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集》Ciel Mu

1、求不得

　　（五龙）求不得

　　苦境传来消息，白帝死了。
　　这在意料之中。
　　苦境来的使者在殿下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我挥挥手，让他下去休息。
　　我和白帝的感情很好，就如我同其他三个兄弟一样。他小的时候，曾被我抱在怀里在天城闲逛，看到蓝天上的云朵拼成各种形状，依依呀呀手舞足蹈起来，笑的没了眼睛。可是现在，他是何时、在何处、因何事而死，我却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上天界。
　　我终于彻底失去了我所有的兄弟，而他们中的一个，是我挚爱的人。
　　可惜他并不知道。

　　我还记得白帝百岁生日那天，宫中一片欢腾。透明的琉璃灯笼围着宫墙绕了一圈，里头燃着莲花形状的七彩龙焰，底下垂着鹅黄色的精巧流苏，每缕只有头发粗细。
　　天气是一望无边的蓝。天城里的桃花灼灼如锦。空气里漂浮着金色的花粉，好像一层薄薄的尘埃。
　　我从慈光之塔办事回来，到的晚了，堪堪错过了生辰宴。进了白帝的寝殿，只见他正在房间里高高兴兴地摆弄着各色礼物，有造型别致的青玉珏，有晶莹透亮的水晶枕。星痕那时刚能化成人形，跌跌撞撞地学走路。天尊在他旁边，弯腰耐心扶着。
　　他们见我来了纷纷招呼。白帝撅着嘴，低声抱怨我不喝他的百岁酒。我摸摸他的脑袋，哄他说再过一百年，他就能和我一样高了。白帝不满意，转头看着天尊大声问：“我什么时候能和大哥一样高？”
　　“很快。”天尊点点头。这时走得好好的星痕突然小身子向前一歪，天尊手疾眼快地把他抱住。
　　没等我上前帮忙，房中突然如旋风般闯进一个人来。那少年身材高挑，气度华贵，穿着件窄袖绛红锦袍，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直垂腰际，一入内便令人眼前一亮；再细看他的五官，真真眉如墨染，目若星辰，流转间尽是勃勃英气。他背负双手，面色不善，看我们一眼，冷冰冰地劈头问道：“你们谁拿了我的印信？”
　　“你来了。”天尊把星痕放回地上，看着少年面露喜色，赶紧向我介绍道：“这是你二哥炽焰赤麟。”
　　炽焰赤麟的名字我早有耳闻。他生来六爪，为皇室异数，虽无九五之尊，却负倾天之能。皇室长老们恐生事端，在他化为人形后不久就将他送往边关军营受训管教。之前火宅佛域边境闹事，最近的叛党围城扰民，都是赤麟带兵镇压。这样一来二去，他积累下不少战功，再加上天尊屡屡求情，最近终于将他调回了天城。
　　我对这位战功赫赫的兄长，一直存有敬畏之心，听天尊说完立刻站直身体，恭敬行礼道：“二哥。”
　　不料他一挑下巴，冷电似的目光斜睨着我，满脸不屑：“你是谁？”
　　“这是你三弟碧眼银戎。”天尊指着我说：“他出城公干，所以刚才没有碰见。”
　　“唔。”赤麟哼一声，稍稍和缓了态度，又追问一遍：“我的印信呢？你们谁拿了。”
　　“刚才放在桌上，我好像见到星痕在玩。”白帝沉不住气，立刻告了密。星痕不知道他在说自己，抬着头，脖子扭来扭去，好奇地看着一屋子人。
　　“找找吧。”天尊一声令下，大家满屋子的翻箱倒柜。赤麟开始站在旁边，不久后也加入进来，可直到把白帝的礼物都拆开清点了一遍，还是不见他的印信。
　　“可能是星痕随手放在什么地方了。”天尊把寒着脸的赤麟拉去一边，低声对他说：“那不是贵重东西，我当初送你时候，也不知道你那么喜欢。我再送你一个就是，别跟小弟计较。”
　　“哼。仗打输了，你能再打一遍么？”赤麟的脸色更加难看，气冲冲地顶回一句，居然拂袖而走。
　　天尊愣了一下，叫声“赤麟”追了出去。而星痕好像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宫女们听到声音赶过来，见到屋中遭盗般的狼籍，个个花容失色。一时间有的哄孩子，有的收拾屋子，有的急匆匆向我俩请罪。我从一名女官手上接过还在抽抽答答的星痕，慢慢拍他的背。白帝看着我们，嘟囔道：“不就是个小印信么。”

　　星痕虽然被赤麟弄哭过一次，学会走路之后却总喜欢缠着他。
　　碎嘴的宫女们说，那是因为我们和赤麟都是后来才认识的，而在星痕开始记事之前，赤麟就已经回了天城。
