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第三章求雨与入宫
      金猪夜砚著

      永光五年(公元前39年)夏。
      这年春夏之交,秭归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旱灾。
      连续三个月没下雨,香溪断流,田里的庄稼都枯死了,土地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如大地脸上的道道伤痕。
      百姓们颗粒无收,饥民遍野,纷纷涌到县衙请求救济。
      王夫子也代表村里,写申请向县衙求援。
      但灾情严重,县衙里的粮仓很快就见底了……
      而朝廷的救济粮,却因道路裂缝损毁,迟迟未到。
      县令陈和与一众县衙官员,也是每天急得抓耳挠腮。
      眼下,百姓们一个个消瘦的面容和绝望的眼神,让陈和看了心疼……南郡还有蛮夷煽动百姓叛乱,哄抢朝廷粮食……
      王穰也愁得夜不能寐,虽然他家还能勉强度日,但百姓们日子都不好过,他的学生们也有大半退学去讨饭了。
      这年,王嫱十五岁。
      小小年纪,她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每天都跟着父亲和哥哥带着宝坪村的乡亲们到县衙粮仓帮忙,给灾民分舀极度有限的可怜米汤,安慰灾愁,维持秩序。她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孙子,跪在地上向大家哀嚎道:“我儿子为了讨一把米,身子瘦得像皮包骨,还卖身卖血……我丈夫都饿死了,现在买口棺材的钱都没有。”
      王嫱看了,眼中流泪,心中滴血,像针扎一样疼。
      县衙门口到处都是饥民,横七竖八,好多人都饿晕倒了。
      这之后,一连几晚,王嫱在夜里,常从梦中惊醒……
      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身穿素衣,手持竹杖,站在香溪源头,对她说:“孩子,香溪源头有一眼神泉,乃山神所居,只要你以至诚之心去祈求他,山神必感其诚,降下甘霖。但需以你纯善之血为引,方可通灵。”
      第二天早上醒来,王嫱把梦告诉了母亲。
      景氏以为孩子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救民心切,才做了这个梦,并未在意。
      但王嫱却坚信不疑,梦中情景,历历在目,清晰异常。
      母亲不答应,她便缠着父亲和哥哥,要他们带她去香溪源头寻找“神泉山神”。
      王穰起初不同意,香溪源头在深山之中,路途艰险,毒蛇猛兽出没,一个小女孩怎能前往?再说,这只是她的梦。
      可王嫱跪在地上,哭着说:“爹,您就带女儿去吧!如果真能求来雨水,百姓们就有救了!就算求不来,女儿也心甘情愿,就当是白走一趟锻炼了。女儿愿意割指,以血为引,只求苍天垂怜,万一灵验呢?就算不灵验,也圆了女儿的梦。”
      王穰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心中触动……
      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话:“你们的女儿……她不是凡人……要好好培养……要相信她……要尊重她。”
      反正也没解决干旱的其它办法,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就算帮女儿圆梦,他也相信母亲临终之前的话,就走一趟吧。
      他点了点头:“好,父亲就和哥哥就带你去……不过,山路崎岖,又是上坡路,陡峭难行……你,可不能叫苦哦!”
      王嫱破涕为笑:“女儿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疼!”
      第二天一早,王穰便和王歙带着王嫱,还有几个邻居男人,带着干粮、水囊、火把、绳索,踏上了前往香溪源头的路。
      上山的路,崎岖陡峭,荆棘丛生,有时还需结绳攀岩。
      王嫱的鞋子很快就磨破了,小脚被石子硌得流血,但她咬着牙,一步也没拉下,流着血迹的鞋跟,总是出现在前面。
      王穰和王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几次想要背她,但都被她拒绝了:“爹,哥,我不累,还能走,你们自己走稳点!”
