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入骨相思知不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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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1 阮轻罗篇
我端着先生嘱咐我准备的药材，正穿过长廊，看见先生立在竹林前，便停了下来。
先生一袭青衣，负手而立，白绫被他解了下来，缠在手腕上，他的眼睛望穿森森竹影，手中是一颗玄黑的珠子，我没有见过。
大约是我的脚步声打扰了他，他微微侧过身来，问：“是谁？”
“是我。先生要的东西我取来了。”
他伸手在四周摸索起来，我快步走下去，想要搀扶住他，他却轻轻推开我的手，自己跨上走廊，艰难移步。
我消无声息地跟他的身后，低着头，在想白姑娘的事。从她回来的那一刻起，我便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那种叫人只看一眼便不能忘却的坚韧不属于白执素，我知道她回来了，那个叫陵素的女人。
回忆像洪水般涌来，那是一段我努力想要忘却的时光，却没有能够做到。
每每梦魇，我的手指仿佛又能触到常羲殿中冰凉的殿柱，看见阶前那一颗月魄，幽幽地照亮空荡宽敞的宫室。那里没有人声，永远寂寥，甚至容不下一个人悲喜。
它就是一个人的坟墓，永远沉如死水，却向着无尽的岁月延伸。
我记得她会坐在天阶俯览凡尘，底下是漆黑一片的云层，正如她空洞茫然的眼睛，她安静的看着，一看是几日几夜。天君有时候会来，但她不予理睬，就那样坐着。天君常常只是看她一眼便走，有时也会留夜，只是她不喜欢天君留下，天君于是甚少滞留。
终于有一天，一个叫晏寰的男人忽然来到常羲殿。他穿着黑色的衣袍，手上是一柄滴着鲜血的长戟，他的脸色很苍白，嘴角渗着血，却在淡淡地笑。他朝她伸出手，开口说：“素素，我带你走。”
然后便是第二次，第三次......记不得多少次以后，那个纵使满身伤痕，却依然会带着笑容的晏寰开始变了，眼睛里的戾气逐渐代替了原本的柔和干净，他不再发自内心地笑，只是牵一牵嘴角，告诉她又杀了多少人，他有多开心。
她不希望他冒险，但他仍是不顾一切地来，带来一身触目惊心的伤。永远是那件被血染得越发浓烈的黑袍，就好比是一副坚硬的铠甲，他躲在里面，渐渐忘了自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于窥探他的伤痛，所有人都害怕他的黑袍，还有那柄带血的长戟。除了我，大概没有人再记得当年那个眼角眉梢都可以带着笑的男人，他也叫晏寰。
她被伏羲困在常羲殿，没有自由可言。我来往于晏寰与她之间，瞒过天君，帮他做过许多事，大多违反天规。每一次见面，他都问我她的近况，可等他自己见了面，却又好像什么都不关心。大多时候，他们都在争执，闹到最后，晏寰忽然指着音容说：“我喜欢这个女人跳舞，不如你把她送给我。”
我又羞又气，难过地落了泪，低头不肯看他们。原来他从没有将我放在心上，他分不清我和音容，他说喜欢我，不过是想害她伤心。为着心里那口气，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直到他将我带走，他都没有发现身边的从音容又变成了我。
我甚至没有怨恨过，因为无论我怎样，他所在乎的永远只是另一个人的悲喜，只要我不在乎这些，就可以比她更靠近他，可以每一天都和他说话，也算是一种交换。
思绪一点一点被扯得更远，失神间我撞上先生的背，直到他扶住我，躬身去捡洒在地上的药材，我才猛然收回了思绪，手忙脚乱地去帮忙。
他问我：“在想什么？”
我淡淡说：“没什么。”
他没有再问，等我将药材整理好，由着我将他扶进药房。
药房的窗户紧闭，四顶香炉都被燃起，屋里弥漫着一种浓烈的奇异香味，令人透不过气。先生吩咐我香炉里的药材不能断，需要我在旁悉心照看，不得有丝毫闪失。我站在香炉旁，刚添置好新的一批药材，先生的走动带动垂坠的珠帘，我这才注意起里屋躺着的那个人。
他叫誉斐，是白姑娘这一世的爱人，也是天君的一魂一魄。世事总是捉弄于人，陵素上一辈子爱晏寰那样深，到了这一世，却是爱上天君的一个影子。或许上天就是不让她如愿。
我不禁在想，若是这辈子陵素爱上他人，可会让晏寰少爱她一分？我不自觉地笑了，心里却是悲凉，答案自然是不。因为那已不仅仅是男人与女人间的情爱，更是一种生生世世的牵绊。或许他们早就疲倦于坎坷的爱情，只是这么多年来的相守相望让对方都成了一种执念，若是放弃，便是对以往岁月的否定，仿佛虚度一般，就算是到头来粉身碎骨，也要证明自己没有做错。
不悔既爱恋，便要到海枯石烂，才算相守。
晏寰如此，曾经的陵素也如此。只是这一世白执素曾经忘记过这段执念，遗忘过便知放下的畅然，她怕是再也回不到当初，并非不爱晏寰，只是不想再拾起那段沉重的心情，更想对得起此生所爱。那么晏寰呐？他这一世又该该如何？
我希望陵素可以回到他身边，那样他或许可以放下许多怨恨，或许他可以变回从前的晏寰。
