问,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设了结界,他若在附近便能有所感应。”
      白帝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不再多说。他们就这样静静坐在不知名的荒芜所在,银戎面对着两人,目光却一直看着最远的前方。白帝看看他,再看看仍是昏睡着的漠刀,目光重新回到他的脸上,这次没再移开。
      然而银戎浑然未觉。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好像西沉了些,又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昏暗无光。结界将他们同外界隔绝开来,虽然在风过时看到周围林叶抖动,身边却只能听见死寂一片。银戎突然转过头来看着白帝,此时才想起白帝也同漠刀一样,前尘尽忘。
      他们三人之中,他竟是唯一一个记得上天界的人。究竟什么是真相事实,什么才是梦幻泡影,他好像再也分不清楚。
      “你带着星痕先走。”他说:“去更安全的地方。”
      “不,我陪你等。”白帝想也不想回答道,似乎没有特别的理由。他等了一会儿,见银戎又不再说话,想了想问他说:“在上天界,我是怎么称呼你的?三哥,还是银戎?”
      “三哥。”
      “唔,那现在,你喜欢我怎么叫你?”白帝又问:“三哥,天刀,还是雅少,或者别的什么?”
      “怎样都好。”银戎随口说:“这些都是我。”
      “我想挑你喜欢的叫。”白帝坚持。但银戎没有回答他。金乌渐隐,四周暗沉下来,远处的天空里滚滚灰云拥着一道金边,看来颇为壮观。
      “上天界也有这种景色么?”白帝装作没看出银戎的心不在焉,又问道。
      “有的。”银戎低头想了一下,转头看着白帝:“每隔十二年,便有双日泪星的奇景,岂是这苦境落日能够比的?”
      “我不信。”白帝摇摇头:“到底还是苦境好些。”
      他说完沉思片刻,继续说:“不过,如果你叫我离开苦境,我大概会走的。”
      “当然是要回上天界的。”银戎接口:“我们几兄弟一起。”
      “你说话,听起来真像天尊皇胤。”
      “嗯,要是大哥在,也会这样说。”
      “可你不是他啊。”白帝说:“你就是你,我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他说完不等银戎回答,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摇了摇头:“我怎会这样说——原来的你是什么样子的,我根本就不知道。”
      “或许我们应该去找二哥。方才一时难辨方位,如今总算清楚了。”银戎站起来,抓起佩刀:“这里离战场不远。”
      “那我也陪你去。”白帝虽然这样说,却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这时一旁的漠刀轻轻呻吟一声,睁开眼睛。银戎走到他身边,单膝拄地,问道:“你醒了?”
      漠刀看着他,眼神迷茫,好像根本认不出是谁。
      “是我啊,还有白帝。”这是他们离开战场后的第一次,白帝听见银戎的声音里带了些感情:“你怎么了?”
      “……三哥?”漠刀眨眨眼睛,混乱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三哥。”
      他说完沉默下来,呆呆看着银戎。在银戎再次开始担心的时候翻身坐起,没头没脑地问道:“这是哪里?我们为何留在此处?”
      “我正想去找二哥。”银戎指着前方,告诉他:“你醒来就好,先让白帝带你离开。”
      “不,我要……”白帝还来不及反对,却见漠刀全然不顾伤势站了起来,摇晃几下才得站稳,低哑着声音道:“不用去找。——二哥已经死了。”
      银戎身形一僵。其实他又何尝不知赤麟生机渺茫,但毕竟在心底存着一线希望,唯愿那人能脱出险境。他看着漠刀木然的神色,犹豫再三,涩声问道:“你怎能肯定?”
      “他身上有旧伤。若使用皇殛天斩的最终式斩天神殛,便会触动伤势爆发。”漠刀道,仿佛为了弥补以往的沉默,一气说了数句,声音毫无起伏:“当年他因放走邪天御武的残部获罪,也是被旧伤牵制之故,非是他督战不力。”
      白帝在旁听得一头雾水,银戎早已变了脸色。他讶然看着漠刀,声音颤抖地问道:“你如何知道?”
