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集》Ciel Mu

2、爱别离

　　【五龙】爱别离

　　—— 凤羽，你是什么时候回来上天界的？

　　—— 七百年前啊，天尊怎么不记得了。主人将皇龙令交给奴婢，命奴婢将它转呈天尊。您便藉皇龙令之力，将奴婢送回了上天界。

　　—— 唉，我说过好多次，在我这里，无需自称奴婢。这偌大的一个御天宫，上有十位长老，百名文武，下有千队侍卫。但也只有你才能陪我说说过去的事。

　　—— 天尊既然那么说，那我就僭越了。那时我们为了寻找天尊，颇费了一番功夫，都以为您已……

　　—— 已经死在苦境？你但说无妨。其实莫说是你，我亦不曾料到竟能死里逃生。

　　—— 嗯，我在苦境时候听他们说，吉人自有天相。天尊身为龙主，冥冥中当有神明庇佑。

　　—— 你最是嘴甜。我只听说龙主护佑上天界万民，未曾听过有哪路神仙还能保佑龙主。凤羽啊，你坐得近一些，到帘子里头来，就坐在我的云榻旁。对对，就是这里，好让我看清楚你。

　　—— 天尊为什么要在大殿上拉起这道珠箔？文武觐见，都瞧不见您的脸。

　　—— 哎，你的问题以后再答。我先问你你的事。你从小就跟在赤麟身边侍奉，算来很久了吧？

　　—— 回天尊，我进赤焱殿的时候，主人还没封王。我跟在主人身边的时间，细算起来倒有八百六十五年。……咳咳……

　　—— 八百年……那当日进宫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想必吃了不少苦。

　　—— 是八百六十五年，一年不多，一年不少。我不是龙族，居然能入宫服侍御天一脉的皇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和做梦一样。宫中的礼仪规制，样样都要从头学起，可这就是皇家的气派，天大的殊荣。我记得自己高兴的整夜都睡不着，趴在窗口等天亮，哪里还记得是不是吃了苦。后来才听到宫中闲话，主人生来六爪，命书里说要他是灭世之兆，不讨长老们的喜欢。所以才选了我这样身份卑微的入宫。……天尊，您笑什么？

　　—— 没什么。我在想，你居然不知赤麟身份特殊。整个御天宫里，大概找不出第二个。

　　—— 我们这些连天城都不能随意进出的下等人，哪里清楚皇家的事。不过听说以后，我可没觉得难过，反而在心里头暗暗高兴。要不是主人生而六爪，哪里能轮到我在他身边相伴呢？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这话真是一点儿不假。

　　—— 你这小丫头，心里必定十分得意。刚才说着说着，我就见你眉开眼笑。

　　—— 呵呵，我现在老眼昏花、头发已经半白，从赤焱殿到御天宫不过百来步路，却停下喘了两次，哪里还是个小丫头。就算是笑，也是一张老脸揉成了胡桃皮。倒是天尊您，天荒地老了，也还是旧时模样。

　　—— 你比我年幼数百来岁，怎么不是小丫头呢？你说你头发斑白，我又哪里还能是原来的样子……咦，这次该我问你，无缘无故的笑什么？

　　—— 说到头发，我想到起一桩趣事。天尊可还记得那次五位皇子征讨虬龙大胜而归，中庭设宴。各色佳肴满满的摆上玉石雕成的八仙桌，闻得人垂涎欲滴。还有八百年陈酿的玉魄沉霄，装在手指粗细的昆仑青玉瓶里。那酒名为玉魄，真像月光一样，倒入杯中居然什么都看不见，空荡荡的澄澈一片，只闻到醇香扑鼻。我那时站在回廊下，有初入宫的小侍女悄悄问我谁是御天龙主，我随口回答她“白发的那个就是。”结果她看了半天，为难地拉拉我的衣角，我转头一看，您猜怎么了？

　　—— ……我猜不着。

　　—— 我转头一看，原来那天晚上月色正盛，所有东西都像镀了一层釉，桌子好像骨瓷，树叶儿好像银器。桌前围坐着五个人，除了主人黑发，其余四位皇子的头发看来都是一例银白，也难怪，咳咳，那小妮子分辨不出呢。

