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回殇》苏*

47、第八章 烛影摇红（六）

　　许是前夜和沈淳聊得尽兴，次日清早便见深漪的气色大好，一双眼睛透着生动，与平日大不相同，狄枫见了，不禁大感欣慰。午时刚过，盈袖山庄张灯结彩，各路宾客纷至沓来，里里外外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晚宴时候未到，各位便都在花厅奉茶，聂晶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得闲，邱瑞齐，玉无痕，沈淳等人则由南至北挨着坐了一圈，依次传阅着沈淳锻造的那柄绝世好剑，唯有乐陶家中有事告了假，却也叫穆琊携着寿礼替自己前来吃酒。诸人一见是她，哪肯放过，定要她长袖一挥借以助兴，于是穆琊也不矫情，百花之中翩翩起舞、招蜂引蝶，而那下手为她抚琴的人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下的第一琴师——乔筝。
　　说来也怪，能奏出天籁般绝世乐音的那个人，竟是个面貌并无一丝特别的寻常男子。此刻见他修长手指拨弄琴弦，全然忘我。虽是这样的平凡容貌，这男子站在穆琊身边，却也并不格外失色，看他行事淡然低调，举手投足全无半点脂粉气，不怒自威的双目凛凛，叫人轻薄不得。
　　这边众人皆围着穆琊看得出神，却忽听得朗声大笑自门外传来，循声望去，竟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盈袖山庄三庄主宗嗣如，狄枫与聂晶皆是喜出望外，说来这三兄弟已有三年未曾聚首，此刻见面，竟不知有多少话要从哪里说起了。
　　“今天怎么舍得回来了？两年前大哥的喜酒你都没回来，这次又有你的什么事？”聂晶跨步上前，锤上宗嗣如胸口笑骂开来，而宗嗣如揽过他二哥肩膀，笑声一如往昔那般轩然豪迈，全无一丝矫情。
　　“我是专程回来瞧我那大嫂如今的贤惠样儿的，想当初她那野人似的性子，如今怎么做人家娘？”
　　狄枫闻言，霎时便凝住了笑容，也不怪他，他已经三年没回来，当年那消息又不曾大肆宣扬，就连自己娶的不是那个人他都不知道。
　　还不知如何开口，门外已有个人影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三叔好久不见，可是在寻我么？”
　　宗嗣如闻声回头，却不禁愣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不是沈湮么？怎么是她？”
　　“不是我还能是谁呢？”沈漪轻笑起来，雍容大方，想必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不认为，这才是盈袖山庄的女主人该有的样子。
　　宗嗣如的眉目沉了下去，只是低头不语，转而向内庭走去，而花厅之中的沈淳却是按捺不住，脚下一点一提，飞身挡在宗嗣如面前，昨日拿来的那把剑已是不由分说般抵在了他的喉间。
　　“说来，你似乎还没叫我姐姐一声嫂子？”凌厉的气势自沈淳身上传来，花厅上下突然一片寂静，好似片刻之前的喧嚣鼎沸都是假的一般。
　　“沈湮也是你姐姐。”宗嗣如不为所动，声音不大却字字落地有声
　　“那个妖女？她配么？”沈淳皱眉，眼底忽而迸发出逼人寒光来，“轻羽阁从来没有你说的那个人，从前也好，今后也好，只要有人够胆子在我面前提起这两个字，都要掂量掂量自己这条小命有多硬。”
　　“如果光明正大，何惧人言？”宗嗣如冷笑，腰间折扇一出，瞬间已是格开了沈淳宝剑，两人四目相对，似有光电火石瞬间迸发，几乎是眼见着便要剑拔弩张。
　　众人皆屏息凝神，暗叫不好，然而此时此刻却偏有一个人，全然不见四面八方争相而来的尴尬眼神，仍旧一如往常那般咯咯笑了开来。
　　“哎哟哟，今天可是澄儿小姐的好日子，人人都有糖吃，两位官人还争得面红耳赤，叫旁人瞧见了怎么好意思，”穆琊好似不明就里，只捧着个四四方方的锦匣一路袅娜而来，“快来瞧瞧陶哥哥送了什么宝贝，妾身也是好奇得紧呢。”
　　“正是，”聂晶回神确比旁人快了三分，知道是穆琊特意解围，便向她投过赞许一瞥，才忙扯了宗嗣如过来，立于狄枫左右，不住催促道，“大哥还是快些打开，也让咱们沾些眼福吧。”
　　眼看狄枫脸色渐寒，却碍于颜面不便此刻发作，只得勉强一笑，伸出手去揭开了猩红色的绸布盖子。然而揭盖的右手尚未落下，一阵冲天腥气已是扑面而来，伴着一声凄厉尖叫，穆琊早已双脚一软，登时便晕了过去。她手中的锦匣掉下来，里面的东西骨碌碌的滚至狄枫脚下，不是别的，竟是乐陶的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在场诸人无不惊呼失声，狄枫更是肩头一震，但毕竟自幼见多识广，不过转瞬便理清了头绪，吩咐沈漪请大夫为穆琊安神，宗嗣如引其余宾客前往客房休息，自己则带着聂晶与邱瑞齐、玉无痕四人留了下来。
　　而邱瑞齐不愧为官门众人，验了那人头一时，方皱眉道：“伤口甚不规则，不像是刀剑等利器所致，竟像是什么钝器一点一点切下来的。”
　　“比如？”玉无痕皱眉，侧目而问。
　　“极其锐利的丝线、瓷片、匕首，诸如此类。”
　　话音未落，其余三人便一齐望向狄枫，只见他脸色不住苍白，良久才缓缓开口，却叫众人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默。
　　“碧、玉、丝……”
　　碧裳湖沈湮行走江湖时曾用的独门兵器，碧玉丝……

