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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天台是平的 ...

  •   第一次上天台,是个意外。
      周三下午的体育课,因为下雨改成了自习。林穗原本计划在教室做一套理综限时训练,但教室里太吵——后排男生在传看篮球杂志,女生们围在一起讨论周末要去的网红书店,笑声像细密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戴上降噪耳机,可那些声音还是从缝隙里钻进来。心跳又开始加速,手心出汗。她知道症状要来了,那种熟悉的、溺水般的窒息感。
      必须离开这里。
      抓起卷子和笔袋,她几乎是逃出了教室。走廊尽头是楼梯,往上还有一层。她记得顶楼有个废弃的储物间,也许能让她安静一会儿。可当她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却发现储物间的门锁着。
      失望像冷水浇下来,她靠着门板滑坐下去,把脸埋进膝盖。耳机里的白噪音嘶嘶作响,却隔绝不了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五、四、三、二、一——她在心里默数,这是心理咨询师教她的方法,可今天全然不管用。
      “又躲这儿?”
      声音从头顶传来。
      林穗猛地抬头,耳机线被扯掉一边。陈放站在楼梯口,手里拎着瓶冰可乐,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淌,在他指尖聚成一点,随即滴落。他穿着夏季校服短袖,拉链依旧敞着,露出里面纯黑的T恤。头发比前几天更乱了些,像是刚睡醒随手扒拉过。看见她的瞬间,他挑了挑眉,却没多问,只是朝走廊另一头扬了扬下巴:“那边,天台门没锁。”
      林穗愣住了。
      陈放已经转身往那边走,几步后回头看她:“来不来?”他的语气太自然,像在问“吃不吃饭”一样平常。林穗犹豫两秒,抓起东西跟了上去。穿过堆满废弃桌椅的走廊,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陈放伸手一推,门开了,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光涌进来。
      十一月的下午,阳光是稀薄的淡金色,斜斜铺满整个天台。风很大,带着城市边缘旷野的气息,呼啦啦灌进来,吹得她校服外套猎猎作响。林穗站在门口,又一次愣住了——她想象中的天台,是电视剧里那种有精致栏杆、盆栽植物的浪漫场所,可眼前这个,是赤裸的水泥地,裂缝里长出顽强的杂草,角落堆着几块破损的预制板。粗糙,空旷,毫无修饰。
      但天空是完整的。
      没有教学楼的遮挡,没有窗框的切割,灰蓝色的天空完整铺展开,低垂的云层缓慢移动,边缘被阳光镀上淡淡的金边。风毫无阻碍地穿过,把她的头发吹得乱飞,也吹散了胸腔里那团滞涩的闷。
      陈放已经走到天台边缘。那里有一道及腰的水泥护栏,他背靠着坐下,拧开可乐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着,然后眯起眼看向远处城市模糊的天际线:“过来啊,这儿没监控,老张上不来。”
      林穗迟疑地走过去。水泥护栏上积了层薄灰,她不敢坐,只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手扶着栏杆。风太大了,吹得她几乎站不稳,可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满肺叶,那种窒息感竟奇迹般褪去了一些。
      “你怎么知道这里?”她问,声音被风吹得发飘。
      “逃课的时候发现的。”陈放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林穗转过头看他。阳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密的影子。他表情松弛,甚至可以说是惬意,像一只找到了舒服窝点的猫。
      “你经常逃课?”
      “不算经常,”他晃了晃可乐瓶,“心情不好的时候来。”
      “你也会心情不好?”问完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太冒昧。
      但陈放笑了,是那种很浅、没什么温度的笑:“我也是人啊,是人就会心情不好。”
      林穗不说话了,也看向远处。从这里能看见学校的全貌——砖红色的教学楼,绿色塑胶跑道,篮球场上空荡荡的篮筐。再远处是灰扑扑的居民楼,更远处是城市中心那些玻璃幕墙的高楼,在阴天里闪着冷硬的光。世界很大,大得让人心慌,可站在这三十米高的天台上,她忽然觉得,那些让她喘不过气的压力——排名、分数、母亲的期望、未来的不确定——都变小了。它们还在,却不再占据整个视野。
      “第一次来?”陈放问。
      “嗯。”
      “感觉怎么样?”
      林穗沉默片刻,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她伸手把它们别到耳后:“很……空。”
      陈放又笑了,这次笑意深了些:“空就对了,你需要的就是空。”
      林穗不懂。她习惯了被填满——每分每秒要被计划填满,大脑要被知识填满,未来要被“必须考上”填满。空?空意味着浪费时间,意味着落后,意味着危险。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陈放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紧握栏杆的手上:“林穗,你知道弦绷太紧会断,那你知道人绷太紧会怎么样吗?”
