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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二章 绿蓑红泪(三) ...


  •   “是谁在外头?”善舞走到门前,高声问道。
      “晚生燕子楼头,晏子楚。”来人长衫纶巾,月下凛凛照出个影子来,此刻落在窗纸上,倒好似皮影戏里的书生。
      “我家主子已经睡下了……”话还没完,善舞已被人在身后捂住嘴,于是咿咿呀呀的说不出话来,因知那身尘土味定是莜夜,便毫不客气,立时抬起左脚来,狠狠踩在他脚背上,莜夜大叫,一时站立不稳,只听“扑通”一声,两人登时一起倒下。
      这边宁琅却已开了门,回头眨眨眼笑道:“你们两个,好好养伤吧。”
      一面说,一面出了门,月色下那人站在眼前,如同上了一层釉色,淡约如虹。
      未等宁琅说话,晏楦已率先开了口:“有人想见先生,托我来请。”
      “谁?”宁琅心生疑惑,侧目而立。
      “见与不见,你可看过这个再行定夺。”晏楦说罢,展开方才攥紧的右手,里面通透晶亮一枚水滴,璀璨夺目,不染一丝尘垢。
      “相思泪……”宁琅沉默片刻,继而笑道,“那就请晏公子前面带路吧。”
      晏楦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宁琅便走上前去,与之比肩。
      晏楦轻功极好,好得宁琅想要跟紧尚且费力,晏楦看在眼里,少不得揽住她腰身,一并使力,因此不过片刻工夫,两人已停在城外护林里一间已废弃的草屋之外,一眼望去,只觉茅檐人静,蓬窗灯暗,竟是荒凉。晏楦站在门口便停下不走了,而宁琅回望,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便吐一口气,推开了眼前柴门。
      那一瞬间,冲天血光腥气顿时扑面而来,宁琅皱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却不忘拿眼神扫过门内,借着角桌上一盏只剩半寸的蜡烛,终于看见一人平躺于土炕之上,汗水粘住头发,湿嗒嗒贴在脸上,沿着炕角仍有大片液体不断涌出,浸湿阶下一地红砖。
      宁琅大步上前,便要为那人诊脉,而那人一笑,淡淡挣脱,反抓住宁琅手腕,牢牢握紧。
      “你总算来了……”那声音听来已是飘忽,却可听出是个女声。
      “你是谁,你想对我说什么?”宁琅此刻已知她大限将至,却反倒静下心来,语气也较往日格外平和。
      而女子淡淡一笑,右手抓着宁琅,左手却轻轻隆上小腹,宁琅顺势望去,方知她怀胎已是六七月有余,此刻弥留,竟是因了小产之故,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俯下身去,听那女子气若游丝,娓娓道来。

