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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三章 玉连环影(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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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秀门,万景阁,此刻竟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样貌。头上炊烟袅袅,四面玉瘦香浓,全无一丝刀光剑影的意味,反倒尽是一派小门小户的居家光景。
“娘,你又在做菜馒头了。”小女孩将半个脑袋轻轻探入厨房,看到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时,笑意便像朵桃花般绽放了开来。
“是啊,你姨娘说不定今年来,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这个。”妇人儒衫窄裙,头上挽着堆花髻,上插一对龙凤钗,很是简单素雅的妆扮,那身形袅娜,眉目婉转,果然正是柳玉璃不假。
“您可每年都说姨娘要来,可每年也不曾见过。”女孩撇撇嘴,便跳进门来,在灶炉旁捡了一只木椅,踮起脚尖踩上去,捏了一只菜馒头出来,一掰两半,左右手各执一半,就着腾腾热气便咬了下去。
那菜馒头虽是一般家常食物,到了玉璃手中却也颇费了些心思。馒头皮子所用的面粉是用酒酿发酵而成,晶莹剔透,伴着隐隐清香,里料则是用黑木耳、金针菜、香豆腐干切成细屑,加重糖、轻盐,拌入浸透在菜油里的菜馅之中,上屉小火蒸熟,自然远近飘香,味道格外不同。每年到了这个个时候,玉璃为女儿过生日总要蒸上几笼,说到底,也都不过是睹物思人,聊以□□罢了。
“弥儿,少吃几口,等你爹回来了我们就吃午饭,可别先饱了。”玉璃一笑,嘴上虽这么说,其实都是毫无责备之意的。
而弥儿也早已摸透了母亲的脾气,虽然点着头,却也没停下手里的动作。
过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说门主回来了,话音未落,玉璃才要牵着弥儿小手出门去迎,弥儿已是等不及自己跑了出去。
“爹爹,你回来啦。”看着女儿一路飞奔而来,白无殊起初还颇隐藏着怒气,待弥儿走得近了,方看清她手上握着的半个菜馒头,因知道那是铁藜山庄旧日家常吃食,才顿时变了脸色。抬起头去,又迎上玉璃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无惧而无谓的双眼,于是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娘,爹怎么又生气了?”弥儿回头,不解望着玉璃。
“你爹累了,咱们不等他。”玉璃却也并未不悦,神色都只是淡淡的,抱起弥儿转身离去。想来他夫妻之间已有多年似这般疏离,面容之上竟是连半点哀怨之色都不得见。
待得母女二人回到厨房,却见一人已在那里,一身白衣,半倚靠在灶台边上,长发铺了一地,明亮灿然之色,几乎能够照见人影。可就是这般仙女下凡似的人物,却也如弥儿方才那般,掰开了菜馒头,细细品尝着其中味道。
看见玉璃回来,也并不尴尬,反向她一笑,只是语气却仍旧冷冷的:“你倒比大娘手艺还好,我闻着香味就自己找来了。”
一时沉默,玉璃也只是将眼泪转在眼眶里,不肯在宁琅面前露出一丝伤感,隔了半晌才终于笑道:“既喜欢,那就多吃些吧。”
不知为何,人们好似总要在心中藏有千言万语之时,那说出口的才都是不知所谓,词不达意。
想来人说近乡情怯,或者都是一般道理。
“娘,你刚才还要我少吃,这会儿怎么又叫人家多吃呢?”弥儿撅起小嘴,晃了晃母亲右手。
“你娘骗你呢,好东西自然是要多吃的。”宁琅对着弥儿眨眨眼睛,扬手又抛给她一只馒头,弥儿接在手里,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是姨娘,只有姨娘才和我一样喜欢吃菜馒头。”
“真聪明。”宁琅走近,摸了摸弥儿脑袋,便又自袖中取出一部手抄本,碧纸金书,正是当作寿礼的那部法华经,“用你娘不要的笔写的字,喜欢吗?”
“喜欢,”弥儿翻开来看了半晌,方抬起头来,眼神晶亮亮的不见一丝尘垢,“弥儿长大了也要像姨娘一样写这么好看的字。”
“真是好生奇怪,”宁琅望着弥儿,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对她说话,都是颇有些自嘲的口吻,“柳玉璃是我至亲,白无殊是我大仇,而此刻在我面前的,却是他俩的女儿,一路上我都在想,若我见了你,到底是会喜欢还是厌恶呢?”