      她没回答。
      “会碎。”“掉,”他替她说出口,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条物理定律,“悄无声息地,从里面开始碎,等外面能看出来的时候,已经拼不回去了。”
      林穗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尖锐的痛感沿着神经末梢蔓延开。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隔壁班那个休学的女生,上学期还稳居年级前二十,突然就再也没出现在校园里。传说她在家割了腕,虽没酿成悲剧,却再也不肯踏进学校半步。
      “我不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硬邦邦的,“我能控制住。”
      陈放没有反驳,只是又喝了口可乐,然后忽然问:“你手机是不是快没电了?”
      林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电量显示赫然停在13%。早上出门时明明是满电,可一整天开着降噪耳机听白噪音,电量消耗得格外快。
      “你怎么知道?”
      “你每隔十分钟就会看一次手机,”陈放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不是看消息,是看电量。手机电量低于20%时,你会开始焦虑,表现为咬嘴唇和转笔速度加快;低于10%,你会坐立不安,频繁翻书包找充电宝——但你的充电宝永远不在手边,因为你的书包太乱了。”
      林穗彻底僵住了。那种被人完全看穿的感觉,像被剥光了站在聚光灯下,连最细微的情绪都无所遁形。
      “我……”
      “给。”陈放从书包侧袋掏出个东西递过来。
      是个绿色的共享充电宝,上面印着某品牌的logo,只是二维码被一张贴纸盖住了——贴纸上手绘着一棵歪歪扭扭的松树。
      “借你,”他说,“满电的。”
      林穗没接,反问:“你自己不用?”
      陈放晃了晃书包,里面传来另一个充电宝碰撞的闷响:“我还有。这个是备用的,一直保持满电。你拿着,下次心慌的时候,至少不用担心手机没电。”
      他说得那么自然,仿佛只是在说“这支笔借你”一样简单。可林穗清楚不是——她见过太多“借充电宝”的场景,都是匆匆借了又匆匆还,没人会特意准备一个永远满电、还贴着手绘松树的充电宝。
      “为什么?”她问,声音有点发哑。
      陈放看着她,风把他额前的头发吹得有些乱,那双总是带着倦怠的眼睛在阳光下透出一点通透的浅褐色:“不为什么,就像我心情不好时会来这儿一样,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他把充电宝又往前递了递。
      林穗终于接了过来。塑料外壳带着他书包里的温度,温温的。充电宝很轻,握在掌心却又觉得沉甸甸的。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那棵手绘松树,线条虽粗糙,枝干却透着股执拗的劲儿,像某种不肯低头的宣言。
      “谢谢。”她低声说。
      “不用,”陈放转回头继续看天,“反正你也得还我。”
      这话很巧妙——给了,又没完全给。借的东西总得还,于是便有了下一次见面的理由。林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耳根悄悄发烫。
      他们在天台上又待了十分钟,没人说话。只有风声掠过耳边,远处街道传来模糊的车流声,偶尔还有鸽子翅膀扑棱的声响。后来林穗也坐了下来,在离陈放半米远的地方,背靠着冰凉的护栏。水泥地的寒意透过校服裤渗上来,她却没动。
      她拿出那张没做完的物理卷子,摊在膝盖上。风把卷角吹得哗啦响,她伸手按住。题目是电磁感应,正是她最不擅长的板块。看了五分钟,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别看了,”陈放忽然开口,“这种天气不适合做题。”
      “那适合做什么?”
      “发呆。”
      林穗转头看他。他闭着眼,脸微微仰着,阳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他是真的在发呆,表情放空,呼吸平稳,整个人松弛得像浸在水里的棉花,舒展开每一根纤维。
      她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
      黑暗瞬间涌来,风声却变得格外清晰,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带着深秋特有的干爽。远处隐约传来钟声,不知道是哪座楼的报时。还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很轻,很慢。
      原来只是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也是可以的。
      这个认知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心湖,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很轻,却真实地存在着。
      “陈放。”她忽然开口。
      “嗯?”
      “你以后想做什么?”
      问完她就想咬自己的舌头——这问题太蠢了,像那些大人常问的“你的理想是什么”。可话已出口,便再无收回的余地。
      陈放没有立刻回应。他睁开眼望向天空,一朵云正缓缓飘过,形状恰似一只舒展翅膀的飞鸟。
      “不知道,”他坦诚地说,“没想过。”
      “没想过?”林穗难掩惊讶。
      “嗯,”他侧过头看向她,眼眸里漾着一种极淡、近乎透明的迷茫,“考上大学,然后呢?找份工作,然后呢?结婚生子,然后呢?老了,死了。所有人都是这么过的,想与不想,结果都一样。”
      “可是……”林穗本想辩驳几句,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他说的是事实,是那种赤裸裸、让人无处遁形的事实。
      “那你呢?”陈放反问,“你想做什么?”
