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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二章 绿蓑红泪(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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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宁琅只觉头晕目眩,身体不知随着哪里前后晃荡,转眼似乎有了意识,慌忙惊起,却见自己正在一辆马车之中,身上盖的是一袭蜜和色的沪绸罩衫,眼前天残庭阴,轻帘寒影,竟不知身在何处,于是忙掀开轿帘,眼前一人驾车,仍是青衫翠巾,朝来风大,吹得他满头青丝随风而乱。
想起昨夜之事,便脱口道:“唐泠姑娘呢?”
晏楦这才知她已醒了,转身看她一眼,笑道:“昨晚连江风雨,没想到竟让你受了风寒,我带你去见个郎中先生,你可稍作歇息,一会儿就到。”
“你把唐姑娘的尸首留在那儿了?”宁琅皱眉,仍掀着轿帘盯着晏楦后脑。
“……我烧了。”晏楦思索片刻,并没回头。
“不将她送回唐门么?”宁琅不解。
“送回去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为她哭丧么?未免也太可笑!”晏楦冷哼一声,“即便要送也要送她回青龙峡去,唐门从来不是她的家。”
宁琅闻言,叹了口气,于是倚在车门边,淡淡问道:“我竟不知你是个这样的人,比起扬州时的冷酷无情,哪个才是你呢?”
“晏子楚行事,从来旦求问心无愧,旁人如何看待,与我无干。”晏楦仰起头来,那眼神异常坚毅,似是丝毫不为所动。
“在扬州时,你不能放过阮云岫和秦中游,只因他俩只有死,才能解脱么?”宁琅看着他,又问,“你可真心爱过什么人?”
“儿女情长?哈哈,”晏楦此刻出声,竟是冷笑了,“于我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扬州一事,无论是谁,也都只得那般收场,对此我并未心生怜悯。而三月姑娘,是我真心敬重的人,因而出手相助,并无深意。如此说来,你又曾真心爱过谁呢?”
“浮云天光,不过相忘。”宁琅淡笑,眼前好似忽然又见到多年前那双目粲亮好似惊鸿的少年,于是不经意握住袖中流岚,一些伤感涌现,忽又转瞬即逝。
“故里犹自不堪归,况半世、飘然羁旅。”晏楦沉默半晌,好似自嘲,又似愤世,说过这句,就再无话了。
而宁琅独望一路山水,霏霏蒹葭,水隔天遮。似是陡然一惊,缓缓转身望向晏楦,心下已然清明他们此去何处。
马车一路跋山涉水,似是已走了不近的路途,直至一处山谷深处,一座石屋忽现。
因昨夜有雨,此刻远近幽香,落花横斜,或者因人心境不同之故,此刻看来,竟颇有几分沧桑之态。
一袭白衣立于檐下,望见楦、宁二人,两道柳叶眉梢已扭至一处,转身回了房里,不多时,已有一人推着轮椅,缓缓行至院内。
眉目皆是颇英气的,只是此刻甚为虚弱,光华又刻意收敛,因此看不出身份高低,武功强弱。
晏楦牵了宁琅素手,引她下马,轮椅上男子望见此情此景,眉目微垂,恍惚一笑。
“子楚,我已听说了……”
晏楦闻言,亦点头不语。
宁琅见状,却上前一步,冷笑道:“原来这多年来,世人竟谬传了,天下第一的蜀中唐潇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怜那许多为你倾其一生的女子……”
“姑娘知道我是谁?”男子有些意外,却并不恼怒。
“晏公子方才路上,唤唐姑娘为三月,但自她入了唐门,除唐潇一人之外,皆已不再对她如此称呼,因此晏公子与唐姑娘,若不是幼时相识便是有人告知,然而,晏公子是苏州人士,所以我才想,原来与晏公子有至交之情的,并非三月姑娘,而是唐门大少爷,你,才是。”宁琅吐一口气,回身望着晏楦。
“听君一席话,姑娘是谁,唐潇心里也已有数了。”男子点点头,轻阖双目,忽又伤感,“三月走时,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我不知道,你问司徒姑娘罢。”晏楦说完,转身踏入石屋。
“三月姑娘对你情深至此,言语已不能及。”宁琅低头,自腰封中取出那枚相思泪,置于唐潇手心,而男子望见,双拳顿时握紧,别过头去,眼中竟似有泪。
“是我负她……这第三颗,她终于还是没用……”
“何止辜负,你欠她一生,”宁琅长叹,却又苦笑,“尊夫人曾对三月姑娘说过,她俩皆是一样女子,原来不过是说,她们都是愿为你抛弃性命的女子罢了……”
“唐潇何德何能,竟辜负了世上这许多的好女子?”
“留下这三颗暗器时,我知你在意三月已甚于你的名望地位,因此也深信你是值得她为之如此的人,却为何你如今仍好端端活在世上,却眼看着她为你只身赴死呢?”
“不瞒姑娘,唐潇确已死了,”男子颇为自嘲,又有几分伤怀,“我中毒颇深,七筋八脉早已尽断,如今靠的是西域扯线傀儡之法得以行动,加之吟岚续命回魂的汤药留住最后一口气,这才苟延至今,人不人鬼不鬼,如今竟什么都不是了。”
“可你仍眷恋这俗世?”宁琅颇有几分惊诧,只是不解。
“古人说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实在说得不错。内子死后,唐潇顿悟许多世情,先时身在江湖,为了自己,当是什么都可抛弃的,可若明白了有人愿为你生死,膝下子女又尚且年幼,唐潇先时曾抛却许多换得一身虚名,如今只剩一口气,在这与世隔绝之地,方才想起弥补过往那许多亏欠,只盼多活一日,便多记得一些,多留下一些。”
“如此说来,比武一事,你事先并不知情?”
