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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七章 风归云去(五) ...

  •   与沈湮房内的幽湿寒冷全然不同,此处却是一片暖意融融。四角里炉子烧得正旺,炭火里熏着几块苏合香的饼子,加之枣木大案上那一壶才泡好的福安雪芽,满屋的香气四溢,竟是相得益彰。
      想来云中阁也是诚心做足了礼数,晏楦这一间乃是朝南的上房。此刻见他开了窗,低头看咆哮之水一路临船倒流,倒像是在沉思。
      而在他身后,竟是许久不见的莫白,这却令人吃惊。
      襄儿见他二人都不说话,便也不敢造次,倒是莫白见了她,不禁冷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加理会。
      像是过了许久,晏楦才终于回头,悠悠开口:“天下之水皆东,惟汀水独向南,正如此刻三哥妙计,虽放之天下而皆准,却单此一役,难料。”
      “哼,如今俺老莫的话你已全然不看在眼里,只有那女人说话,你才记在心上。”莫白冷笑,言语之间便颇有讥诮之色,“只是此刻我也不劳晏楼主费心思量,莫白如今孑然一身,早不是燕子楼头中人,如何行事,全凭一时的心境。”
      “三哥,此事尚需从长计议,请听子楚一言,切莫意气用事。”晏楦苦笑一声,却仍劝道。
      “若不是顾忌你我金兰之义,此刻我与那人的计策,也不会说与你听,还叫你来置评!”莫白皱眉,眼光之间似在不经意流露出几分不舍,只是嘴上仍旧逞强,“此计万无一失,又兼里应外合,断无不成之理,如今我也不听你聒噪,无端泄了自己志气,还有要事待办,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只见绛衫涌动,而人已在门外。
      晏楦沉思了一时,方抬起头来,似是有所顾忌,便不再提方才所议之事,看见襄儿,唯有淡约一笑:“昨晚我生了一场梦,看着宁琅一人独坐碎蛟阁中,熏风过境,霎时抖落她一身红花,而她,一动也不动,宛若一座花冢。不知为何,惊醒之后我便心绪不宁,竟是二十余年从不曾有……”
      “叔叔尽可放心,有莜夜舅舅与善舞姑姑在,师父一定不会有事的。”襄儿偏头一笑,语气之中竟有十二分的笃定,倒令晏楦安心几许,于是点点头,叹一声“也对”,便再无话了。
      想是觉得这沉默过于难堪,襄儿闷了半晌,才鼓了鼓腮帮子开口道:“叔叔,襄儿不懂,为什么到了这船上,就再没见过叔叔像往常那样笑了?”
      晏楦见她一副天真烂漫姿态,无奈摇了摇头,沉声应道:“你年纪小,不知道这江湖纷扰,盘根错节的远非常人能想,你以为咱们这趟来,只当是看个热闹,其实错得离谱,你知道这云家大少要娶亲,却有人伤心得紧吗?”
      “叔叔说的是盈袖山庄的狄少庄主?”襄儿眼珠子转了一转,便脱口而出,见晏楦并没否认,才又接着问道,“可是他跟咱们又没什么干系,他伤心,顶多是来抢人,叔叔还要帮着他不成?”
      “我自然不帮,可是恐怕没人会信,”晏楦却是苦笑起来,“江湖上人人知道你的师父是我的女人,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你师父的生母是谁?”
      “听善舞姑姑说过,是七大世家之一岳阳苏家的二小姐苏绿霓。”
      “不错,而盈袖山庄此刻的女主人、狄枫的娘亲,便是苏府的那位大小姐,苏红袖。”
      “啊?叔叔是说,师父与那位狄少庄主是表兄妹呀?”襄儿捋顺了这其中关系,不禁大吃一惊。
      “这只是其一罢了……”晏楦回头望了望襄儿,却没再往下说,除此之外,云中阁云家与当年的百秀门白家,亦是世代往来的生死之交。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这里,恐怕也早已被人划好了阵营,想要脱身都是难于登天。更何况此番云家下了拜帖请他前来观礼,亦未必不是另有所图,否则又何必要出此下策来节外生枝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雷声轰然大作,襄儿不自觉肩膀一抖,心底突然生出莫名兢战来。甫一抬头,雨柱已来势汹汹打痛面颊,狂风将窗棂卷得猛烈一抖,几乎震脱。
      晏楦起身,正要阖上窗格,却忽听得裂帛似的琴音穿透耳膜,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船头恍惚一人黄衫,此刻就站在那风潇雨斜之中,若隐若现。他手中抱着一张早已七零八落的残琴,奏出一曲从来无人听过的歌,那曲调如泣如诉,哀怨悱恻,道不尽世间种种相思未尽,叫人心中好不凄凉。一曲终了,倏地裂弦声此起彼落,竟似有意用利刃挑断琴弦,宛如杜鹃啼血,悲不可当。
      沈湉?他在等谁?他已在那里伫立了多久?
