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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七章 风归云去(六) ...


  •   青白月光横在透凉的湖水上头,天地万物似是都被镀上了一层苍白秞彩。
      此刻司徒宁琅修长指尖上正停着一只纯白无垢的雏鹰,青头长喙,正是鹰中稀世之极品,通晓人性又善于隐藏行踪、不食不眠也可日行千里的白隼。先时宣州驿站偶得了一只,专为八百里加急传书而用,后来铁藜山庄一夕没灭,那只白隼便也不知所踪。这只小的,乃是晏楦头两年在宣州偶得,因此物甚是稀少,恐怕正是当年那只的后裔也未可知,所以送了宁琅,又由襄儿养着,此次汀州之行带了过去,远远的跟着行船,只消听得襄儿以心口传音喊它,便能转瞬落在女孩的肩上。
      而这一刻,这只鹰终于穿越了千里之外的风雨交加,落回了宁琅的手中。
      拆开挂在雏隼颈上的珊瑚管,瘦金体的小字已端端正正写满了一张谢公笺,宁琅阅毕,愁眉却无一丝轻展,反而握紧了手中信纸反复揉弄,竟是连身后有人缓缓逼近都未察觉。
      “主子有心事……”声音冷冷清清,因了夜色之中看不清晰来人面容,反倒令宁琅思索许久,才想起那原来是善舞的声音,又是从何时起,那个说话时总带着笑、尾音还要高高扬起的善舞竟是再也不见了呢?
      “汀州之行,恐怕大凶。”宁琅淡淡苦笑,将前因后果简单说与善舞听。
      “主子多心了,若照襄儿信里写的,沈湉死了,狄枫被押在云家私牢,只要沈湮一嫁,风云联手就再无可能,晏公子问鼎天下指日可待,大凶之说又从何谈起呢?”
      “若从头说起,恐怕就坏在莫白引了狄枫上船,将九年前枫漪那一夜温存的真相说给了沈湮知道吧……”宁琅怀抱白隼,温柔抚摸,语气虽与以往一般笃定,长长留海儿下头,一双眼睛却早已深深动摇,“我们以为沈湮左右为难,最后能走的约莫只有两条路:其一,嫁入云中阁,避走中原武林之外,狄枫虽然一辈子恨她,却可以保全如今的江湖局势,三足鼎立,坚不可摧,包括她最恨的沈漪,也将名正言顺的嫁给狄枫;其二,弃风云结盟于不顾,与狄枫私奔,江湖动荡,子楚一举覆灭盈袖山庄与云中阁,而他俩从此隐姓埋名,或是一起死在子楚剑下,否则以子楚从来斩尽杀绝的性格,必定会让他俩一生疲于奔命,时刻不能安稳。如此一来,无论她怎么做,结果都是不尽如人意的,可是,此刻如果能有一个人,许下丰厚诱饵,是否沈湮愿为所动呢?”
      “常人所想,莫过于与晏公子合作,在大婚之上离间云沈两家,使其一死一伤,而后燕子楼头师出有名,将两家余众一举捣毁,则剩下的盈袖山庄再也无力与燕子楼头分庭抗礼,要杀狄枫也是轻而易举,只要沈湮求晏公子许诺放狄枫与她一条生路,他们之间尚有一丝合作的可能。”善舞点头,从容应答。
      “不错,但以沈湮心思细微,早该料到就算子楚答应了她,却不能保证日后决不反悔,而莫白想必也早知道这一点,他需要一个让沈湮再也无法原谅轻羽阁沈家的借口,并毁掉她在沈家所剩唯一的珍重之人。所以,才有了引狄枫上船杀掉护送沈湮出阁的沈湉,并将九年前并非沈湮所为的心结打开这一条计,那么沈湮就再也没有了为沈家出头的理由,想必莫白以为,谁会甘愿将自己一生幸福做了赌注,去换深爱之人一生怨愤与最恨之人终身幸福呢?”
      “若这样说,倒是好计,善舞愚钝,并未听出何处不妥。”
      “正因并无任何不妥,所以才是最大的不妥。”宁琅一叹,缓缓摇头,“倘若我是沈湮,就应承了莫白,引云逸与沈淳生死相搏,沈淳不成气候,最后必定是云逸与子楚对决,则胜算应有九成以上。她将取得莫白信任让他以为早将局势掌控在自己手中,而此刻便是沈湮出手的最好时机,人人都以为她再也无路可走,燕子楼头不可违抗,她却偏能将计就计,要知道,引狄枫上船的正是莫白本人,他只当狄枫是成就自己那一步必胜的棋子,便不会加以怀疑,而只要沈湮伪装自己有难,狄枫又将如何?须知子楚才刚激战过后,谁将最终活着回来?谁,又能真正问鼎天下江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果然亘古不变,”善舞忽然冷笑,“主子自与晏公子相处以来,便把什么都忘了,铁藜山庄如何覆灭,主子自己如何变成废人,我与莜夜如何仍在世上却好似天人永隔,我那怀胎十月的孩子又是如何被你们亲手杀死……你们当我傻,当我愚笨,却不知你俩都曾是我至亲之人,我又怎会毫无察觉……我一直在等你离开他,等你把莜夜还给我,可是你没有,主子,你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甚至此刻月上九霄,在你身边的早已不该是我都不记得了……”
      一抹寒光猝不及防的划亮了一角漆黑夜色,宁琅忽而记得什么,却再也无力躲开那似是足以开天辟地的一剑,风声呼啸,雪刃寒芒凌空劈下,霎那将宁琅眼角泪珠对半切开……