      林穗愣住了。她想做什么?从高一开始,她人生的唯一目标就只有“考上好大学”。至于考上之后要学什么专业、从事什么工作、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就像蒙着浓雾的远山,她知道它们存在,却从未真正看清过轮廓。
      “我……不知道。”最终,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陈放笑了,那并非嘲讽,而是一种“看吧,我们其实都一样”的了然。“所以啊,”他说,“想那么多干嘛?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比如——”
      他从书包里又掏出一样东西递过来。
      是半包青松牌纸巾,已经用了一半,剩下的几张皱巴巴的,但上面松树的图案依旧清晰。
      “比如擦擦眼镜,”他说,“上面全是灰。”
      林穗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眼镜片上沾了天台的灰尘。她接过纸巾,摘下眼镜仔细擦拭。透过干净的镜片重新看世界,一切都变得清晰锐利,包括陈放侧脸上那道被阳光照亮的细小绒毛。
      “快下课了,”陈放看了眼手机,“回去吧,老张该点名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林穗也跟着站起来,腿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陈放伸手虚扶了一把,虽未碰到她,却足够让她站稳。
      “谢谢。”她又说了一遍。
      陈放摆摆手,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她:“这个地方,你想来随时都能来。门锁坏了,从里面用砖头抵着就能开。”
      他指了指门后那块红砖。
      林穗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充电宝。塑料外壳已经被她捂得温热。
      下楼梯时,陈放在前,她在后。他的背影在昏暗的楼梯间里显得有些单薄,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又塌下去。走到二楼转角时,他忽然停下,转过身。
      “对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抛了过来。
      林穗手忙脚乱地接住。又是一颗糖,这次是青苹果味的,绿色的糖纸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小片薄荷叶。
      “补充点血糖,”他说,“你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说完,他转身继续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响。
      林穗握着那颗糖,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下一层拐角。楼梯间的窗户透进微弱的光,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某种缓慢而静谧的生命。
      她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青苹果的酸味先在舌尖炸开,随后是甜。味道很廉价,却莫名让人安心。
      回到教室时,离下课还有五分钟。老张果然在点名,看见她从后门溜进来,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周婷婷凑过来小声问:“你去哪儿了?老张刚才看你座位空着,脸色可难看了。”
      “天台。”林穗轻声说。
      “天台?”周婷婷瞪大了眼睛,“你去那儿干嘛?多脏啊。”
      林穗没有回答。她在座位上坐好,从书包里拿出那张物理卷子。电磁感应的题目依旧陌生,但她拿起笔,开始读题。
      手机震动了一下,电量显示:85%。那个绿色的充电宝正躺在她书包的侧袋里,默默地工作着。
      窗外的天光又暗了些,云层重新聚拢,看样子可能要下雨了。教室里开着灯,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同学们都在埋头做题,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连成一片,像某种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林穗在草稿纸上列着公式。写着写着,笔尖一顿,在角落画了个小小的图案——一棵松树,枝干舒展。
      随即她又把它划掉,继续解题。
      下课铃响的时候,雨果然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户。同学们涌出教室,嘈杂的人声填满了走廊。林穗收拾得很慢,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背上书包。
      走出教室时,她看见陈放也刚出来。他单肩挎着书包,耳朵里塞着耳机,正低头看着手机。经过她身边时,他抬眼,很轻地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然后他径直离开,没有进电梯,而是走向楼梯间。白色运动鞋踩在台阶上,发出轻微却有节奏的声响,渐渐远了。
      林穗站在走廊的窗边,望着雨幕笼罩的校园。操场被雨水浸透,塑胶跑道颜色深了些,像吸饱水的海绵。几个没带伞的学生抱着头在雨里奔跑,笑声被雨声揉得模糊。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张用过的青松纸巾,还有青苹果糖的糖纸。糖已经吃完了,糖纸却被她下意识留了下来,折成小小的一方,静静躺在掌心。
      手机又震了一下。母亲发来消息:「下雨了,带伞了吗?妈妈今晚可能要晚点,你自己先吃饭,别饿着。」
      她看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顿了几秒,回复:「带了伞。您也记得吃饭。」
      发送。锁屏。
      雨越下越大,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水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但林穗忽然觉得,那些焦虑、恐惧、窒息感,都暂时退到了安全距离外。它们还在,像窗外的雨,但她站在室内,暂时淋不到了。
      她从书包侧袋拿出那个绿色的充电宝,握在掌心。松树贴纸被体温焐得有点翘边,图案却依然清晰。
      放青松。
      她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深吸一口气,撑开伞,走进雨里。
      雨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昏黄的光晕。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踩过积水的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
      走到校门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教学楼矗立在雨幕中,大部分窗户已经暗了,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是高三的教室。再往上,是漆黑的天台,隐在夜色和雨幕里,看不见轮廓。
      但她知道它在那里。
      那个粗糙的、空旷的、有风的地方。
      林穗转过身,继续往出租屋的方向走。书包里的充电宝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一下,一下,像某种微弱却坚定的心跳。
      雨还在下,可她的伞足够大,能撑起一小片干燥的天空。
      而那片天空下,有一棵歪歪扭扭的手绘松树,正在悄悄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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