      跋山攀岩,整整走了一天,终于来到了香溪源头。
      只见一股清澈的泉水从山壁间涌出,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潭,潭水碧绿深邃,如翡翠镶嵌在山涧。周围草木因久旱,早已枯黄凋零,连苔藓都干裂了,石头摸着烫手,踩着烫脚。
      潭边立着一块石碑,上书“香溪源”三字,字迹斑驳。
      王嫱走到水潭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默默祈祷。她声音不大,却异常虔诚:“山神爷爷,雨神奶奶,土地公公,香溪娘娘……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降点雨吧,百姓们都快要饿死了,庄稼也都枯死了。如果你们肯降雨,小孙女愿折寿十年,不,二十年!只要能让大家活下去……你们的小孙女王嫱,愿意割指,以血祭泉,只求你们,能显灵……”
      说罢,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削笔刀,咬着牙在左手食指上划了一道口子,竖起伸向水中,鲜血滴滴落下,如红梅落潭……
      王穰、王歙和邻居们都看得心惊,却无人阻止。
      他们被王嫱的诚心所动,面向水潭,纷纷跪下,一同祈求。
      不知过了多久……
      天空中……
      忽然飘来了几朵乌云……
      起初,大家以为是巧合,但很快,乌云越来越厚,越来越密,遮住了整个天空……
      接着风起……落叶翻飞……潭水微漾……
      “快看!是乌云!乌云来了!”一个邻居激动地喊道。
      王穰抬头望天,眼中充满了惊喜和难以置信!
      果然,没多久,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如金蛇狂舞……
      紧接着,又是几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传来,震得山谷回响……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哗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下雨啦……下雨啦……真的下雨啦!”
      众人欢呼起来,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看向王嫱,跟着她在雨中继续跪地祈祷,不顾全身淋湿。
      王嫱望向天空中落下的大雨,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大雨打湿了她的衣服和头发,紧紧贴在身上脸上,但她毫不在意,伸手合拢,捧着手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水,喝了几口,仰头大笑:“好甜!下雨了!香溪有水了!百姓们有救了!”
      当众人回到家里时,已是天亮。
      大雨……哗哗啦啦……下个没停。
      下了整整一夜……
      干涸的香溪河重新流淌……
      田地里得到滋润,裂口渐渐愈合……
      百姓们在大雨中欢呼雀跃,纷纷跪倒在地,朝着香溪源头方向磕头……
      当人们听说是王穰的女儿王嫱以诚心感动了神灵,才降下的这场下了整整一夜的救命大雨,人们开始称她为“香溪神女”,还有人在家中设了“香溪小娘娘”牌位供奉她。
      从此,王嫱的名字,便深深地刻在了香溪百姓的心中。
      人们不再只把她当一个聪慧美丽的少女,更把她看作是一个带来希望和福祉的神女。她是香溪的精灵,是秭归的骄傲。
      而王嫱自己,却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沾沾自喜。
      她依旧每天读书、弹琴、画画、观察花鸟虫鱼、看农民种庄稼,偶尔还会跑到山上摘茶,天天和在香溪河畔洗衣浣纱的村姑们一起唱歌说笑,有时还教她们认字、吟诗、绘画、梳妆。
      在她看来,求雨——她只是做了一件“侥幸成功”的事。
      她常说:“人活于世,当以善为本,以诚为心。若能助人,何乐不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一方百姓,功德无量。”
      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便不会轻易停下。
      建昭元年(公元前38年)冬。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雁门关外的朔风刚掠过长城垛口,秭归的纱帽山和香溪河两岸,便漫起了冬雾和冷霜。王穰书房的窗棂上,糊着三层素纱,仍挡不住穿堂而过的寒意。
      他放下手中的《春秋公羊传》,指节在泛黄的竹简上轻轻叩击,目光却飘向窗外那株百年银杏,叶子已落大半,像是碎金撒满了地。
      “夫君,吃午饭了。”一个星期天,景静姝端着菜盘从厨房里出来,走进书房,见王穰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忍不住心疼道,“月儿上午在后园练了半天剑,说是要给你瞧瞧她新学的‘回风舞雪’。”
      王穰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很快又被眉间的愁绪给压了下去。
      三日前,一封来自秭归县衙的急件,被驿站快马送到了他家里,绢帛上的朱批小字,如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彻夜难眠。
      这是县令陈和大人亲笔写的“入宫诏书。”
      大汉与匈奴呼和邪单于议和议亲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国。
      汉元帝刘奭因长公主年幼,更舍不得她远嫁,说是要从天下良家子中遴选一个合适的“和亲人选”,同时也急需“充实后宫”。
      匈奴呼和邪单于早已向汉元帝称臣纳贡,今年首次提出和亲。
      “月儿呢?”他忽问景静姝,声音中有些沙哑。
      “她在溪边浣纱,还带着那只叫‘雪团’的白猫。”景静姝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方才听隔壁的翠儿说,县里的李文书几天前来过我们家,问嫱儿可愿和亲?或者进宫当宫女,可有此事?”