“唐潇并不愿以此为托,我本该留意吟岚这些天心神不定。”
“晏子楚带我来见你,你不怕么?”宁琅又问,“我知道你还活着,也就是说,不出十日,天下人都会知道如今你身在哪里,是何情景。”
“那又如何?”唐潇眉目温和,只是一笑,“如今的唐潇已不是天下第一的唐潇,我不过是一介布衣,一个爱惜子女的父亲,一个愧对三月的兄长,一个思念亡妻的丈夫,以及一个弹琴说话的知己,如此而已。”
宁琅望向石屋中那白衣忙碌身影,又看唐潇此刻淡然随意之态,虽难掩那一身镌刻于血肉之间的伤痛刻骨,却也难得此刻都能归于尘土,从此平淡度日。
不错,那昔时飞扬不可一世的天下第一,当真已死。
江湖的唐潇已死,司徒宁琅当可如此落笔,并不心虚。
屋内,雪吟岚为晏楦倒了一杯珠兰茶,又盯了宁琅一时,方道:“此女印堂发黑,面色苍白,当是多年劳心伤神之故,又因聪明太甚,心有七窍,所以诸多算计,郁结于胸,就算她运气好,行走江湖一直没人杀得了她,也至多活不过四十岁,伤风感冒都不过是表象罢了,若真有心,就砸下无底的银子多用补药养着吧。”
“没得可救么?”晏楦讶异,不禁脱口而问,倒引得西域药王的小女儿侧目。
“无心之人,竟也会关心别人?”
“呵,”晏楦一笑,略有释然,“既如此,也就不值得费什么心了。”
“这才像你,”雪吟岚也笑起来,却又一时凝注,问道,“这次带她来,可是要对唐门下手了么?”
“你有些在意?”晏楦挑眉,倒像善意玩笑。
“除了姐夫一人,还有什么是我在意的?”雪吟岚倒不以为意,形容都只是淡淡的,“他心里也该当有数,只是不说破罢了,我是阡儿师父,与你也算三分亲,这才问问,这些都是大事,你自己小心。”
晏楦点头,应道:“多谢你关心,阡儿这次我也一并带走吧,算着日子,莫三哥也该回来了。”
“她上山采药去了,才走了一时,等她回来,我便差人送她回苏州去。”
“那就劳烦吟岚姑娘了,司徒姑娘还需早些送回去,不然的话,恐怕出乱子,我这就走了。”晏楦起身告辞,而吟岚略一颔首,也并不送。
回程中,宁琅一路不语,晏楦看她似有心事,不过转念一想,她若何时心里能不琢磨些什么,或者也就不是司徒宁琅了,因此并不询问,只回头嘱咐道:“车上有水,你若口渴就去拿吧,我方才在屋里喝了杯茶,倒把你忘了。”
“你与唐潇,何时相识的?”宁琅沉吟了半晌,此刻才回过神来,如此问道。
“那又如何?”晏楦不答,反又回问。
“若你俩早已相识,那四年之前你出手加害百里盈风,究竟是你出于何种目的,还是你俩共同商议之计呢?”宁琅皱眉,双目锐利有如刀锋。
“你想的太多了,”晏楦叹了口气,“司徒宁琅也并非料事如神,你说我称唐泠作三月,是因认识了唐潇在先,其实错了。我年幼之时,家就在凤阳山桃源溪,与青龙峡比邻而居,与三月,自小便结伴砍柴。”
“你不是苏州人士?”宁琅又是一惊,此话一出方觉自己先时判断竟是武断。
“颠沛流离,四海为家。”晏楦说着,回头又是一笑,“说来,三月倒也算我的引路之人,因他父母之事,我自年幼起,便对江湖深恶痛绝,心想着为何有这样草菅人命的人,就连官府也管不了拿不住?只是时过境迁,没想到如今自己竟也成了这样的人。”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宁琅心有触动,语气又和缓几分。
“因你就是这样一个面冷心善之人,在你面前虚张声势难免自取其辱,不如自报家门,让你同情反好。”
“你又了解我几分?”宁琅哼了一声,气势却已不如当时鲜明。
“说来我也要谢你,”晏楦像是想起些什么,“你知道当年是我伤了百里盈风却没昭告天下,倒叫我诧异。”
“那时我尚未接任,便没有那义务,并不是徇私,”宁琅抬头,望向头上浮云,“可是你如今对我讲这些,就不怕我与天下人共享么?”
“即便是司徒宁琅,也会与人分享一些不足以对外人道的秘密吧,”晏楦笑开来,颇为诚挚,“这样人与人才会变得亲近,不是么?”
“亲近?”宁琅心中忽而一动,方觉此刻氛围竟有些微妙,于是不答。
马车一路向北,此刻风吹云动,好似雨又将来。
宁琅摊开手心,望向那颗玲珑剔透的相思泪,回想唐潇一生,究竟挚爱是谁,珍惜又是谁,以宁琅千般慧心,却也不得,方知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远比这世上万事万物,还要复杂难解。
而再望晏楦背影时,竟忽觉惆怅莫名,亦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