      “我本姓黎,小名三月,家住凤阳山青龙峡。我父母年过半百,却只得我一个女儿,因此自幼便深得宠爱。四岁那年,我爹收留了一个重伤的叔叔,那人其时双腿已近溃烂,就倒在我家门外。我爹收留了他,又请大夫来看,足有月余,那叔叔才终于醒来。之后他便写了一封书信,托我爹下次上集时带到唐家堡去。我爹忠厚,听得唐家堡三字已经心有慌乱,当日便带着书信去了,不过半日,便有人来接走了叔叔,于是爹娘都以为这便是了结了。然而过了没有几天,我上山拾柴回家,就看到家中来了许多人,爹娘都倒在血泊之中,我被吓晕过去,醒来后,人已在唐家堡内。
      后来我才知道,原是那位叔叔的伤势,并不至截断双腿,只是穷乡僻壤里没有好郎中,庸医误断,才闯下如此大祸,叔叔原是江湖豪杰,下半辈子如此被毁,他的家人自然心有不忿,便来声讨,而爹娘都是乡间俚人,从未没见过那般阵势,顿时慌了手脚,拔腿便逃,来人起疑,猜测我家莫不是仇人故意安排,于是穷追不舍,我爹不幸撞在刀口上,立时丧命,而我娘亲眼目睹我爹横死,心中悲愤,又料定自己也躲不过这一劫,因此把心一横,咬舌自尽。
      真相大白之后,叔叔心生感慨,此番乌龙竟致两死一残,方明白生老病死不过都是一瞬,富贵名利则更如云烟,从此以我父母为救命恩人,并收我做了义女。
      从那之后,我便跟在义父身边长大,大半光景都随他研习佛经。几个哥哥都待我如同亲生姊妹,闲时也教我功夫,与我谈笑。世人都以为唐家是名门望族,所谓义女,不过是多个人给一口饭吃,并没什么难得,其实不然。我亲生父母虽因唐家而死,却也多半是因了种种巧合,竟不由人,因此,我心中并无怨恨,反之,我深信佛家讲求的因果轮回之说,一切便也都看透。
      差点忘了对先生说,我后来的名字,便是唐泠。
      在唐家,无人唤我三月,除了大哥一人。
      我自小便对大哥心生憧憬,并不因他的相貌他的功夫,而是他待人有礼,虽清高却并不狂妄,温煦光彩几乎不可逼视。世人都说他不过是个武学痴才,其余的心思一概没有,我却不以为然,彼时唐家上下都称我为泠儿,只有他唤我三月,就是为了让我如同往日那般,时刻觉得身边还有旧时至亲之人,便不害怕。
      江湖之中的小女儿,每人心里都有一个长伴英雄侧的美梦,我也并不例外。我虽自小随义父熟读佛经,却并没让我学会无欲无求。相反,我总以为,若喜欢的不去说明,别人便不知道你喜欢、你想要,那这一辈子岂非白活?因此我对大哥极好,从不避讳。他出门我日夜诵经求菩萨保佑他平安,他在家我便为他烧菜,看他练武,只要他愿意,无论何事,我也陪着他一起进退。
      其时,诺大的唐家堡,无人不知我唐泠心里痴慕着自己的长兄,并也乐见其成。
      一直到,大嫂进门,打碎了我所有美梦,也断绝了所有后路。
      而大哥,却也并没表现出一丝悲痛,我方才知道,自儿时起便相濡以沫的旧日时光,不过是因他把我当作了亲妹妹,从来并无一毫儿女之私。他俩大婚那夜,我剪了发,从此常伴青灯,再不问世事俗物。
      不料岁月一去,便是经年。
      四年之前,忽而一夜风雨大作,大哥一身酒气,推开我佛堂大门,对着我潜心奉经的背影,混沌大吼:“三月,佛说世上一切都是空,人须戒贪、嗔、痴,方才能有所得,可人若没了这几番心境,纵是得偿所愿,又何来悲喜,如何感应?”
      其时我并未回顾,只答曰:“施主若真得此境界,方有所获,言辞可解者,也都是空。”
      不料他踉跄几步,走上前来环抱住我,竟出声哽咽,那一刻我心胸狂跳,一动也不能动,方知那些年的修行,竟全白费了。
      “佛家所规,我如今已全都不能了,我贪,纵然打败了江湖之中那些英雄豪杰,却仍不知足,偏要往那不胜其寒的高处一意孤行,我嗔,此番败给了百里盈风,胸怀似有狂风暴雨,竟一刻也不得安宁,无处宣泄,我痴,竟为儿时一腔宿愿,只要看你望我时眼中那清澈不灭的光,纵使失去一切,也不想打破我在你心中不败之地,三月,此刻我真心厌弃唐潇二字,好似此身已非我所有,烈火焚心般,痛不可当。”
      “……施主,此刻你已心入魔障。”
      我虽这般回答,却深知那藏有心魔之人,难道又只他一人么?许多年来,我又何尝戒了心愿?出家不过是为了避世,并没一丝慧根,于是当下眼泪扑簌而落,转身去扶他时,他已醉倒不省人事。
      次日,大哥便闭关苦修,我俩竟没能再见一面,也终于无缘再问他,那日酒后疯话究竟有没有一丝出自真心。
      于我来说,该是抱憾终身。