      突然一袭白衣翩然而至,轻盈落在船头,与他对面而立。
      仿佛心照不宣那般,二人彼此凝注,却都无话。僵持良久,沈湉倏地丢下怀中长琴,飞身向前。轻羽阁镇阁之宝琊禹剑甫一出鞘,手腕只是一抖,空气中便瞬间转出连串雨花,起初只如银芒碎影的剑光忽而暴涨,直逼那白衣而去。而白衣见了却不惊慌,沿路飞身踏退,只将手中长剑翩然回转,便与琊禹交错在一处,相接霎那,只见两股寒芒乍离烟水,剑声恍若有灵,嘹唳悲歌。
      然而始终慢了一步,甚至无人见那白衣如何出手,漫天血雾早已如莲花般绽放在氤氲空气之中,宛若卷轴上黑白山水之间晕开一条霞披彤云,瞬间映透了眼前一片光影。
      随风飘散来开,清甜而又腥咸的味道,缓缓充盈了整个天地。
      伴着一声凄厉尖叫,已有一袭碧衫破空而出,飞身接住沈湉疾速下垂的身体,让他倒在她的怀中,她的双手牢牢按住自他咽喉汹涌喷流的鲜红,透过指缝浸透了碧色霓裳。他的血仍旧滚烫,而身体却已渐渐冰凉,那眼神无比凄切的望着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梗在喉中,却已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沈湉,你别死……”
      五个字,数度哽咽,女子泣不成声的话音断断续续,竟是沈湮。即使如此狼狈,如此不加掩饰,她的背影在那茫茫霰雨之中却仍旧格外清晰,毫不失色。第一次,她叫他沈湉,而不是大哥,他这一生,或许就在等这一个称呼,一声轻唤?
      甲板之上早已一片凌乱,一人白衣翩然,凌风御剑,于桅帆之上藐视终生,宛若天神一般毫无瑕疵,晏楦见了,忽而长吐一口气,狄枫,他终于来了。

      身后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沈湮回头,才知道狄枫已在身后,他望着她的双眼好似比她绝望更甚,轻声言道:“为了沈漪,你离开了我,为了那个孩子,你离开了我,为了轻羽阁,你离开了我,我到底还要为你做什么,才能让你不再一次又一次的离开我?”
      她肩头忽地一动,却又顷刻变换了另一种颜色,抱紧了怀中冰冷躯体,眼神却眨也不眨的望定了狄枫,悠悠开口,一字一句都如烙铁般镌入骨骼:“……想我沈湮,拼此一生不过只爱过一人,你以为那是谁?”
      而狄枫闻言却是一愣,眼神之中似有风起云涌,良久才终于缓缓摇头,只听“咣啷”一声,从不离手的长剑竟是转瞬跌落甲板。身后蠢蠢欲动的十几个云中阁人一拥而上,不过一晃神的工夫,狄枫已成阶下之囚。
      沈湮不知如何回到房中,仍旧只觉如坠五里雾中,不知身在何处,全身都是恍惚。
      一声轻唤,是襄儿已打了水来给她梳洗。
      才将双手置于铜盆之中,霎那间便在水中绽开了一朵朵血雾花,那是沈湉的血,开在她的眼前,一片深红……
      “沈大哥虽是为了姐姐而死,却也定是甘之如饴,还望姐姐节哀顺便……”见她始终无话,襄儿终于忍不住劝慰起来。
      “嘀嗒”一声,眼泪滴在铜盆之中,听了这句话,沈湮似是再也撑不住般失声痛哭,紧紧抓住襄儿的手,好似急流之中握紧唯一的一棵浮木,“方才……他们带走狄枫时,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说九年之前那一夜,他并未落入我的圈套,真正令他毫无防备的人,是沈漪……原来这许多年来我以为自己造下的孽,竟是我那所谓妹妹瞒着所有人布下的局……枫哥他早知道我的心思,因此根本没有中那迷药,是沈漪,她亲手将那早已换回的汤水再度掉包,才有了他俩的那一夜,是我傻,以为亏欠了她这许多,竟甘愿替她出嫁,却令枫哥对轻羽阁深恶痛绝,是我害死了沈湉,我若不来,他不会死……”
      襄儿张了张口,却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任凭她哭。过了许久,门外有人轻叩,才知道是云家管事叶琮,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沈湮勉强站起来,擦了眼泪,换了一件干净衣裳,随叶琮一道去了云逸房中。
      甫一开门便觉屋中温暖异常,原来云逸身有故疾,天生怯冷,因此他屋子里一年四季都是炭火暖着。
      然而此刻他脸上仍旧苍白冰凉,微微的咳嗽暴露了本就羸弱的身体又在早间行走所消耗的元气。
      看她只是不说话,云逸便笑了。
      “都说你与自己兄弟姊妹势同水火,依我看,这话竟有七八分不真,为了沈湉的死,你似乎有些恨狄枫?”
      “恨?我该谢他。”
      “哦?”他挑起眉。
      “是他斩断了我与沈家的最后一丝情份,如今除了恨,我与姓沈的已经毫无瓜葛。”
      “那么为了以防万一,不让你我大婚再生枝节,你似乎也并不介意我将狄少暂时请进我的私牢?”
