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回殇》苏*

50、第九章 骊歌一叠（一）

　　重阳节后，秋色渐暮。
　　头顶月洗高梧，阶下露溥幽草。一带星罗小花沿翠点缀，萤火绕墙阴。
　　晏楦独坐一隅，静听窗外寒声断续，余韵微转，凄咽悲沉。他的手中是信，附了银白雀翎的谢公笺，三百里加急，由专人策马日夜不停而来。
　　嘴角微微扬出一种令人无法捉摸的弧度，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衫上浮尘，推门一路沿青阶缓缓向江边而去。
　　远远望见一人蓑衣斗笠，盛大的月轮之下，独自执竿垂钓。
　　其时俯瞰茫茫无际的一挂银带，只觉秋江带雨，寒沙萦水，好一派寂静无声的安逸平适，倒叫人不忍开口去破坏这世间难得的一点违和。
　　就这样站了一时，钓者才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于是一双灿亮异常的深瞳就这样冷不防乍现在了那婉转朦胧的月雾之中。
　　“子楚，其实此刻，我已都不必再问你。狄枫杀妻弑弟，虽不死亦与死无异，昔日座下诸多豪杰皆已顷刻作了鸟兽散，如今的盈袖山庄形同乌合、人心大乱，从此将再不足为惧了。”
　　“是，二哥看的明白，狄枫此刻确实已失掉了身为一人最宝贵的东西——心气，从今往后，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不折一兵一卒，子楚，愚兄敬佩你。”沈琛颔首一笑，起身行至晏楦面前，伸手去拍他消瘦肩膀，“今日，咱们当浮一大白。”
　　“是，都听兄长的。”晏楦莞尔，与沈琛并肩而立，湖心有风来袭，那一身青衫翠巾便随之轻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我从前总说酒添清愁、花消英气，戒了这许多年，今夜却想一醉方休，”沈琛入了地窖，不多时已捧回一只牛骨小坛，取紫金扁锤一路敲碎坛口红泥，其中浅浅幽香便于转瞬飘散开来，一时就连花木鸟兽也随之同醉。一呼一吸，沈琛似是颇为感怀，“还是昔日珑儿在时亲手酿造，如今已是仅存的一坛了。”
　　“二哥是长情的人，二嫂她能明白的。”晏楦闻言不禁抬头，轻声劝慰。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沈琛却低头摆手，径自为他俩满了杯盏，“虽然愚兄能料到今日这般结果，却实在不能提前设下这样的好局，说到底，只在那刃悬一线之际，便能将局中诸多人物全盘考量，继而放之任之，坐观其成，愚兄以为，这番手段早已不仅仅是谋略心术，竟是未卜先知了。而放眼当今四海之内万千世人，若想找出第二个可与子楚比肩之人，恐怕却是再也不能了。”
　　“二哥过誉了，其实子楚不过是将心比心，”晏楦低头饮酒，自嘲一笑，“子楚能猜到狄枫想要沈家姐妹其中一人从此消失，不过是因为在子楚的心里，也曾有过那么一刻想着若是云想容能够在那乱中遇难，不叫我情义两难，便好了。自古以来最难揣测的便是人心，时常连自己都不能明白自己，更何况是猜度旁人呢？”
　　“子楚，你的委屈，我都明白。”沈琛点头会意，随之满饮一盏，权作敬意。
　　“我确信沈湮能够帮我除掉狄枫，只因我信她曾挚爱那个男人。当初沈湮想要保住三分天下不过是为了狄枫一条性命，而这世上除了狄枫之外，她最介意一人便当属她的长兄沈湉，可她明知狄枫会现身船上，却仍旧为了不叫云家生疑而答应了沈湉送她出阁一事，可见沈湉的死，其实是她选的。为狄枫，她可负尽天下人。那么自她想要置狄枫于死地那一刻起，从此谁主江湖又与她何干？沈湮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了燕子楼头，只是一个女人拼尽余生仅存的执着来平息她心中那因爱而生出的满腔怨恨罢了。”
　　“正是，他们都以为，咱们要的不过是江湖霸主之位，狄枫一死，天下就太平了，殊不知到那时起，一切才刚刚开始。”沈琛仰面而笑，随之却又长长一叹，“如今天下终于已是再无一人可堪匹敌，四弟打算自何处下手，从此一举荡平中原武林？”
　　“二哥以为呢？”
　　“长安临王府乃是当今朝廷册封，与昔日铁藜山庄一般世代沿袭，又加之手中握有十万兵马及调兵虎符，若放任不管，届时号令大军挥师南下，怕是难题。”
　　“我说不然，”晏楦听了却是摇头，“朝廷刻意拉拢洛家，甚至破例封王，不过是为了安插线人，借以牵制江湖势力。可惜兔死狗烹，届时如若连江湖都没有了，朝廷还留着临王府做什么？”
　　“果然不错，还是四弟周全，”沈琛闻言，不禁颔首赞许，“那子楚的意思是？”
　　“……玄剑门。”晏楦淡约一笑，眼光却在霎那清明如雪，方才淡淡寂寥不再，取而代之以尖刻杀意，骤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