　　—— 入宫就听你咳嗽，是病了？

　　—— 可没病，嗓子痒的难受。天尊不怪罪就好。

　　—— 嗯，你方才活灵活现的描述，倒好像就在昨天。那是赤麟谪迁之前，我们五人最后一次相聚，我当然记得清楚。那一仗打得漂亮，赤麟生擒敌首，立了头功。他却也受了伤，所以只喝了两三盏暖酒作罢。倒是白帝滔滔不绝，兴奋得很，不多会儿就饮至微醺。他喝醉了酒便不知轻重，说着说着，竟要二哥吹首曲子助兴。这话若放在平时，他怕是打死也不敢说。

　　—— 哈哈，四皇子这么说了也罢，其余三位皇子不知怎的，一道起哄，叫主人下不来台。天尊您也没帮主人圆场，大概是那玉魄沉霄果然厉害。后来……

　　—— 嗯？后来如何，怎么不说了？

　　—— 后来，后来主人拗不过，当真取了笛子出来，也不知吹得是什么曲调。那笛声……唉，天尊，我着实形容不好，想破了脑袋也说不准那夜里的景象。不如我翻本宫中纪事，念给您听。……嗯，就在这里，可叫我找着了……“那笛声先是袅袅扬扬，柔宛悠然，仿佛起于连绵远山间，长空雁落之处，入耳说不出的美妙，听的人烦虑尽消，心中又似有隐隐怅然。那怅然之意尚未消解，便听笛声骤然拔高，破风裂石，响遏行云，宛如惊涛骇浪拍岸积雪。正在最高亢处，三皇子忽然长身而起，奉刀踏节而舞，衣袂飘举，翩若惊鸿，势挟雷霆万钧，身姿却闲雅如花间信步。一时刀光月光错落参差，叫人看不分明，仿佛一挥便可斩落城头月色，又像有千军万马踏霜奔来。一曲既尽，冰锷初凝，彼时天空地净……”

　　—— 够了够了，这是何人所写，陈词滥调，许多废话。

　　—— 天尊说是废话，我却还嫌他写得不够哩。刚才我读的时候，天尊分明也听得用心。

　　—— 哈，赤麟的笛声，确实是极好，可惜再也听不到。不过也就是那天晚上，我才知晓原来赤麟对那人，别有一番深沉心思。

　　—— 啊？这……咳咳咳，天尊知道什么？

　　—— 那么多年前的事，你何必慌张。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看，会听。我曾有次听见宫人们议论，说五位皇子之中，二皇子对长皇子最是尊敬，对五皇子最是容让，常同三皇子一道办事，难得也与四皇子斗嘴。可要说他心中最向着哪一个，谁也猜不出。但心思掩藏的再好，总也会露出端倪。

　　—— 这……唉。天尊是怎么猜着的？我答应过主人，永远不向别人提那人的名号。

　　—— 你不提，我也不说便是。那天夜里曲尽之后，我们兄弟五人天南地北畅聊正欢，赤麟推说身体不适，提早离席，那人坐了一会儿，也尾随而去。夜深露重，我担心赤麟旧伤复发，想去赤焱殿里寻他，不想却见他坐在宫中偏殿的台阶上，那人就侧卧枕着他的膝。大概这偏殿平时无人巡视，他两人也便疏忽了防备。赤麟低头附在那人脸旁窃窃耳语，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温柔的神情，眉梢还带着笑。他说完了话，握过那人的手，那人稍挣了一下，也便由着他去。那人背对着我，月亮照的他头发雪白，水一样漫在赤麟膝上腿上，煞是好看。我看了一会儿，赶快走了。

　　—— 咳咳，这事儿幸好没让主人知道，不然……好了好了，您瞧得我心里发慌，我不说这个。……主人对那个人，何止别有深意，要说用情至笃也半点都不过分，一心一意的，就对他一个人好。你们都以为主人冷血无情，他打心眼里却是个最温柔的人。天尊啊，看你挑起眉毛，可是不相信？

　　—— 自然不信。赤麟治下最严，稍有差池按律处罚，绝不通融。哪里看得出温柔。

　　—— 那我给天尊说一件事。天尊可听说过依兰花么？

　　—— 知道。那花朵纯金如佛手，约有手掌大，异香扑鼻，生于边境低谷中最险峻之处。因为难以采摘，我也只见过几次。听说边境子民若是偶然得之，都用来供奉佛前。

　　—— 对了，就是那个。我到赤焱殿的第三年冬天，五位皇子都正年少，我还不及马背高。那人染了恶疾，卧病在床。有个老御医说依兰的香味可以安神养心，益气补血，是难得的药引，总之说的神乎其神。可依兰花树三十年一轮，只逢在盛夏开放。每树一天只开一朵花，朝生夕死，离根即枯，须用清水给养方能不败。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却要怎么找？