      大哥闭关两年,而这两年之间,家中却并不太平。
      大嫂与雪二姑娘姐妹之间因为大哥之事,多有貌合神离之态,而义父也看不惯她俩与中原习俗颇多不合之举,加之义父与大哥之间的芥蒂,自多年前便根深蒂固,因此翁嫂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和睦。
      说起义父与大哥,却并不仅是父子隔膜,倒有些术派之争的意味了。
      大哥是家中长子,义父自大哥年幼起,便对他期待甚高,而大哥也不负众望,十六岁年少成名,从此傲视天下群雄,鲜有世人能出其右。也是自那年起,大哥便不再依义父所授武功心法修习,而是自成一派,并说义父的武功早已如明日黄花,对此极为不屑。
      义父自然大怒,断言大哥如此自傲,必自毁之,却没想十几年来,大哥非但没有一次失败,反倒令唐门声望一路陡升,旁人再不以大哥是唐俟的儿子相称,却反过来称义父为唐潇的父亲,饶是父子,此刻也并非毫无一丝嫉妒之心,眼见大哥取代了义父的位置,又并非自身的传承而是颠覆,心里想必并不好过,因此日常之中两父子不过是点头之交,对话若超过三句,必定口舌相向。
      这般说来,诸如刚愎固执这般毛病,他俩竟是一般相像。

      大嫂过门之后,多为隐忍,初时大哥头上迷蒙光环去掉,也不过就是寻常男子,且对儿女之事并不热衷,反多有敷衍之态,长此以往,大嫂心中已有怨愤,只是心中仍抱有执念,盼大哥终有一日,能够顿悟重来,惜取眼前之人。听闻大哥落败那一刻,我猜她心里其实是有几分欢喜的,打破那天下第一的美梦,或者就能够看到更加真实的东西,然而她错了,大哥回家之后,入了密室苦思破解百里盈风之法,那时她心里的最后一丝奢望终于幻灭,从此大嫂便再也不笑了。
      后来有一天,大嫂来我佛堂里参拜,我陪着喝了一盏清茶,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令我至今不能释怀,她说:
      “我与你,是一样的……”
      或者我们同爱着一个男子却不得,或者是她现如今每日独守空房也如个姑子一般,或是我们都寄人篱下由不得自己作主,她究竟是何用意,我并不明白。
      不久,我便听闻百里盈风因中毒太深,竟故去了,弱水宫世代沿袭宫主之位,在云南一带被敬若神明,而彼时百里盈风却尚未成亲,因此断了弱水宫后继,其宫人发下重誓要让大哥也不得子嗣送终,于是义父不顾大嫂声泪俱下,将非儿和以儿送至乡间一处安全僻静之地,从此不得再踏入唐家半步,一来为求他俩安全,二来也是对大哥的一种责罚,以示不认亲孙之意。
      两年之后,大哥终于悟成,狂喜出关,而那一刻他并未料到大嫂已在那门口守了数月,朝夕不离,虚弱已极。大哥迷惑,上前去扶,而大嫂毫不犹豫,抽出袖中一柄匕首,对准大哥胸口一刀刺入,那一刻大哥方看清那刀上灿亮异常,无疑是淬了毒手药王的独门不解之毒,幽兰影。
      大哥不支倒地,而大嫂望他许久,咬破口中□□,立时也毒发而逝。
      那一刻大嫂倒在地上,双眼迷蒙如织,却仍旧不肯闭上,大哥爬过去将她抱紧,方知此生已错过了何等重要的人,因此仰天长啸,凄惨已极。
      那一日之后,大哥被雪二姑娘带走,从此再也没有回去,就连他是生是死,也没人知道。
      只是在我窗前,留下三颗相思泪,我珍重至今,用以感怀故人。