　　这其中的区别，有点像亲生父母和养父母。当然这种话，她们是万万不敢在长老们面前说的。
　　星痕还未成年的时候，有一年，下等虬龙集众反叛，因为骁勇善战又人数众多，很快就逼近了天城。我们五人亲率禁卫军，同他们相持在距天城四百里的峡谷两端。
　　那峡谷不过十余里长，但深邃狭窄，易守难攻，再加上敌众我寡，僵持两日我们都不敢贸然行动。第三天早上忽然昏天黑地地下起了大雨，厚重的雨幕遮住视线，打在帐篷顶上哗哗作响。那声音好像是不流动的风，在柔软的泥地里剜出一道道痕迹。
　　年轻的天尊撩开布帘，从帐篷后面稳步走出。我们四人立刻起身，见他披上了金丝细鳞甲，腰间四指宽的鸾带已被水汽沾得微湿，一头雪色长发没有束冠，如同月华一样散落流泻。
　　“就在今日。”天尊说：“我同赤麟率军包抄两翼，白帝居中策应。银戎你带着星痕断后，不求杀敌，千万保证星痕的安全。”
　　“是。”我们齐刷刷答应一声，白帝与我对看一眼。天尊和赤麟总是同时行动，只是没想到这次轮到我照顾小弟，倒让白帝过一把冲锋陷阵的瘾。
　　突破比我们想象中的顺利。雨中视线不清，敌军猝不及防，白帝先当头正面冲破了他们的防线，他们前进无法，后退无门，慌不择路地往两边四散逃窜，好像一满锅蒸腾的沸水，争先恐后地溢出锅外。而天尊同赤麟沿陡峭的峡谷两边急行包抄，有如神兵天降，彻底斩断了他们最后的生机。
　　一时间哀鸿遍野，喊杀震天，混在大雨中轰轰隆隆。我和星痕看不清前方战局，只能听个大概。不时有几个人踉踉跄跄冲出雨幕，被雨冲刷的浑身是血，也不知是哪里受了伤；只有毫无生气的眼睛像是嵌在脸上两个黑黝黝的洞。不等我们动手，旁边护卫的军士已纷纷抽出短刀。
　　年幼的星痕努力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白茫茫的雨，一手紧紧抓住我的衣摆。雨水把我们俩都淋得透湿，他灰色的长发变得更加卷曲，牢牢贴在脸的两侧。我拍拍他的脑袋，又怕他觉得冷，便抓着他的小手给他输了点儿内力。星痕抬起眼睛，轻声对我说：“大哥二哥和四哥呢？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我于是带着他小心翼翼的接近战场核心，很快一副波澜壮阔的修罗场便展现在我们眼前。无数条黑色的人影歪歪斜斜，如同影戏一样僵硬的移动，一眼看去像是踏进了墓碑林立的坟场。长长短短的身影不断倒下，迸发出一蓬蓬的血雾散在空中，然后融入雨水，落在我们眼前
　　那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场红雨。我拉着星痕的手，仔细辨认着兄弟们的身影：“大哥在那里，这是二哥，还有白帝……”
　　话到一半，我突然看到有人拔剑，情急之下不得以松开星痕的手，拔刀便挡。一刀直刺心窝，对方当场毙命，可等我回身去寻星痕，却发现已被团团包围。
　　“星痕！”我惶急大叫，刀气湛然，飞旋而出，近身之人咽喉间纷纷炸出血雨。我往记忆中星痕站立的方向移动，不远处又有人围拢过来，于是横刀在手，杀意骤升，就这样杀到云开雾散，雨止天青，尸横遍野。
　　天尊傲立在寂静的战场中央，宛若天神。他盔甲上沾了血迹，一头如雪长发却丝毫未染，与手中所持龙鳞宝刀交相辉映，神光灿然。他一眼看见我呆立在侧，飞奔而至：“你怎么在这里，星痕呢？”
　　“我被人围攻，一时未查……”我急得要哭。
　　“星痕！”天尊不听我说完，向周围扫视一圈，高声喊道。这一声中气沛然，在山谷中震荡再三，余音不散。白帝面露焦灼，禁卫军立刻分头四下寻找。就在这时听到不远处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大哥”，星痕笑嘻嘻从山坳背后转出来，脸上挂着泥巴，手里还高举着朵碗口大的艳红曼陀罗花，颜色浓地晃人眼睛。
　　“你去哪里了？为何不跟在银戎身边？”天尊皱眉问道。
　　“我看到这朵花，好大好漂亮。”星痕说，对板着脸的赤麟晃晃手：“二哥，你蹲下来。”
　　赤麟不为所动。天尊拉了他一下，他只好不情愿地蹲下身子。星痕大步上前，把花插进他肩甲的缝隙里，歪头瞧了瞧，高兴的拍了拍手：“看，和二哥的颜色正相配。”
　　我们低头去看。赤麟的盔甲几乎被血污覆盖，只有膝盖和手肘处还残留着几缕淡金色的光芒，白肤黑发衬着暗红色的深邃瞳眸，果然如同这朵迎风摇曳的曼陀罗般，尖锐张扬的华美呼啸而出。