      “有这事。你怎么看?”王穰举棋不定,望向妻子。
      “我认为,进宫可以,”景静姝道,“进宫或有机会出人头地,比家里强;但和亲,肯定不行,天遥地远,又苦又寒。”
      王穰深吸一口气,指着墙上刚画的的一幅《公主出塞图》。
      景静姝看见画中少女,气质如仙,红氅披雪,怀抱琵琶在马上弹奏,身前是雁门关和远处的黄沙草原,身后是长城和长安,汉朝百官护送,雁门关外,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有几只雁还掉了下来。
      这是王穰三日前接到那封来自县衙的急件后,得知大汉要与匈奴和亲的消息,有所感悟,前两日他闲来无事,只当是文人雅趣,一时心血来潮,凭着自己的想象画的一幅《公主出塞图》。
      她画的公主,是汉元帝的女儿平阳公主,不是自己女儿王嫱。
      “赶紧收起来,让人看见就麻烦了。元帝可没说要嫁她的公主。”景静姝提醒道,“再说,给女儿看到了也不好。”
      王穰觉得妻子说得有理,便默默撕下,卷好收起。
      “月儿,回家吃饭了。”王穰走出门,喊正在河边浣纱的女儿。
      “好呢,马上就来。”王嫱一边在水中飘洗,一边回道。
      香溪河的水,凉得刺骨。
      王嫱不怕冷,蹲在青石板上,将手中最后没洗完的一条素绢浸入水中,看着流云般的水纹漫过指尖,再没到手腕。
      白猫“雪团”蜷缩在她脚边,不时用尾巴扫过她的裙摆。
      王嫱今年十六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乌发如瀑般垂落在腰际,蹲下时发梢不时掉落在水面。她的裙子里面,还穿有裤子。
      她系好裙摆,撸起裤腿,赤脚站在水中,透出小腿上的白皙皮肤,溅满水滴的脸上如白萝嫩瓜,眼神清亮地望着手中的素绢和水面。
      她额间多了一点朱砂痣,那是去年三月她在屈原祠求的平安痣。
      王穰夫妻本不忍心女儿在冻水中洗衣,但王嫱心疼母亲,坚持要去,一家五人的衣服,每天都是她洗。
      “月儿,起风了。”景静姝撑着油纸伞走过来,给女儿挡着,伞面上绣着几枝傲骨寒梅。
      她将一件驼绒防水斗篷披在王嫱肩上,让她赶紧穿好,低声道:“刚才你爹为你入宫的事在犯愁,摔破了你最爱的那只青瓷碗。”
      王嫱手中的素绢“啪嗒”一声落入水中,随波漂出数尺。
      “娘,您先回去吧,我洗完了就来,您们先吃吧。”
      景静姝无奈地走了,她知道,她不洗完是不会吃饭的。
      王嫱高高卷起裤腿,下水去追漂出的素绢,却见水面中倒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陈和的儿子、自己的老同学——陈轩。
      陈轩站在岸边的一颗桃树下,青衫黑裤,俊脸微笑,手中握着一支刚从纱帽山上摘下的带霜红枫。
      “王嫱妹。”陈轩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开,“明日重阳节,县里要在宋玉台办诗会,你可愿意一起……”
      “不去,天冷,老同学快回去吧。”王嫱打断他,语气干脆。
      她总算是用棒头拨回了漂远的素绢,卷起的裤子也打湿了。
      她不顾寒冷,拧干了素绢的水,端着木盆,转身便走。
      斗笠的轻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只留下一个的清瘦的背影。
      陈轩望着她走远,手中带霜的红枫悄然落地。
      他踟蹰良久,看见王嫱进了屋,有点失落,弯腰捡起地上的红枫,小心翼翼地用手擦着开始融化成露的枫叶,怅然地走了。
      夜深了,亥时的梆子声敲过三响,王穰书房的灯还在亮着。
      他铺开一卷素绢,提笔欲写字,却迟迟落不下笔。
      窗外又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夹杂着远处隐约的犬吠声。
      他想起母亲生前曾拉着他的手说:“月儿命里带水,将来若是嫁人,宜南不宜北,若有一日,她执意要去北边,你们千万要阻止。”
      第二天上午。
      宝坪村蒙学馆。王穰正在上课。
      “王夫子,外面来了位贵客。”守门的福伯带着几分慌张,“是……是京城来的中常侍石显大人,说要见您。”
      王穰的心猛地一沉,是什么风,把皇帝身边的宦官都吹来了?