“那姨娘是喜欢弥儿,还是讨厌弥儿呢?”女孩也偏着头,一副苦思不解的表情。
“很想讨厌,可是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宁琅一笑,抬头去望玉璃,方知那从来喜怒不肯形于人前的姐姐,此刻已是泪眼如织。
“你多保重。”宁琅心中一酸,却是强作着镇定起身告辞,而玉璃自是一惊,慌忙抓住她手臂。
“既然来了,至少也吃个便饭再走吧。”
“不了,这是百秀门,我不如你,还能留这么多年。”宁琅话罢方觉后悔,而玉璃闻言果然全身一僵,缓缓垂下手去,不再说话。
宁琅双手握拳,眼圈已是泛红,却不再转身,终于把心一横,径自离去。
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颇带着一些担忧心疼的口吻:“娘,你怎么哭了,弥儿不走,弥儿在这儿呢……”
“你哭过了?”他问。
“你什么时候动手?”她也问。
晏楦侧目望向宁琅,似是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于是苦笑:“我信得过铁藜山庄的铁藜先生,却信不过你。”
“你可否留我姐姐和弥儿一命?”
“早在扬州时,冷家上下鸡犬不留,你说这一次,我会不会例外?”
“若我求你呢?”
“别这样看我,宁琅,”晏楦别过头去,沉思良久,“我可以不杀你姐姐,但我不能不杀白弥儿,养虎为患,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宁琅一声长叹,抹去脸上泪痕,竟是笑了起来:“果然情令智昏,我既不该求你,你也不该应承我。”
“不错,”晏楦随之苦笑,“我们都犯了兵家大忌。”
“你能等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能再见她们母女一面,我欠着你的心意,其实都明白,”宁琅低头半晌,终于转身离去,“我今晚就回苏州等你。”
而晏楦忽然皱眉,拥她入怀。
“不知为何,此行竟叫我颇多辗转,始终不能安稳,你能答应我,不会做出令你我二人抱憾终身之事,对吗?”
宁琅不语,只是轻阖双目,转瞬抖落一挂珠帘。
晚来风急,吹过身侧高低灌木,飒飒不止,善舞与莜夜二人一路追着策马狂奔的司徒宁琅,眼看头顶乌云没过红日,林中霎时冷了许多,宁琅却好似并无半点停下休憩的意思,善舞心疼,终于忍不住劝道:“主子,咱们已走了百余里了,你身子骨弱,可是该找个驿站歇歇了。”
“主子,你这是跟自己较什么劲那?”见宁琅半晌无话,善舞也只得叹一口气,更片刻不敢离她左右,而莜夜见苦苦相劝不成,索性策过宁琅半个马头,使劲牵住缰绳,向后猛烈一拉。
皖马一声嘶吼,高高跃起,而宁琅一口鲜血登时喷出,眼前一黑,人就直直跌下马去。
隐约有了意识,已是身在客栈之中,头顶盘旋烛火微光,听得门外二人低语。
“此番主子吐血,想必是因了玉璃小姐之故,这才郁结于胸,想来造化实在弄人,竟让好好的亲姐妹如今落得个形同陌路的下场。”
“主子死活不肯停马,依我看也是怕自己忍不住折回去救人,说到底,主子也只剩这一个亲人了,铁藜山庄这不问江湖事的规矩,可真是害死了人。”
“别只顾着说话,这个时候了,该是进去看看,主子醒了没,要不要喝些汤水。”
“哎呀,我都忘了。”善舞一拍脑袋,端起托盘来,转身推门而入。莜夜还未及将眼光收回,只听里面“啊”的一声惊呼,瓷器碎了一地,于是片刻不曾耽搁,跟进去瞧。
而那门内,早已是空空如也。
江上一轮雪月,照着白家上下忙碌身影,那些坐上客来、尊前酒满的工夫,是一样也不能怠慢的,说到底,不过都是些门面之争,为的是百秀门百年声望,而并非她白弥儿芳龄几何。
因此弥儿并没用心理会那些,只是一人独坐于房里拆看各色礼物,除了母亲缝的百福百寿袄、姨娘临的法华经,最为中意的便要数那一对玉带青的镯子,釉料紧实不说,成色又薄又亮,平白见了也知道必定是上好的东西。更难得弥儿腕子细,能挂上手的镯子委实不多,而这一对却再合适也没有,怕是当真为了送她,不是借故讨父亲交情的。于是寻了贺帖去瞧,方知是闻名天下的那位燕子楼头晏子楚送的,想她年纪虽不大,江湖儿女的小心思却是一点不少,平素里听那些闺阁好友也说起过许多,心里认真存着几分仰慕。此刻便拿着玉镯在手里仔细把玩,欢喜得什么似的。正在这时,忽听门外一阵骚动,倒像有千军万马冲入门庭一般,灯火旋即大亮。