　　穆琊受惊过度，吃了药仍旧昏睡不醒，狄枫问不得话正是烦闷，却忽见乔筝抱琴一路款款而来，于是快走几步，唤住了他。
　　“乔先生请留步。”
　　乔筝听见他声音，便缓缓抬起头来，淡约一笑，令狄枫忽觉心中一动。那感觉似曾相识，于是将他仔细打量，却又全不记得何时曾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因忍不住问道：“狄枫冒昧，素闻先生与穆琊姑娘已有一年多光景四海相随，穆姑娘是我昨日方头一回见，却不知与阁下先时可曾谋面？”
　　“山水有相逢，就是见过，也没甚么奇怪，狄庄主缘何有此一问？”乔筝略一侧目，仍旧莞尔。
　　“没什么，先生见笑了，”狄枫自觉诧异莫名，也深知对方双眼不可直视，便有意低头避开，却见乔筝的琴甚是古怪，便又问道，“从来只听说有琴有三弦、五弦、七弦，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八弦琴，不知竟是如何弹奏？”
　　“庄主果然是明眼人，乔筝的琴的确并非凡品，这多出的一根弦名曰莫问，若世上诸多因果皆以年为记的话，可上通三千，下晓七百。”乔筝说得认真，狄枫却不由得笑了。
　　“哦？先生是说，这上下三千七百年的事，只问这根弦便能知晓？”
　　“正是。”
　　“那先生可知，自己此生如何终了？”
　　“死，”乔筝悠悠一笑，并不忘补上一句，“死于非命。”
　　狄枫闻言却不笑了，正色道：“我若问你乐陶是被何人所杀，你又能据实以告吗？”
　　“这却是天机，在下不便透露。”乔筝施了一礼，便要告辞，而狄枫却已亮出剑锋，顷刻将乔筝去路截断。
　　“莫问？不如叫夺魂吧，七寸的弦，弹琴恐怕没用，杀人却是再趁手也没有了。”
　　“盈袖山庄，寸土寸壤皆是庄主的地方，里里外外，诸多绝顶高手也都是庄主的人，而乔筝不过区区一介琴倌，庄主过虑了，”乔筝闻言，脸上却无丝毫惊恐之色，指尖轻轻抵开狄枫的剑，踏回自己那间客房，而后缓缓阖上了门扉，“无妨，不如何时庄主觉得乔筝清白了，再放我出门吧。”

　　入夜，静得毫无一丝声音的盈袖山庄。
　　狄枫忽然于夜半惊醒，梦里沈湮一身白衣，幽幽立于庭间，一动也不动，那冷漠而又冷清的视线好似穿透了一切业障，只望着自己。
　　只望着他，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
　　醒来时他忽觉全身冰冷，额上尽是豆大汗珠，就连心，也较平时漏跳了许多拍。
　　在看到乐陶人头的那一刻起，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周身正有些许不适肆意蔓延，而若给它一个名字，理应是一种恐惧。他在害怕，可是他又怕什么呢？
　　她不过是走了，在他们的大婚之日，留下一封不明不白的书信一走了之，是沈湮负了狄枫，而并非狄枫负心薄幸。
　　至少，世人皆是这样以为的。
　　望了望身边安睡的妻子，狄枫叹了口气，心中稍觉安慰。他曾自以为练剑可以保护很多人，直到他眼见着多年好友乐陶死于非命，才惊觉原来自己学艺二十载，依旧什么都无能为力。于是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哪怕是把这江湖翻个颠倒，也定要揪出那杀人凶手来。思索至此，狄枫不禁想起了晏楦，若是借助燕子楼头之力，恐怕事半功倍，于是打定了主意，披了罩衫推门而出，一路往心砚斋而去。
　　途经花厅，月色之下似有一人独坐于厅中桌畔，狄枫望他背影，似是邱瑞齐没错，于是疾走几步，唤了一声“邱兄”。
　　对方闻言，却是迥然不动。狄枫心中诧异，再走几步，上前一推他肩，触手便觉那身体异常僵硬冰凉，暗叫一声不好，而对方果然晃了一晃，慢悠悠跌下石椅去，径直倒地，再没一丝声响了。狄枫大惊，上前探他鼻息，竟是已死了多时。然而那脸上身上皆无丝毫伤痕，宛若尚在熟睡之中，唯有手边一盏清茶，早已冰凉。
　　在那一刻，狄枫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远比身陷汀州时的四面楚歌还要令人绝望、令人无力的恐惧。
　　无嗅无味，尽可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天下奇毒，血玲珑。
　　四海之内，唯沈湮一人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