我问先生：“誉斐神君真的会活过来吗？”其实在心里，我是不希望他能够活。
先生说：“不过形如那些死而复生的将士，没有感情，没有魂魄，是一具会走会笑的骷髅。”
我心头一酸，问：“活了又有什么用？”
先生却回道：“只要在她心中活了，在别人眼里纵然是死了，那又如何？她都不在乎，我们旁人又能左右什么？”
“可是她真的能够不在乎吗？她心里明明是知道的，却又装作不知道，那样做，或许会比承认死了更难受。”
他的神思似是飘到了远处，如自嘲般一笑，道：“她总要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纵然是仇恨，人总要为什么活着。”
“她可以和君上一起，他们等了那么多年，不是就等这一刻吗？”
“你我心里都清楚，她宁愿陪着一个死人，也不会留在君上的身边。她向来决绝，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陵素的确是这样的人，只要是决定了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她。我不再说话，屋子里很安静，先生也似有是心事重重，眉头一直紧锁，几次将手头的药材弄错。
过了很久，屋门忽然被人推开，晏寰与白姑娘走了进来。晏寰的神情凝重，走到先生桌前，问：“如何？”先生点头，继续捣手中的药。
白姑娘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半只袖子上都是发黑的血迹，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话，径直走到珠帘后，蹲下身子，伸手轻抚誉斐的脸庞。
我悄悄去窥探晏寰的神色，他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她的背影，黑色的眼睛有浓烈的情绪在流转，却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出来。
我将屋门掩好，走到白姑娘身边，说：“姑娘先到我的屋里换件干净衣服吧，再让先生看看你手上的伤。”
她没有理睬我，与誉斐的手十指紧扣，她一直在忍泪，用微弱的声音问：“师父，你什么时候才能再睁开眼睛看看徒儿，徒儿现在很想你。”她将誉斐的手掌覆在自己的脸庞，闭眼，一滴泪落了下来。
她的哭声将四周的寂静打破，耳畔忽然“砰”的一声，回头，发现晏寰已甩门而出，我看见她微微朝门边撇转的头，咬着唇，将誉斐的手抓的更紧。
她守了誉斐九天九夜，不眠不休，直到先生在香炉里加入了安神入眠的香料，才让她卧在誉斐的身边睡着了。晏寰将她抱回她的屋子，他一直站在纱帐外，看着我为她梳洗，换上干净衣服，从干裂的唇边喂下清水后，他才离开。
她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醒了，她坐起身来，隔着纱幔看了我一会儿，神情有些迷茫，仿佛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处，随后才恍然一般想要冲下床，我开口阻止：“你再多睡一会儿，再需几个时辰，你就可以看见他了。”
本以为她会高兴，却发现她的脸色猛然苍白下来，呆坐在床上，不发一言。
门外有敲门声，我起身开门，出乎意料地，音容站在我面前，因为过于惊诧，我甚至忘记请她进屋。
“我来看看她，很快便走。”音容仍是一成不变的冷淡，她的目光擦过我去看白姑娘，皱了皱眉。
我退让，她走进去，站立在床前。白姑娘抬头，毫无表情地问：“是你？”
音容望着她，脸色沉郁，她从袖中取出月魄，捧在手心，淡淡道：“你把它交给晏寰，换你自由。”
白姑娘冷笑一声，说：“我要是想走，没有人能够拦我。”
音容说：“我知道，就当我把它还给你，想如何处置都由你决定。”
白姑娘不动容，她试探般地盯着音容，反道：“若是交于我手，定扔到无量归墟，从此天上再也没有月亮，日月失衡。”
“你想怎样做我都不管，这么些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就想把它交换到你手中。”
音容放下月魄，没有再看一眼，转身离开。
我不知道在我走后的数万年，音容是如何度过的。她与我不同，自小就有主见，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在我奔走于陵素与晏寰之间的那些年，她几乎从不过问我们的事。直到我离开的那天，她望着我的眼如此薄凉，我才意识到她看不起我，她不喜我的顺从，怒我的自欺欺人，更怨我的自私离开。
白姑娘下床，握起月魄，她的眼睛在月魄淡淡的光辉下荡起光泽，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在这一刻，她已经决定下她将要做的路。
我永远是一个看客，他们的事，我不想太懂。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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