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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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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冬深,雪落得极早,也极狠。
天地素裹,白茫茫无边无际,屋檐下垂挂的冰棱如刀锋倒悬,寒光凛冽,似要割裂这沉寂的人间。
岁华城往日喧嚣的街市,此刻静若死水,连风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整座城被冻进了时间的琥珀里。
朱家满门被围的那一夜,连乌鸦都噤了声。
火把燃起,映红半座城天,各路与朱家结过仇、分过利、觊觎过权势的势力纷纷现身——有人披锦袍,有人藏铁甲,眼中跳动的不是火光,而是赤裸裸的贪婪与算计。寒风卷着雪粒抽打人脸,却远不及他们目光中的冷硬与锋利。
门内,大厅空旷如冢。
朱云紫独坐正中,青衫微皱,面色苍白却神色沉静。他早已命人备好茶盏、蒲团,甚至燃起一炉上等松烟香。茶烟袅袅,在冰冷的空气中蜿蜒上升,如游魂般盘旋不去,仿佛连这缕白气,也在替主人强撑最后一丝体面。
厅中已站满“客人”——
有昔日称兄道弟的商贾,如今袖中藏着厚厚账本,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有曾受朱家提携的世家子弟,此刻甲胄未卸,手按刀柄,目光频频扫向内堂;
还有几个素未谋面的黑衣人,隐在廊柱阴影里,连呼吸都压得极轻,仿佛怕惊了这场“盛宴”。
他们不是为情义而来,也不是为公道。
他们是来讨债的——更是希望来分食朱家这头垂死巨兽的血肉。
大厅中央,朱云紫独坐主位,青衫单薄,面色微白,却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越而平稳:“诸位夤夜冒雪而来,想必皆为‘义’字。”
厅中一静。
随即有人嗤笑出声:“义?朱公子莫要拿这字糊弄人。我等与朱家,谈的是利,不是义。”
另一人接口,语气讥诮:“不错,我们要的,不过是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酬劳罢了。”
朱云紫垂眸,指尖轻轻摩挲温热的杯沿,似在斟酌,又似在稳住自己。片刻后,他抬眼,神色谦和,语气温软:“有劳必有酬,朱家从未赖账。诸位远道而来,风雪兼程,辛苦了。茶尚温,炉香未冷,不如……先请坐?”
无人落座。
厅内死寂,唯有香灰簌簌坠入铜炉的轻响,像心跳,也像倒计时。
有人冷笑,有人反复摩挲刀鞘,更多人的目光越过朱云紫,直勾勾盯向他身后的朱家总堂——传闻那里藏有各家典籍、失传剑谱,更有传闻他们有能召来朱雀神鸟的朱雀令。得其一,不说一步登天,至少也能在江湖上站稳脚跟。
朱云紫看在眼里,心沉如石,面上却愈发柔和。他缓缓放下茶盏,青瓷底轻叩案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声音放得极轻,却字字恳切:“我知道诸位所求为何。欠的银两,立的契书,许的承诺……朱家一笔未忘,也绝不会赖。”
他顿了顿,目光诚挚地扫过众人,仿佛真将他们当作故交旧友:“只是家兄虽暂离府中,途中遇事阻隔,脚步难返——但前日已有密信抵家,亲笔写道:‘朱家可倾,信不可毁。’”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兄长。
不是炫耀,而是提醒:朱家并非群龙无首,只是主人暂不在。
他微微前倾身子,袖口掩住微微颤抖的指尖,语气近乎低语,却清晰入耳:“今日开门迎客,正是为了当面清算旧账,免生误会。若诸位信得过我朱云紫,不妨列明所求,我一一核对——能付的,当场兑清;余下的……也可立新约,加盖朱家印信。”
他停住,眼底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嗓音微哑:“一月之内,所有账目,必有交代。”
话音落下,厅中死寂一瞬,随即如冰面裂开细纹——气氛微妙地松动了。
有人交换眼神,有人低头摩挲腰间玉佩,心思各异:
朱岳宁虽已两月前离开朱家,有人看见他进入月川后就再也没有消息,音讯全无,可若真已遭不测,朱家怎敢如此镇定?莫非……他尚在?