      月,血月。
      晏楦忽而于夜半惊醒,肩上剧痛令他几乎不能控制般大口的吐息,全身猛烈的颤抖,几乎是挣扎着跌下床去,双手如拼命般拨开油灯,对镜自揽。
      没有崭新的伤口,没有任何血液在流失,脸色却如此苍白,甚至隐约能够听见自身体内部汩汩而出的声音,他渐渐退缩在房间的一角,疼痛使得他渐渐麻痹,无法动弹,却在那一刻终于清晰意识到,不是他,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让他赖以生存的人,出事了。
      门外忽然有人破门而入,当那个小小的身影看到晏楦瑟缩在角落时,几乎有一个瞬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冲上来抱住晏楦,仔细看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却被晏楦死死掐住了手腕,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艰难开口:“宁琅……她说了什么?”
      而襄儿却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恐抬起头来,哆嗦着应道:“白隼……它没有回来……我等到这时候了,还是没有,所以才来找叔叔……”
      那一刻,襄儿似是感觉到了手腕骨骼块块碎裂的疼痛,但她咬破了嘴唇,却不敢发出一声轻微的哀号,只因那一刻,在晏楦的眼中,她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杀气……
      远比那时更甚、更恐怖、更加无法挣脱、绝望的杀气……

      “襄儿,扶我起来,我要回碎蛟阁,到宁琅的身边去,”晏楦的身子几乎是半挂在襄儿的身上,艰难站定,却见女孩似是正在神游天外,于是再唤她一声,“快去,用你的宝剑十三切开船尾缆绳,放条小船我们马上就走!”
      “叔叔……”女孩双手紧紧抱着他,此刻动也不动,却轻轻叫了他一声。
      “你怕了?”晏楦皱眉,便想松开襄儿,却不料反被她抱得更紧。
      “不怕,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
      “晏公子,已经这个时候了,要去哪里?”正在晏楦诧异之时,一个声音柔柔淡淡,不期而至,晏楦闻声抬头去看,却见半敞的门外,一袭青花兰衣的女子,宛若水中仙子,站在那几乎伸手就能够触及的所在,一动也不动。
      “云姑娘,在下有要事在身,非走不可。”晏楦咬牙,已于右手贯力,微微的摆出了雨燕归阁的姿势来,虽然此刻仍旧力不从心,却只盼能在她张口呼救之前一招制服,以免徒增事端。
      “晏公子,你不能杀我,也不会杀我,”云想容翩然一笑,缓缓走近,左手似在不经意间拢上小腹,笑意俨然,“此刻我腹中块肉,已有两个多月了,晏公子你猜,谁是孩子的父亲?”
      晏楦不答,却在瞬间呆立当场。
      “四叔是聪明人,想必已然明了这孩子的生父正是你的结义兄长没错。此刻我与你相认,实为情非得以,容儿愿叔叔以大局为重,多留一日,待得明日大婚过后,再走不迟。”云想容翩然一笑,目光却在下个瞬间骤然凌厉,“明日过后,一切自当分晓。”
      晏楦沉吟片刻,吩咐身边女孩道:“襄儿,你过去搭一搭云姑娘的脉象。”
      “是。”襄儿缓缓走过去,不知为何,此刻云想容站在那月色之下,竟恍然有种全然不可亵渎的高贵矜然,令人不敢靠近半步。而云想容却并不介怀,反对她一笑,上前一步拨开袖口,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臂来。于是襄儿壮着胆子抬起已然咯吱作响的手腕,半晌才回过头来,诚惶诚恐的点了点头,“叔叔,她没说谎。”