      次日清晨,义父打开房门,我忽觉他双目深陷,如此悲伤,方才知道原来他对大哥又爱又恨,远非旁人所能了解,于是我跪地求他,求他……娶我……
      大哥生死未卜,非儿恐怕难敌云南巫蛊之术,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重见天日,而唐门此刻身陷绝境,绝不能叫外人知晓这其中利害,如此一来,唐门绝后,唐泠身为义父之女,大哥之妹,却不能坐视不理。
      义父起初甚觉荒谬,我在他门外跪了三天,那时我清楚听见下人杂役路过来去皆对我指点比划,他们都说我觊觎唐门夫人之位,起初赖着大少爷要死要活,如今大少爷大势才去,就忙着来攀附老爷,我知道他们都当我是什么样的人……
      三日之后,义父终于答应娶我,从此这世上再没有唐泠其人,她变成了唐夫人。
      已经削发为尼的女儿成了继室,无论对唐门或是义父来说,皆是莫大的耻辱。而我不怕,今生种种,无论是对是错,我皆是为了唐门,为了大哥,即便他醉酒那夜对我所言都只是浑说的,我也当真。
      一年之后,我生下了沛儿,如今腹中这个,也已有六个月,只是再不知是男是女了……

      月余之前,当我听闻有人不知从何得了消息,要与大哥比武时,我便知道,即使此番要陪上性命,我也要来。因此,比武前夕我去了燕子楼头,找到晏公子与他商量,只因他是我诞下麟儿时唯一前来探望要我保重之人,我当信得过他才是。
      他嘱托我一定要用尽那三颗相思泪,以防动了胎气,因此行兹事体大,行踪都要隐秘,若随身带着郎中恐怕引人生疑,若出了事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应了他,他才安排了今日比武,并要我带上蓑衣斗笠,以作乔装。
      晏公子是难得的好人,只可惜三月如今已无法报答了。
      如今想见先生,只为愿有一人知道三月究竟是怎样的人,若将来沛儿成人,旁人都说他娘是个厚颜无耻的女子,害他受人非议,遭遇不幸,那时想必大哥与义父都已作古,就请先生再为我正名吧。
      三月深知这是一件长久琐碎之事,若不是此刻已过不去这道关,万不会如此难为先生。倘若今日您真能应允,大恩大德,三月来世必定结草衔环,以求报之一二。”

      “我只问你一句话,”宁琅此刻深觉胸中钝痛,握紧她手,问道,“晏公子既然嘱咐你用尽那三颗暗器,你为何只用两颗?”
      “是三月太傻,”唐泠苦笑,左手又抚上腹中胎儿,眼泪断断续续跌下来,“大哥行走江湖时,从来只带两颗,若我用掉三颗,岂非坏了大哥名声?本以为自己侥幸逞强,或许也能逃过此劫,如今却害了我的孩儿,我那怀胎已有六月的孩儿……”
      “你知道唐潇临走前为何要给你留下三颗相思泪?”宁琅望向唐泠,看她缓缓摇头,方又续道,“他深知你对他情深意重,即便自己已是危在旦夕却仍旧不能放心,也知道必有一日,你要作出这等傻事,所以才给了你三颗,倘若遭遇强敌,前两颗出手都不能取胜,对方也知道你手上再没有暗器时,这第三颗才能保全你的性命……”
      “……原来……大哥竟如此为我着想……三月已心满意足……多谢先生……今日相遇说不定竟是禅机,才叫三月此刻终于得以解脱了……”
      宁琅点头,看唐泠眼神径自涣散,手指冰凉,渐渐无力,于是俯身在她耳畔:“我答应你,放心去吧……”
      唐泠便浅笑点头,双眼落下两行红泪,终于阖然长逝。
      宁琅掩口,止不住眼泪喷薄而出,而身后一人稳住她双肩。不用回头,也知对方是谁,而宁琅此刻忽觉乏力,缓缓倒在那人身上,眼前朦胧陷入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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