      “他是早年保护我时……”
      “我问的是,你既然失忆,如何记得这些?”银戎难得失了耐性,打断他的话,跨前一步紧声问道。
      “……我从没忘记过。”漠刀愣了一下:“我不曾同你们谈起往事,因为我同刀无极有死战之约,不想让前情牵扯其中……你从没有问过我是否记得。”
      “你……星痕你!”银戎捏紧他的刀,想起之前漠刀拉住他说的那一句“不要去”,不可置信地盯着对面的青年,眼中怒涛翻涌,心中却只剩一片悲凉:“你明知他有旧伤,故意留他一人断后……你……你怎能……”
      白帝听出了大概,见银戎指节咯咯作响,泛出青白,衬得脸色更是惨白如纸,猜想他已是怒极,唯恐他要对漠刀出手,悄悄走到他的身后,用眼神示意漠刀离开。
      漠刀摇了摇头,没对银戎分辩半句。如今赤麟死了,他脸上也没半点喜悦轻松的神色,反而更加压抑阴沉,整个人就像化成了石像。
      他站立半晌没有动作,忽然毫无征兆地双膝一曲,向着银戎,面朝东南默然跪倒。
      那是,莫汉走廊的方向。
      赤麟毕竟是他的兄长。
      银戎也站着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了良久,渐渐整个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嘴角溢出刺目鲜红,突一松手,只听“啪”的一记脆响,佩刀跌入尘埃。
      “你要杀他,也不当是这种方法。”他说。他这句话的语气比原先温和许多,听来就像是名谆谆善诱的兄长,但他浅碧色的眼睛里荡漾起纷乱情绪,掺杂着诸多苦痛思念悔恨,最终凝成漠刀所见过的最真最痛的哀切。
      他然后转过身,也面朝东南,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姿势跪了下去,好像要把痛苦的时间无限制地拉长。即便白帝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得像有一把钝刀拖过心尖。
      他闭起眼睛,一手紧紧攥着刀鞘,另一种手臂则好像怕冷似的抱在胸前。泪水滑落他的面颊,越淌越急,漠刀和白帝却听不见一点哭泣的声音。他们只看到银戎低着头,灿金长发柔顺垂落在他的膝盖,无声的泪水很快渗入长发,蔓延过他的手背,濡湿了一小块土地。
      银戎的结界在这个时候轰然崩塌。冷风凄厉呼啸着席卷入内,吹起他的纯白大氅墨黑轻羽,使他在浑浊夜色中猛然突兀出来,触目惊心。
      仿佛天地同悲。

      百年干旱的婆罗堑大雨如注,银戎浑身浴血,背着漠刀蹒跚而行。这是回归上天界的必经之路,沿途埋伏重重,漠刀之前为他挡下杀招,此刻已奄奄一息。
      而白帝早在苦境时,便已与他们失散。
      他的两位兄长交付了生命,也还是没能让他们三人一起走到最后。
      “我们要回去。”银戎道,说给肩上的漠刀,也是说给自己。他的体力已至极限,仅凭着一点信念苦苦支撑。瓢泼大雨中漠刀听不清他的言语,竭力抬眼往前眺望,也只见凄迷雨雾。
      他曾答应过族人要为他们报仇,答应过天尊给赤麟赎罪的机会,答应过银戎要一同前往上天界,这些承诺他都已尽力达成,可独独有一桩对赤麟的承诺,他还没能做到。
      “三哥……”他贴在银戎耳边,用尽力气问道:“我们到天城了么?”
      “到了。”银戎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听来那么遥远,但又无比真切:“你看,你看啊,御天宫就在前面。”
      “嗯……你在最靠近宫门的地方,把我放下……我答应过二哥,要等他回来……”
      “你……”,银戎呼吸一窒,步子顿了一顿:“你还是……”
      他然后轻轻点头,更紧地抓住漠刀,答应了一个“好”字。
      “嗯。”漠刀在他背上笑笑。事实上,他已经连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耳边雨声越来越大,他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初时尚能感觉到银戎的体温,此时觉得全身彻骨冰凉。
      也许是在苦境呆的久了,他真的开始忘记一些事。那些曾经鲜明决绝的爱恨渐渐融在一处,褪去了色彩。倒是有些无关紧要的细小回忆,随着时间的推移愈见清晰。
      银戎还在说些什么,隐约能听见“双日泪星”四个字。要是真能和银戎一起回去该有多好,也不知二哥书房里那条木雕的赤红小龙还在不在,他多想再看一眼。
      当年为了雕它,他浪费了数十块上好木料,拇指上到现在还留着刀疤。
      可二哥喜欢就好。二哥虽然不说,他也知道二哥是喜欢的。
      这最初最深的爱恋,原来远比仇恨来的强大。
      眼皮铁铸般沉重,即便他多么的不甘心,也必须要把眼睛闭上了。他视线逐渐低垂,看到银戎腰间悬挂着的熟悉玉佩,浸湿后更见神光离合。
      他怎会不记得呢?这枚玉佩是天城中调派巡查军队的符令,原先由赤麟所有。在赤麟被遣往边境之后,便被移交给了银戎。星痕幼时身量不及赤麟,走在二哥身边,印象最深的便是这枚淡青色的温润玉佩,随着二哥的步伐晃来晃去。后来银戎接管军队之时,他已长得同三哥一样高,注意玉佩的机会反倒少了。
      莫汉走廊一战,他恍惚中听到赤麟向他诀别,拼命睁开眼睛,只见到这枚玉佩映入眼帘。当他下意识地说出“不要去”的时候,心中想着的,并不是手里紧紧抓住的人。
      赤麟也好,刀无极也好,他最想留的,终究没能留住。
      他多希望能像银戎那样至哀大恸,可他亲手将那人推入绝境,即便是流泪祭奠的资格也已被内疚剥夺。在兄弟面前,他不能吐露分毫,自那以后夜夜寝不安枕,在梦里无数次将时间倒推回去,清晨醒来却发现只是南柯一场。
      银戎说得对,他同他决斗雪恨,绝不应该以这种方式终结。
      可大错已铸,他又能改变什么?好在如今他护住了银戎,不会再有一名兄长死在他的眼前。
      这一切,终得解脱。
      搭在银戎肩上的手无力滑下,银戎昂首远眺,已经望见了婆罗堑的尽头。那里伫立着最后的守关者,对他冷笑着眼神轻蔑。他将漠刀的身体拉近自己,再也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于是温柔抬手,像安慰孩子一样抚过漠刀的额头。
      “星痕,我们回家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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