　　—— 唔，那人病着的时候，我们都担心得很，本要前去探望，却被长老们拦住了。后来我们想方设法，偷溜进他的寝宫看了一眼。可他睡的迷迷糊糊，还是没说上话，反被长老们抓了现行，罚我们四个各自回去禁闭三个月。你说的老御医我也知道，他那时已经五千多岁，说话哆哆嗦嗦颠三倒四，一看就是个老糊涂。他估计反正找不着依兰，随口便把这花吹上了天。

　　—— 哼，这老糊涂的一句话，主人可是放在心里当了真。偷溜出赤焱殿不说，一个人跑去与慈光之塔交界处的深谷。那里山壁险峻，常有反叛的虬龙藏匿其中。他去了整整两天，把我吓的不行，怕他出了意外，又怕被长老发现。好在第三日天色微明的时候他终于回转，跑得满头大汗，黑色大氅上卷着一层白霜。他进屋后解下大氅，满屋里立刻香气四溢。我接过大氅在手里一掂，已经冻的同冰片一般脆硬；再看他怀中稳稳端着一钵净水，里头飘着两朵盛开的依兰花。他生怕这花被冻坏了，特意放在胸口最近处暖着，一等到天黑便偷偷给那人送去。第二天早上再起身赶往边境。就这样来来回回的，日日不断，直到那人病愈，单是奉养依兰的清水，加起来就有一大缸。咳咳……天尊您想，那时天寒地冻四境飘雪，主人是从何处寻来依兰花的？

　　—— 呵，赤麟功体属火，想暂时改变一时一地的气候，原也不难。可听你刚才说来，要有这许多鲜花，他只怕是挑了一大片花树密集的谷地，硬生生化冬为夏。这在我如今亦非易事，他当日还是个少年，总要赔上九成功力。……我真想不到赤麟还做过这等痴事。不过长老们竟没发觉么？

　　—— 哈哈哈，满房子的依兰花香，就算是瞎子聋子，也该发觉了。但侍卫长老们抓不到把柄，又都希望那人早日痊愈，所以也就没有追查。有一次我随主人送花，正逢那人醒来。主人知道他的脾气，赶紧向我使眼色。我就装模作样地说：“主人，长老们特意准许你呆一炷香的时间，可千万别耽搁了。”

　　—— 你倒是机灵。那人生来细心，这样的谎话倒也信了？

　　—— 噗，他病得昏昏沉沉，连我说什么都没听着。看了主人一眼认出是谁，竟然小声说了句：“你来了就好。”主人听了愣在当场，过了一会儿忽然脱了鞋坐上床榻，掀开被子一角，挤去那人身边睡了。我就看到他两人抱在一块儿，露出两个脑袋紧紧贴着，主人用下巴轻蹭着他的头顶……唉。

　　—— 凤羽，你叹什么气？定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呀，你这样瞪着我，是怪我说错了。

　　—— 我是主人的奴婢，服侍他晨起梳洗，沐浴更衣，有什么该看不该看的？……咳咳……我刚才叹气，是因为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一辈子里那人可能就和主人说过这么一句动情的话，还非要等他病得失了神志，才肯出口。后来长老们忌惮主人战功彪炳，借故将他贬出天城，那人连替主人求情都不肯。可就算这样，主人也没说过他的不是。天尊您说，这样看来，我家主人是不是个顶温柔的人？

　　—— 这……我不敢说。

　　—— 那便还是不信了。可惜那屋里的依兰花香早就散了干净，否则闻闻就知真假。

　　—— 凤羽啊，你说的话我当然都信。可你仔细想一想，倘若赤麟当真如此爱他，又怎会率军反叛，兵逼天城？

　　—— 我若现在回答天尊，便是以下犯上，即刻就是死罪。不过我反正也活了一大把年纪，不在乎少去最后的几百年。天尊您是御天正统，从小就得长老们的扶持，怎会明白主人所受的种种不公？他们将主人远逐边境，夺他兵权，派人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剿灭邪天御武之时甚至设计让主人与他同归于尽。……这些事，天尊之前都不知道吧？他们步步紧逼，难道主人就该束手待毙？