若能拿到加盖朱家印信的文书,未必比抢夺更亏。若逼得太急,朱家玉石俱焚,反落得一场空。
而那几个黑衣人,则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少年——此人从未在江湖露面,亦不曾在宴席、各家新秀擂现身,只知是朱家二公子。可眼下群狼环伺,他竟能端坐主位,神色不乱……莫非真有依仗?朱家秘传的“紫云雷”威力不可小觑……
风从门缝钻入,卷起一缕残香。
朱云紫垂眸,指尖轻轻搭在膝上,看似从容,实则早已绷紧如弦。
同一时刻,华庆楼三层雅阁。
李殊昤与母亲对坐窗畔,青瓷茶盏与菜肴未动,目光却已沉入楼下那场喧嚣的“闹剧”。
火把映红半条街,人影攒动如蚁。
朱府门前刀光隐现,厅中却只有一道红衣身影独坐如松——那便是朱家二公子,朱云紫。
这是李殊昤第一次见他。
她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只远远望去——身形挺直如竹,仪态从容,气质清贵,即便身处危局,也未失半分风度。
她眉心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怀中双刀的刀柄。
“本以为他失踪是谣传,”母亲轻啜一口茶,语气淡漠如雪,“若真不在了,趁乱拿回我们应得的那一份,也不算失礼。”
李殊昤未答。
她虽不问风月堂与朱家的具体往来,但也知道——母亲口中的“应得”,必是价值不菲。否则,以母亲的性子,怎会亲自走这一趟?
可她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楼下那少年身上。
他坐得笔直,语气温和,举止有礼,可她最擅长观察他人的行为举止——他已是强弩之末
“你莫非是看上了这小子?”母亲忽然笑出声,指尖慢悠悠拨弄着茶碗,侧目睨她一眼“这么紧张作甚?咱们又不硬抢。”
她顿了顿,似想起什么,笑意更深,眼中尽是戏谑:“说起来,你还与他有‘婚约’呢——哈哈,不过是当年两家酒宴上的玩笑话,并不当真”
李殊昤闻言,只轻轻叹了口气,无奈而无声。
她没解释,也没反驳,只是重新望向楼下,片刻后,声音清冽如碎玉:“母亲,若那群人真动了手硬抢……风月堂总不好跟着他们一块哄抢吧?传出去,面子往哪儿搁?”
母亲轻笑一声,指尖慢悠悠摩挲着茶盏边缘:“我当然不介意。不过——”她抬眼,目光意味深长,“你若是想拉他一把,顺道再卖朱家一个人情,我也无所谓。”
李殊昤沉默了一瞬。
今夜,谁先出手,便昭示了谁是朱家的朋友,谁又是趁火打劫的豺狼。
而选择站在朱家这边,也就意味着——
将自己置于那些虎视眈眈的世家、商盟、江湖势力的对立面。
可朱岳宁不在。
没人知道他何时能归,甚至……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朱家这艘巨舟,如今只剩一名深浅难测的少年执舵。
另外几位姐姐,纵有心回援,也困于路途遥远,鞭长莫及。
四壁皆敌,八方风雨,
整座府邸,仿佛只靠一口气吊着。
朱家曾为四大世家之一,显赫数百年。
然百年前那场席卷天下的大战,四家皆元气大伤,精英凋零,根基动摇。战后余烬未冷,新起的门派与势力如春笋破土,迅速蚕食旧日疆界,李家就是其中之一。
龙家覆灭,而白家与朱家虽未倾颓,却也元气大伤——
人丁凋零,血脉单薄如一线悬丝,数代以来,常仅凭一子艰难承祧,风雨飘摇。
直至这一代,朱家出了朱岳宁。
他如孤峰拔地,智冠群伦,一手挽狂澜于既倒,重振门楣,令“紫云雷”之名再震江湖,百派侧目。
可如今,这唯一的支柱,却杳无音信。
朱家这根好不容易重新立起的梁柱,一旦崩塌,
整座大厦,恐将顷刻倾覆。
李殊昤仍在权衡——
可局势不等人。
她眼角一凛,瞥见人群中一人蠢蠢欲动,数人手已按上刀柄,指节绷紧,杀机隐现。
没有犹豫,没有言语。
她双足猛然蹬窗,身形如鹰掠空,青衣翻飞间,已自华庆楼三层疾坠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