      在那一刻,晏楦忽然看到梦里宁琅满身的红花全都化作浴血,漫天漫地鲜红肆虐。于是略一沉吟,双拳紧握,仍旧绕过了想容,执意离去。
      “叔叔,我并未嫁人,”女子回头,望着晏楦背影,“若是孩子的父亲不在人世了,我便不能生下他来,如此一来,那人就要绝后了,容儿斗胆问一句,叔叔踏入这茹毛饮血的江湖,究竟是为了谁呢?”
      晏楦不答,夜色之中却有一人代他应答:“他奶奶的,老四,你要走,你要置兄弟手足于不顾,好,索性今夜就在此处,俺老莫拼了一条性命不要,也要叫风云二人死于冰雪刃下,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无论生死,再不劳你一分心。”
      “三哥……”晏楦抬手去拦,云想容却已先一步挡在他面前,双手缓缓缠住晏楦腰身。
      “此去必死,你若要走,就跨过我的尸体去追吧。”

      不知什么时候,乌云忽然压境,继而豪雨倾盆即至,两道人影紧随其后,于舱中疾电般贯出,霎那风雷大作,长空铄目。
      众人闻声前来,却在光电之下看清两人面容,第一次舍弃了三白刀而握住了冰雪刃的莫白,与面色仍旧寒凉孤绝的云逸,他修长手指紧紧握住手中长剑,清晰到骨骼微现,直至此刻,他的唇角才终于缓缓漾起一抹微笑。
      长剑出鞘,似有凛冽青霜缚于刃上,云逸凝神贯力,猛然翻手轻转,烟霞雨雾一般抹过莫白胸口。
      只是一瞬,电光寂灭,那一刻晏楦就站在人群之外,云想容牢牢握紧他的手,他却丝毫不觉。好似重回昔日的凤阳山桃源溪,在那时过境迁之后,此刻的莫白与当年的冰雪刃莫如山竟如此相似,宛若同一个人同一具灵魂。他还清楚记得年幼的莫白自父亲身上拔出他的剑,霎那电破长空。就在那一刻,在血污的剑锋里清晰看到身后早已全无退路。
      仿佛一切静止,莫白微微一笑,缓缓将剑还入剑鞘,他走下台阶,回身望着晏楦,表情宁静,大口的鲜血自他口中溢出,他却只是含糊不清的说着些什么,都已无人能够听清。
      而晏楦并未发一言,缓缓走回属于自己的那间客房,阖上了门窗。
      莫白欣然,口中喃喃自语“好兄弟,好兄弟……”,随即倒在云逸的眼前,鲜血汹涌而出,转瞬污了大片绫罗。

      当沈湮再度踏进云逸的房间时,他正手抱暖炉,眉头微蹙。那个人最是讨厌阴雨天气,想必每每这个时候,他的身体便更难熬吧。
      “有事么?”他不抬眼看她,似是早就算准了她会来找他。
      “莫白死了……”
      “嗯……”仿佛丝毫不干己事。
      “他是燕子楼头的人……”
      “嗯……”
      “该说晏楦养虎为患么?”
      云逸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话来:“依我看,倒不若说是与虎谋皮……”
      “你知道晏楦什么都知道,还叫莫白去死?”
      “不错,我知道。”他轻笑起来,“我也知道,你想叫我与晏楦二虎相争,你想看狄枫坐收渔利,沈湮,你不该如此聪明。”
      她一愣,继而苦笑起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这出戏,早已不在任何人的计算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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