　　—— ……竟有这种事？可纵然长老处事不公，我们四人总是向着他的，为何不对我们说明真相……啊，是我糊涂了。赤麟生性高傲，怎肯求助于人。但我总以为，战事一起，势必兄弟反目再无转圜，赤麟当年若是曾为那人想上一想，便不应为此忤逆之事。……可见再是欢喜多情，也抵不过野心二字。……凤羽，你沉下脸来，是生气了吗？

　　—— 你们都以为主人是为了争做上天界之主。可主人对我们说过，待推翻执政长老之后，便可兄弟五人，共治天城。

　　—— 赤麟当真是这样同你说的？那推翻长老之后，奉谁为御天龙主？以赤麟的性子，他难道竟肯屈身为臣？即便后来……后来苦境手足相残之时，我亦不见他顾念兄弟之情。

　　——天尊说的字字是真。主人今日若在，一定也不愿我替他争辩理论。只是……只是这不是主人的本意。

　　—— 你说“本意”，莫非这其中更有隐情？

　　—— ……

　　—— 抬起头来，还有何事是我所不知？

　　—— 这……当日，当日决战前夜，主人曾派我给他送过一封信。

　　—— 哦，有什么事情如此紧要，又偏要等到最后一刻？……看你微笑的样子，我又猜错了。

　　—— 那并非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信函……主人就着帐中烛火，取冰纹磁青纸，誊了一首小诗，亲手叠好，用银朱火漆仔细封了，还端端正正盖了“炽焰赤麟”的章。

　　—— 诗？

　　—— 嗯，我看着主人写完，到现在还记得清楚。“天上飞僊人，萧肃冰雪容。笑我老尘世，犹记瑶台逢。”

　　—— 分明决战在即，这诗听来竟像是久别重逢。我方才觉得这不像是赤麟会做的事；可细细想来，要于万军阵前笑言儿女情怀，也真只有赤麟有才这般的胸襟气魄。“天上飞僊人，萧肃冰雪容。”用这二句形容那人，确也贴切。

　　—— 这诗里头的意思，我读不明白，但不喜欢其中那个“老”字。主人分明是风华正茂，鬓角却已被风沙吹出了白影。我问他要不要给那人带旁的话，主人只淡淡说道，“不论如何，我的心意总要让他知晓。”我潜入天城的时候，见到那人肩头斜披了件白色的宽阔大氅，正在灯下提笔疾书。头发没有束起，散落桌上，手边放着早凉透了的白玉茶盅。他的侧影映在墙上，黑压压的一大块，虚虚茫茫。他抬头见到是我，面露惊讶，犹豫了片刻问道：“何事来此？”我不敢耽搁，掏出信封，向他恭敬递去。不料他一下子冷了脸，接在手里看也不看，“哧”的一声撕成了两半。

　　—— 啊？

　　—— 那裂纸声音虽轻，听在我耳里却是心惊肉跳。如今我讲给您听，还是止不住觉得浑身发冷。可他面色如常，又从袖中取出主人早前送他的血玉双龙佩，当着我的面折成两段，同撕碎的信封一起，递回给我，连眼睛也没抬。……“回去罢”，他挥了挥手，背过身去只对我说了这一句话。我当时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无比害怕，又难过得想哭。我真想大声问他，他可知道主人写这首诗的时候，眼中映着温暖烛火的模样。

　　—— 那枚双龙佩，他一直贴身挂在胸前。我替他包扎伤口时偶然见过一次，却不知是赤麟所赠。……想来也是，他平素温文稳重，可一旦有了决断，却比谁都不留余地。

　　—— 我离开天城之后，独自徘徊许久，不敢把东西带给主人。一面怕他伤心，一面也怕他迁怒于我。可思前想后，也没有别的主意……主人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呆了片刻，先是从我手上拿过两半信封，放上烛火慢慢烧了。他凑的很近，一直盯着烛心，两只眼睛里都像是着了火。我捧着残玉在旁边站着，不敢出声。他烧完了信纸，转身拿起玉佩，握在掌心轻轻一捏，霎时成了粉末。然后他坐在案前，伸手拿笔，手掌鲜红一片。那血玉的碎屑嵌入皮肉，混在鲜血里顺着手腕淌下，他却浑然未觉。我站了许久，叫了声主人。他转头看我，沉声吩咐道：“早些休息，明日戮力一战。”