      他快步走出教室,走到外面,只见一个身着貂裘大衣、头戴“军容幞头”帽的中年宦官站在门口,手中正在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
      见王穰出来,石显皮笑肉不笑:“王夫子,咱家奉皇上之命,召集南郡良家子入宫,特来问你一句——令嫒王嫱,可愿入宫?”
      “石大人说笑了。”王穰强作镇定,“小女蒲柳之姿,怎配……”
      “王大人是聪明人。”石显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的圣旨,“陛下可是说了,说是谁家姑娘若肯入宫,被陛下看中的话,家族三代封官袭爵,地方赋税减免三年。若是不肯……你知道后果的。”
      石显将手中绣着黄龙的圣旨递给王穰。
      王穰接过,看到圣旨上写道:“建昭元年,皇帝诏曰:为充实后宫,特召天下良家子入宫,视表现考核,或为宫女,或为女官,或为嫔妃,或为和亲,或为遣返。各地县令推荐,不得有误。钦此。”
      王穰闭上眼睛,不敢想象抗旨的后果,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自女儿出生为她取名叫“王嫱”的那刻起,他就从内心里希望她长大后能成为宫廷内侍奉帝王的女官。
      可现在,真到了这一天,她又万般不舍……
      女儿王嫱的美貌和才德,早已在秭归甚至南郡出名。
      可是,他还是不死心,想问问其中缘由,“石大人,您是如何知道奴臣家女儿王嫱的?”
      石显轻蔑一笑,“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她?别说是秭归兴山,就连整个南郡,也无人不晓。陈和早就上报了。不去,怕是不行了。”
      “此事……还容我回家和小女妻儿好好商量。”王穰乞求。
      “咱家只是奉命办事,这个月轮到南郡。”石显漫不经心,“我说王夫子啊,这全国的良家子,不知有多少想去还不能呢。又不是去做牛做马,就算在宫中只是个末等宫女,也比待在这穷地方强吧?”
      也是,石显的话,也不无道理。
      总不能让女儿在这个山村里陪着自己一辈子吧。
      “爹!”王穰正犹豫间,后面一声清脆的叫声传来。
      王嫱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斗笠已摘下,从蒙学馆里走了出来,额间的朱砂痣在冬日的阳光照射下份外显眼。
      王嫱接着道,“爹,我都听娘说过了,娘支持我入宫,但绝不支持我出塞和亲,我也想入宫试试机会。”
      她走到石显面前,盈盈一拜:“民女王嫱,拜见石大人!”
      “你就是王嫱?”
      “是。”
      “你可愿入宫?”
      “民女愿意。”
      “月儿!”王穰一把拉住她的手,触摸到她掌心冰凉。
      王嫱回握住父亲的手,指尖上传来细微的颤抖。
      她望着父亲鬓边的白发,轻声道:“娘曾教导女儿读《大雅·烝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女儿虽为女子,亦知家国大义。如能有机会报效国家,女儿愿意入宫。”
      石显看着眼前窈窕的美少女,满意地点点头:“果然很出色。”
      他将圣旨从王穰手里接过,递到王嫱手中:“你看看。明日午时,朝廷的接宫车队会在城外十里亭候着,南郡也不止你一人,有很多人,你莫要迟到……王姑娘是个明白人,莫要让咱家难做。”
      王嫱看完圣旨,明白了意思,恭敬地还给了石显。
      石显放到怀里,坐上蓬车,带着几个骑马的随从扬长而去。
      下午的阳光,忽明忽暗,映射着屋内一家五人沉默的身影。
      王穰忽然老泪纵横:“是为父无能,护不住你……”
      “父亲莫哭。”王嫱替他拭去泪水,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玉簪,“这是娘留给女儿的,女儿戴着它,就像父母兄弟在身边一样。”
      她将玉簪插在发间,转身望向一家人,“爹,娘,哥,弟,明日一早,我想再去一趟屈原祠,和屈大夫告个别。”
      次日清晨,细雨霏霏。
      王嫱已收拾好了行李,准备拜完屈原祠后便离家而去。
      秭归屈原祠的红墙,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王嫱身着素白襦裙蓝裤,跪在屈原像前,手中捧着一束冬菊。
      祠堂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与雨丝交织在一起。
      “屈大夫,”她轻声呢喃道,“两百四十年前,您怀石投江,以身殉国。今日王嫱效仿先贤,不知是对是错。”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离骚》,逐字逐句地念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细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的头顶和发髻……
      景静姝撑伞站在她旁边,看着女儿单薄瘦削的肩背,忍不住哽咽道:“月儿,咱们走吧,石大人的车,已经在等了……”
      “娘,”王嫱忽然回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您说,长安的月亮,会不会比秭归的圆?”