      沈湮的手紧紧攥住衣角,嫣然一笑,当然不。
      转身出门的时候,沈湮右手扶着门栏,跨了半步却又停下,几次欲言又止,才终于缓缓开口:“云大少要娶沈湮,究竟是为了你的真心,还是你的野心,没人比你更明白,只是我想,若真有朝一日,咱们众人都是赤裸裸的兵戎相见,沈湮还是要随着沈湮的心,还望大少莫怪……”
      云逸愣住片刻,才终于自嘲一笑:“你我今日,不是邂逅,而是重逢,只是你已不记得了……”
      沈湮一惊,回望云逸那张苍白如常的脸,不知是否因了自己此刻恍惚之故,竟在那寒凉双眸之中觉出了一丝温柔,因而更加不知该要如何自处。
      “碧裳湖沈湮,我曾听过,也曾见过。七年前婺州梨园你与狄枫失散,竟像个迷途的孩子般四下张望,十分的魂都丢了七分,只一味心急乱走,直至九曲桥上与我撞了满怀……云逸不才,粗读了一些书,殷商如何覆灭,我是知道的,可是虽然知道,却也这样跳了下去,若为你之故,这诺大的家业,似乎也并不那样珍重在心了,若不然,放你离开,又有何难呢?执手一生,纵然难得,云逸有这样的痴念,却也不知上天究竟会不会垂怜我这将死之人?”
      话音未落,沈湮眼前好似忽然闪过那一年他们初遇时的情形,“你也迷路了不成?”那声音无端好听,含着三分自嘲,一分戏谑,令她心中忽觉毫无由来的微甜与怅惘,只是那时全顾寻找狄枫,竟忘了这样的一个人罢了。想起当年,沈湮已觉眼眶酸涩,胸中似有千头万绪梳理不得,脚下跌跌撞撞,竟是仓皇逃离,就连撞上了对面来人都浑然不觉。
      而与她相撞满怀的女子却是转身站定,揉了揉不甚疼痛的肩膀,望着她匆匆背影,叹了口气。
      这还是第一次,她们迎面而立却未锋芒相对呢。
      沈漪低下头去,一面思索着如何了结沈湉的后事,另一面又想起日里狄枫为沈湮的种种作为,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头拭泪。
      “不开心的话,哭就好了,何必忍着心酸,”云想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仍旧带着七分优雅,三分淡漠,“令兄之事,还请节哀顺变,只是此刻夜已深了,沈二姑娘还是早些睡吧……”
      “原来是云姑娘,”沈漪慌忙拭了眼泪,憔悴一笑:“其实并不打紧,大哥与我和淳弟虽是一母同胞,却因了姐姐之故,多年相视不见,此刻虽然伤心,却也并不哀恸至极……”
      云想容闻言一笑,点了点头,那笑容之中分明带了几分意味深长,倒令沈漪不安,忙继续说道:“虽是实话,却令云姑娘见笑了。不知道枫哥……不……狄公子此刻是否安好?”
      “没受一点伤,只是神色仍旧有些恍惚,虽是我家私牢,我们却把他当作上宾一般厚待的,你大可放心,”云想容笑着,无比自然的拉起沈漪的手,“你也是的,何苦来这样就生分了?其实狄少与沈大姑娘,就算没有家兄,其实也还难说得很……”
      “为什么?他两个那样要好……怎么会呢?”
      “也不是有了什么征兆,只是我心里就是有个声音,总觉得他们不能长久,都说门当户对很重要,我却不这么认为,真正要紧的是两个人的心思是否能往一处想,狄少家事清白,阅历单纯,心怀一颗赤子之心,总是为他人着想,这一点你和他更像些,至于沈大姑娘,人倒不是不好,只是生了一颗七窍心,颇懂算计,这一点委实叫人心生畏惧,我怕她日后是要为中原武林正道所不容的,届时难免要拖累你的枫哥……”
      “其实……那也怪不得姐姐,换了谁,恐怕也都是这般心思……”
      “你就是心肠太好了,”云想容又笑起来,“不过,我却喜欢沈湮那样的人,汀州地广人稀,与中原武林相与又少,若能留下常伴家兄左右,却是再好也没有……夜里风大,你快回去吧,方才我在偏厅与宾客们多饮了几杯,此刻已是浑沌,若有些失言了,你就权当我什么也没说罢……这场雨耽搁了我们行程,最晚到明日午后,我们也该到了……”
      说着,云想容便提了裙幅,悠悠转身。然而就在与沈漪背对而立的那一刻,方才的一丝醉意早已荡然无存,沈漪,我已这样暗示你,不知你听不听得懂?
      即使被称作小人,有些事也还是非做不可的,既是为了那个人,又怎能不两肋插刀?
      而沈漪良久注视着云想容盈盈身影渐行渐远,才终于缓过神来,摊开手心,望着那柄小巧精致的银钥匙,淡淡的带有对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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