　　—— 凤羽……凤羽？你在哭？

　　—— 呼……天尊……嗯……取笑了。多少年过去，我还为了那时的事情难过。咳咳……第二天两军对阵，主人披起九麟龙甲，束着赤金冠，跨在一匹透骨银龙驹上威风凛凛。我心中敬畏，不敢逼视；可偶然悄悄抬头时，只见他神色萧然，昂首远眺，分明还想在云海中找寻那人踪影。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那人平时待人宽和，对主人怎就如此无情。

　　—— ……赤麟的性子终是太偏激。只因这一桩事，便是整个上天界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他也全不顾了。说起来，我还记得凤羽你当年的样子，一身红衣胜火，穿梭万军之中，就像是江中顺急流而下的凌霄花。我听到身边将军低声议论，问赤麟身边的这员女将是谁。

　　—— 天尊这样夸我，就是老婆婆也忍不住要脸红。那一仗本来我们是赢定了，没想到长老们如此狡诈，当年传授主人武功之时，就在皇殛天斩里暗藏了破式。

　　—— ……什么话你都敢说，竟然当着我的面诋毁诸位长老。

　　—— 天尊皱起眉头也没用，我说的就是实话。

　　—— 其实我们五人的武学招式中皆有破绽，不独赤麟一个。这是上天界历代相传的规矩，只有长老知晓。要不是邪天御武算好时机在天牢闹事，与赤麟里应外合，我们本可将他拿回问罪，也便不会有后来苦境的种种波折。

　　—— 哼，我家主人是上天界第一智将，自然算无遗策，凡事都留有后路，咳咳，岂会沦为阶下囚？

　　—— 你呀，越来越口无遮拦。刚才还说长老狡诈，现在又赞你家主人计谋过人。实在偏心至极。

　　—— 人字一撇一奈，本来就是歪的。我偏心主人也是该然。我知道天尊气量宽宏，不会跟我个老人计较。

　　—— 你这小丫头，在我这里倚老卖老，叫人说你什么好？

　　—— 奴婢才不敢哩。

　　—— 嗯？你又想到了什么笑话，低头抿嘴笑的欢畅？

　　—— 我想起初到苦境之时，一天黄昏里碰到几个年轻后生问我年纪，我老实说活了八百多岁，扮了个鬼脸把他们吓得转头就跑，哈哈……

　　—— 哈哈，说了这许多陈年旧事，今日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开怀大笑。

　　—— 其实不瞒天尊，在苦境的那段日子虽短，却是我最逍遥，最舒畅的时候。主人再不是六爪异龙，凭一己之力威服四方。武林中无人不晓他的名字，无人不敬服他的气度本领。我有时忍不住想……天尊，我又要说句大不敬的话，咳……我有时会想，倘若从来都没有上天界，没有四位与他骨肉相连却又尊卑分明的兄弟，那该有多好。

　　—— 哈，没有上天界，没有炽焰赤麟，那也便没有月下吹笛，没有当年独挡三军的吞天豪气。没了这些，你也依然觉得好？

　　—— 没有炽焰赤麟，也便没有八百年的玉魄沉霄，没有三十年一开的依兰花。他只是天下封刀的主席刀无极，我只是他麾下的杀手死士。他娶妻生子，一家子和乐融融，就这样过个百八十年，又有什么不好？

　　—— 凤羽啊，我猜，你还在怪那个人。你总以为是他负了赤麟，但愿赤麟从未与他相识。……别急着摇头，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被我说中了心思。来，你再坐的近一些，有些你不知道的事情，让我说给你听。你可知道当日赤麟孤身遭贬，你们本都应被软禁在赤焱殿里。我们去求长老通融。他们却说谁敢为他求情一句，就将他多逐出天城一百年。星痕不服，只说了半句“可是……”，长老果然就在驭龙令上多添了一百年。我们还想据理力争，那人当着长老的面将我们训斥一通，勒令我们各自回殿。……

　　—— 我早就知道，他是这样铁面无情的人。

　　—— 我还没有说完，你先耐心听着。……待我们离开之后，他一言不发，走到御天宫前，直跪了三天三夜。御天宫前的官道用万年冷玉铺成，寒气渗骨，换做别人只要跪上一日便废了双腿。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便是长老们见他也要行礼，又有谁敢受他的跪拜。长老无奈之下，只得答应让赤麟殿上的亲军随行护卫。你方才说一辈子里他只对赤麟说过一句动情的话，那你可知他这一生之中，也只为赤麟一人跪过？