      景静姝愣了愣,正要回答,却见远处的山路上走过来一队人马,为首的马车上坐着的,正是昨日的宦官——中常侍石显。
      石显翻身走下马车,皮笑肉不笑地说:“王姑娘好雅兴,果然守信,车队已在十里亭候着了,咱家是专门来接你,这就启程吧。”
      王嫱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屈原祠的飞檐,将手中的《离骚》放入怀中。她走到父母和哥哥弟弟身边,深深一拜:“父亲保重,母亲保重,哥哥保重,弟弟保重,我走了。我会找机会回来看你们的。”
      王穰景静姝老泪纵横,想说些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王歙一把抱住王嫱,紧紧搂住:“妹妹,千万保重!”
      王飒紧紧地拖住王嫱的裤腿,“姐姐,姐姐,你不要走!”
      一家五口,紧紧地抱在一起。
      每人脸上,泪水纵横……
      看着王嫱和秭归同乡阿竹等人被石显扶上马车,浩浩荡荡地消失在雨幕中……一家四人立在原地,如挖心剐肉般难受!
      王穰想起十六年前的中秋节妻子临盆那日傍晚,也是这样一个小雨天,他守在房外,听见婴儿的几声啼哭,像极了香溪的流水声。
      香溪流水依旧,女儿却已远行……
      车队行至香溪河渡口,王嫱掀开车帘,想最后看一眼香溪,蓦然发现陈轩站在渡头的老槐树下,青衫俊朗,手中紧握着一支红枫。
      当四目相对的刹那,王嫱忽然想起前年的重阳节,也是在这渡口,陈轩为她折下了第一枝红枫,说是等她及笄时,以十里红妆相聘。
      “陈公子……保重!”她哽咽着,泪流满面,声音被风吹散。
      马车缓缓驶离香溪河渡口,王嫱放下车帘,从怀中取出那支白玉簪,簪尖冰凉。她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轻轻唱起了母亲教她的《秭归谣》:“香溪水,向东流,流到天涯无尽头……”
      一个月后,王嫱和南郡一众选秀宫女,终于抵达了长安。
      未央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王嫱等人被安置在掖庭宫偏殿,每日学习汉邦礼仪和习俗。
      管事的张嬷嬷是个面慈却心狠的老妇人,见王嫱生得貌美,又知书达理,心中暗生嫉妒,时常故意刁难她。
      “匈奴是蛮夷之地,讲究的是能骑善射。”张嬷嬷将一件沉重的铁甲扔在王嫱面前,“姑娘若是连这个都穿不上,还怎么去塞外?”
      “谁说我要去塞外了?”王嫱不服气。
      但去不去塞外,她也不能一来就输了气势。
      她默默拾起铁甲,只觉得手臂一阵酸痛……
      她想起父亲曾教她练过五擒手,便依着记忆中的招式,终于将铁甲缓缓穿上……张嬷嬷送来三个字,“算你狠!”
      深夜的掖庭宫,格外寂静。
      王嫱坐在窗前,望着天边残月,手中摩挲着那支白玉簪。
      阿竹给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银耳羹,低声道:“王嫱,今天陈公子托人给你送来一封信。”
      王嫱接过信笺,只见上面是熟悉的字迹,原来是一首诗:
      “闻嫱伴深宫,遥寄一枝枫。若遇风沙起,莫忘香溪红。”
      信末画着一枝小小红枫,枫叶上沾着几点墨迹,像是他的“黑泪”。
      “他……还好吗?”王嫱感动,声音中带着沙哑,轻声问道。
      “陈公子,”阿竹咬了咬嘴唇,“听说他一路跟着我们,昨日在长安城门口跪了一天,求见大司马,被乱棍打出来,如今还在养伤。”
      王嫱的心猛地一缩,手中信笺飘然落地……
      她想起那个青衫磊落的英俊少年,想起香溪河岸边的红枫,想起无数个和他在张老先生的教室里共读的课堂……
      他是秭归县令陈和之子,他们是同学。
      他比她大一岁,一直在追求她。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答应……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泪水滴在信笺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字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