　　天尊笑笑，白帝想要赞同却又不敢。星痕眨着大眼睛看着赤麟，赤麟还是面无表情，却伸手揉乱了星痕的头发，把那朵花摘下来，不偏不倚的放上了星痕的头顶，看起来就像是凌乱鸟窝上盛开出的花。
　　除了赤麟，大家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星痕摸摸头顶，再看看他，也高兴的笑了。

　　在我们五人中，赤麟与星痕较为亲厚——所谓较为亲厚，也不过是他在星痕笑着招呼的时候，也会勉为其难地在嘴角拉出一个弧度罢了。
　　他在天尊这里脾气最坏，总会说些冷硬的话。但我们都知道他心里最在意的就是大哥，大哥新给他的印信原是调遣边关将官所用，他明明已回了天城，也都一直带在身上。
　　我们也都知道，他是个不服输、不肯轻易原谅的人。长老们当初把他远逐边疆，令他在其他兄弟锦衣玉食的时候忍受着风餐露宿，这一点他始终不曾忘记。
　　我那时候就想，这样的性子，迟早是要出事的。
　　果不其然，不仅出事，还是件惊天动地、出人意表的大事。
　　赤麟私放了邪天御武，欲逃往下界。
　　我们四人得到消息，赶往关押邪天御武的大牢，只见残垣断壁间的血流成河。
　　天尊追寻邪气直至上天界的边界，却发现先前到达的禁卫军都已身首异处。这其中，还有赤麟平素管辖的亲军。
　　天尊震怒之下，龙鳞出鞘，锵然鸣震九霄，熠熠光耀千丈，一时间风云翻卷，天地变色，隐隐然有雷霆之声响彻天极。
　　“炽焰赤麟！”天尊喝道：“我绝不许你踏出上天界一步。”
　　“你们来的及时。”一声冷傲回应，赤麟翩然而降，灿金铠甲，夔龙额饰，长发在风中飘散，如同怒蛟出海。在他身后，还立着数十名亲军死士，显然已在刚才的混战中精疲力竭。
　　天尊一见他的面，怒上眉梢，语气却不自觉地缓和，方才阴云滚滚的天际也依稀亮了起来：“赤麟，你可知闯下大祸。”
　　“知道。放走邪天御武是不赦之罪。”
　　“跟我们回去吧。”天尊说。他的背影笔直，可我们都能听出声音里带着的颤抖：“我向长老求情，保你无恙。你受过的委屈，我加倍补偿，即便你想要皇龙令，我也……”
　　“够了！”赤麟剑眉一挑，厉声喝道：“我要的东西，他日我自会取，何须你的施舍？”
　　“赤麟……”
　　“二哥！”星痕和我异口同声叫道，白帝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你们是要一起上么？”赤麟冷笑看着我们，将荒豹雷刀攥在手心：“这样也好，省的麻烦。”
　　“赤麟……”天尊仍旧不死心，这一次连肩膀都在颤抖：“跟我们回去吧。”
　　我看看星痕，星痕看看白帝。三人都犹豫是否应该拔刀。以天尊的实力，应当能够拦下赤麟，我们不过是从旁策应，本也没有打算围攻。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武器一旦出鞘，便彻底的失去赤麟了。
　　赤麟稳稳站在对面，看出我们的犹豫神色，目露嘲笑。他将目光移回天尊身上，突然放低了声音：“大哥，你是最了解我的……事已至此，我必战至一兵一卒，哪里还能回头？”
　　“可是二哥……”星痕站在一边，忍不住焦急地大叫道：“二哥，你真的想离开上天界，我们就跟你一起去，何必一个人……”
　　“哈哈。”赤麟对他笑笑，目光倒是温和了些。他接着神色一凛，刀锋寒光乍现：“天尊，你可敢同我订立生死约？”
　　“什么？”天尊神色大变。他话音未落，周遭回旋的气流忽然改了方向，一时间狂风呼啸，挟带黑云滚滚，在我们面前拔地而起一道气墙，脚下大地也蠢蠢欲动。
　　“不好！”我大叫一声，往后急退。白帝反应迅速，身随心动。夹在我们中间的星痕愣了一下，却猛地往前冲去。我暗叫糟糕，一面打手势示意白帝快退，一面纵身扑上前去，死死抱住星痕。星痕犹自挣扎，我将他拼命拉后，气墙中云气涌动，激射出刀割般的利风，如同千万把刀雨由天直坠。我二人瞬间便已遍体鳞伤。我提气大喝一声，倏然拔起身形，抱起星痕直退至百丈之外。
　　气墙之内，犹可听见赤麟说道：“生死约已结，你我之中除非一人身亡，否则谁都无法离开这个结界。”
　　他横刀在手，迎风挺立，目光冷冽如冰，沉静如水：“天尊皇胤，炽焰赤麟与你一战！”
　　星痕仍在挣扎，我和白帝死死架住他。我盯着星痕坚决的神态，突然觉得心里抽疼。
　　这个固执又单纯的孩子，为什么有些事情他就是不明白。