起初弥儿只想着是助兴节目,便拉开门去看,然而手起门开,顿时一人头颅急速逼近,弥儿来不及躲闪,不偏不倚正好跌进自己怀中,霎时溅得满身血污,沿着下颚和手指,缓缓下坠。
定睛一看,却是日里总能见到的姜婆婆,她会做弥儿爱吃的米风糕和酱排骨,在弥儿睡不着的时候会为她唱软绵绵的江南小调,在很多个日子里,她都是看着姜婆婆的面孔进入梦境的,而此刻,她睁着滚圆双目,狰狞可怖得如同画皮故事里走出的凄厉女鬼。弥儿一声震天惊呼,将头颅远远抛开,整个人立时瘫下去,手脚再也不能动上一动,眼睛和脑子却又再清楚也没有,简直像被石化了的雕塑,惊恐交加得几乎失去意识。
眼前流云般不断变化的人潮纷涌而至,转瞬血流成河,一人青衫倚剑而立,在那万千世人之间纵横驰骋,毫发无端,竟连一丝血迹也不曾沾染左右。
原来那一人,就是足以令这世界天塌地陷的梦魇,是令她白弥儿从此脱胎换骨的“恩人”。
白无殊听闻异动,自厅中飞身而来,举剑相迎。宝剑十三出鞘,月色下宛如长红贯日,一道白光飞溅四方,气势已极。而那青衫不过手执一柄再平常也没有的铁剑,却听菰蒲零乱,秋声如咽,一动手腕剑花连串,竟如醉里悲歌歌未彻,屋角成谶飞星坠。
“你既知我看遍天下武学典籍,还敢来这里自取其辱?不多时天下英雄便要齐聚此处,你今日若想在天下人面前丢尽颜面,我就不妨将你成全。”白无殊一声冷笑,此时风吹云动,檐下灯笼尽灭,连头上明月也倏忽隐没,霎那间一团漆黑,举手不见五指。
而晏楦并不说话,黑暗之中他将右手按于剑柄,左腿略为弯屈,整个身体保持在些许的弧度,一动也不动。那一双豹子般凛冽的双眼直直望定眼前的风,他在等一抹光,一抹凌风御剑时霎那激起的凛冽火光,唯有那一刻,才是他出手的最佳时机。
这一招雨燕归阁,他练了十年,却只用过一次。自有燕子楼头以来,世人都在无端揣测能叫晏楦叱咤江湖的那一剑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剑,会有多绚烂、多惨烈,其实他们都错了。全无半分花巧,他只是快,快得不闻其声、不见其影,就在四年之前,望江亭下,这世上唯一曾见过那青光、并认得那其实不过是一抹足以震慑整个尘寰的剑气,唯有司徒宁琅一人。
多少日夜过去,这一剑,如今早已更胜当年,而此刻,他的手却在颤抖。他并不害怕眼前的男子,从来都不怕,而是他怕自己迟了,怕来不及杀他,她就要来了。
所以他才选择了这一招,尽管他深信白无殊并不配。
黑暗之中忽而划过一抹极光般的粲亮,而晏楦双目只在瞬间一敛,继而手腕轻推,夜色之中便如一只暴雨将至全无退路的凌空飞燕,转眼踏风而来。
风,只是阵风,月色转瞬即出,而白无殊已不再是白无殊,却成为了一具通体深红的尸体。身上连串剑伤,共有十七处,分走肩、颈、腕、腿等全身筋脉所过最痛之处。然而无人曾见那青衫男子究竟如何出手,此刻他已站在白无殊身后,轻吐一口气,将手中一方白绢丝帕缓缓拭去刃上血迹,随手一丢,临风轻坠于白无殊面庞,将那至死都无法相信也不甘承认的惊恐不解无声掩盖。
燕子楼头其余十五人分而破门,四下里杀戮迭起,哀鸿遍野。几乎同时,后院藏书阁起火,而柳玉璃正在其中。原来那纵火元凶,正是多年来早已无欲无求的白门柳氏,这个伴随她一生所有耻辱与罪孽的名字,而到了最终,她却还是选择了与那托付终身的男子一道赴死,并以平凉石窟的五万卷藏书作为陪葬。
那是她该带走的,她也知道那是他舍不下的,更重要的是,她已将其中所有内容交付于宁琅,总算物归原主。
此刻,柳玉璃,终于生无可恋。
想必早已在背叛铁藜山庄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个决绝而刚烈的女子,不管是福是祸,都将从此追随那个男人,以心换心,以命抵命。
只是成败都在一瞬,她,却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