　　—— 啊……这，我……奴婢不知。

　　—— 你说赤麟举兵围城只为推翻长老。但你想过没有，那人身为御天五龙之首，一举一动皆为众人瞩目。他当日极力在长老面前保下赤麟，赤麟一朝谋逆，天城上上下下便都要看他如何大义灭亲。你怪他割袍断义，可赤麟生生将他推入进退维谷之境，才是真正伤了他的心。那几日里，我数次经过大哥书房，都见他披衣默坐，掌心里托着那块殷红剔透的血玉双龙佩。

　　—— 啊，他……那主人……主人可知道？

　　—— 即便知道又如何。即便知道，这一步他也仍旧是会踏了出去。

　　—— 这……唉，若是知道了，也不知主人是更高兴一点，还是更难过一些。

　　—— 高兴也罢，难过也好，至伤至痛，二哥都不会回头。要说此中缘由，不过“当局者迷”四个字。可我后来想，他大约终究是明白了的。……不然为什么大哥去后，他明明有了皇龙令，也不愿同我一起回来。

　　—— 天尊……

　　—— “天尊”这个称号，我仍旧不习惯。每次你这样叫我，我都会想到大哥。日后，你还是像去苦境之前那样称呼我吧。

　　—— “天尊”乃是龙主尊号，历代传承。您贵为御天龙主，奴婢怎敢再用旧时称呼。

　　—— 哈哈，你连长老们的坏话都敢说，反而担心这个？

　　—— 咳咳……骂长老，因为奴婢打心眼里看不惯他们。但奴婢对您是真心诚意的敬重，万万不敢僭越。

　　—— 咦，怎么又成了奴婢了？不是同你说过，跟我说话无需如此。算了算了，你觉得顺口就好。对了凤羽，你不是问我，为何要在殿中拉起珠箔么？

　　—— 是啊，大家都说，自龙主践位以来，鲜少得见真容。

　　—— 这道帘幕，不是怕让别人见我，而是为了挡住我的视线。凤羽你看，御天宫居高临下，坐在这里若无珠帘遮挡，整座天城便尽收眼底。若在春暖之时，林花著雨、绿柳牵风，更是美不胜收。可是你若往两边看去，赤焱、碧华、白曜、紫辰四殿寂然，空无人响。只独我一人枯坐在这御天宫中，百无聊赖，不看也罢。

　　—— 噗，天尊忘了，我不是还在赤焱殿中么？其实独自一人，也没什么不好，能把过去的好日子都细嚼慢咽的想个通透。每过一天，便又离主人近了一点儿。……天尊啊，我曾听人说，若是心里有一个人，为他死容易，为他生却难，到今天才算信了……咳咳咳咳……

　　—— 你咳得厉害，真的没事？

　　—— 唉，其实年前染了风寒，到现在还没好透。不过年纪大了，总有小病小痛，不碍事的。

　　—— 你这样说自己，让我听着心惊。

　　—— 天尊说笑了，您是龙族，千秋万岁，哪里是我能比的。上天界子民还要仰仗您好几千年呢。

　　—— 呀，要是连你都不在了，留我一人再过千秋万岁，那真是……凤羽啊，你千万别咒我。

　　—— 天尊您，唉……咳咳咳……

　　—— 你快回去休息。我差御医给你看看。

　　—— 嗯，多谢天尊。那凤羽告退了……

　　—— 快起身，你何必行此大礼。

　　—— 天尊，您再让我跪拜一次吧。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太多了。

　　—— 这……唉……

　　—— ……赤焱殿下炎炽凤羽，陛辞御天宫。

　　三百年后，炎炽凤羽死于赤焱殿中。她躺在榻上，仿佛知道大限将至，悉心梳洗了一番，穿着崭新的女官服侍，裙摆展开没有一丝皱纹。鹤发苍颜下依稀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妩媚眉眼。有年老宫人还记得她是当年炽焰赤麟的随身女婢，平时娴静温婉的像是一泓水，在战场上却又张扬跋扈的像是一团火。
　　天尊亲手为她盖棺，将她厚葬于赤焱殿后。
　　再一千四百年，天尊银戎崩于御天宫。人们这才惊讶的发现，这位长年隐在帘后，总是温文淡漠的御天龙主，不知何时起一头灿金长发已成如霜皓白。
　　而在他手边，纤薄的冰纹磁青纸上，朱笔御提了一首小诗，墨迹尚新。
　　物外阅岁华，旋过流年空。笑我老尘世，犹记瑶台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