　　——天尊同赤麟的对决，最后结局出乎意料。两个人都活着离开了结界，而炽焰赤麟叛逃的罪名，也至此一锤定音。长老们怀疑天尊在结界里做了手脚，故意放走赤麟，但人已经跑了，只能尽快捉回。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星痕都拒绝同我和白帝说话。而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天尊笑过。
　　白帝似乎看穿了什么，他有一次对我说：“三哥，有些人一辈子也得不到。”
　　我不记得我当时是怎样回答他的了。

　　天尊很快率领我们去了苦境。这其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不容赘述，要是概括起来，那就是我们不幸失散，而且忘记了过往，各自以新的身份经历着不同的人生，直到顶着刀无极身份生活的赤麟决定把我们依次拔除。
　　在不做刀龙的日子里，偶然间我结识了一位叫做无心的好友。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和我，和我身边的人都很不同。他不会武功，只有一双温和的眼睛，说话不急不缓，对每个人都抱着最美好的天真期望，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认定了的事情上却很固执。
　　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些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也并非很像，只有那么一点儿。
　　让人心疼。
　　就为了那么一点儿，割舍不下。一来而去，同他成了至交。有一天他带来一把新制的胡琴，用的是最上等的老紫檀木，包着百年蟒蛇皮。他把胡琴送给我，说是他父亲欣赏我的才华，特特托他转赠。
　　“父亲极为严格，难得看到他对谁青眼有加。”他兴奋地告诉我：“雅少你果然是青年俊杰呢！”
　　哦，对了，雅少是我到苦境后的名字。严格来说我叫天刀笑剑钝，可大家都喜欢叫我雅少。苦境中人取名的规矩复杂，远不如上天界简单，除了银戎，就是碧眼银戎。
　　我接过胡琴，左右翻看，爱不释手，便在煦煦暖风中奏一首给他听。琴声随风飘远，催起鹅黄色的柳芽腰肢缓摆，湖水波光粼粼，如同妆匣新开。无心笑看着我，嘴角微弯。我低下头，指尖轻滑，琴声越发缠绵悠扬了。
　　之前我提过没有？无心是天下封刀的三少主，他的父亲就是武林中举足轻重的刀无极。
　　刀无极一点也不像赤麟，骄狂之气尽掩，沉稳隐忍地让人吃惊。
　　然而那种骨子里的尊严矜持，凌驾天下，却是改不掉的。
　　再后来，我终与星痕相认，可惜两人已经各不相干地过了这些年，总也回不到过去的亲密无间。
　　自赤麟走后，我们本也不是无话不谈。但他心里想着什么，我大抵还是清楚的。
　　他想着要找回赤麟，却被那人算计，奄奄一息。而我挑战赤麟之时，早前埋在琴上的毒突然爆发。他的武功本就在我之上，轻而易举将我重伤，以致垂危。
　　天尊是尽责的兄长，对每个兄弟都尽量一视同仁。他把我背去求医，在我昏迷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
　　他抚摸我的额头，抚摸我的头发，替我拉起被子。这些小时候他没有对我们做过的过分亲昵的举动，现在做来却是这样的随意自然。
　　“我已经去问赤麟要解药了。”他俯在我耳边轻轻说：“三弟，你再坚持一会儿。”
　　“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赤麟不会轻易交出解药。可我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他肯定会信守承诺。”
　　“银戎你知道么，我质问赤麟的时候，他说他只想伤你，没想要取你性命。——所以，等你伤愈之后，能不能原谅他？”
　　“他是你的二哥，我的弟弟。——他毕竟，是赤麟啊。我才去看过星痕，同他也说了一样的话……”
　　天尊在我耳边，说了很多，满心满口都是赤麟，可能是太久找不到人倾诉，也可能是害怕我就此睡去。我听他说到紧要处，艰难的张开嘴，滚动着眼珠，目光在他身上瞟来瞟去。天尊明白我的意图，贴心的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担心星痕。他在休养之中，早晚就会复原。你只要安心养伤，不用想别的。”
　　我眨眨眼，还想再问别的，奇经八脉的毒素一同发作起来，疼的翻江倒海，我出了一身冷汗，意识逐渐模糊。
　　只听到天尊还在耳边说：“很快，我们兄弟要一起回家。”

　　正如天尊承诺过的那样，我终于回家了，可不是一起，是一个人。
　　天尊死时我尚在昏迷之中，混然未觉。赤麟与我们一道身陷重围，死前令我带着两位兄弟离开。而星痕，则是在我背上断的气。
　　白帝呢，直到他临死，可能都还认不得我们。
　　偌大的皇宫冷冷清清，长老们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哀伤表情。他们像模像样的商讨，拥戴我做了龙主，好像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选择似的。
　　我像以前的天尊一样穿起金色的龙袍，峨冠鸾带，坐在宽大的座椅上，面对恢弘殿堂。皇宫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美丽天城，可我一次也没再出去过。
　　我曾经的朋友、敌人、欢乐、悲伤，都像时光一样离我远去。而我深爱的人也在其中。
　　我时常想，如果能用漫长的生命去换取时间倒流，回到大家都还在的时候，那不论是大笑，哭泣，争吵，愤怒……都是好的。
　　若往前推一千年，正逢白帝的百岁生日。我迟到了一会儿，进宫的时候见到门边孤单立着一个绛红锦袍的英俊少年，颀长身材，眉目生动。一阵微风吹过，桃花瓣细雨般迎面扑来，他衣襟翻卷，仿佛就要踏风而去。我猜他便是我素未谋面的二哥。进屋后只见星痕一个人，正在手里把玩一枚雅正大气的龙纹印章。我拿在手里一看，上面刻着炽焰赤麟四个字，思虑半响还是做贼似地塞进袖子里，对呆愣愣的星痕做了个“嘘”的手势。
　　或者，往前推六百年也罢。我们在天城外的峡谷里同虬龙叛军狭路相逢，大雨滂沱。我护着星痕，紧张注视着战况，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赤麟身上瞥去。他出刀又狠又准，有时刀拔地太快，溅了一身鲜血，他也毫不在乎。除了皇族的优雅，他身上更有种杀伐决断的狠厉之气。我看得入迷，忽然见到一名叛党在他背后拔刀，想也不想便松开了星痕，飞身上前格挡。
　　再或者，往前推三百年。赤麟叛逃，惊动四界。他同天尊立下生死约，而我趁拉回星痕的时候，在他的结界里埋了生门。我的二哥，如此骄傲决绝，既然赌上生死，必定不留退路。可我不想他杀了天尊，更不愿看天尊杀了他。我记得最后结界崩塌，地动山摇，负伤的赤麟消失在云海之后，血红的披风和纯金的铠甲就像是最耀眼绝望的阳光。
　　甚至，往前推一百年也罢。苦境春日美景，我初见无心，自报姓名之后，他却当我是攀附之人，只淡淡问道“你是谁？”那一瞬间里，我觉得他有些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他后来将胡琴相赠，琴弦上淬了毒，虽然做得无比小心，究竟瞒不过我。即便如此，我还是将礼物接过，从此常伴左右——早在见到刀无极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是赤麟。不论如何，这是他送我的唯一一件物事，总要悉心爱护。而我大限将至之际，却听天尊说赤麟无意杀我，本想追问清楚，无奈抵受不住周身痛楚，昏死过去。
　　而现在，那些不知道答案的事情，永远成了秘密。
　　以前曾有人跟我说过，有些人一輩子都得不到。
　　我对此深信不疑。可是生命很长，所以我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
　　从上天界到苦境，从苦境再到上天界。一辈子不够，那就两辈子，三辈子，我都可以等下去。
　　但现在我才知道，原來不管兩輩子，三輩子……原来就算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终究也還是得不到。
　　因为我要等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