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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情仇不过一线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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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情仇不过一线间
人世间,最让人头脑发昏的感情莫过于两种。
一是爱情,一是仇恨。
爱情到来时如惊雷闪电,让人淬不及防。大多人热恋时许三生定来世,就算最木讷的人都可以无师自通的出口成章,豪壮的象即赴战场的将士,就算天上的星星月亮尽可摘来。
仇恨却是长久以来一点一滴的积累,乃至爆发。就如许多年前偷偷埋下一颗恶意的种子,不停的浇水直至发芽。
据说如今刑部的命案,除了因财起祸、帮派械斗外,三成是情杀,三成是仇杀。
复仇者必须能忍。尤其对于这个人来说,他要报复的人如果不靠点运气,那成功的机会基本等于零。
他要杀的是雷损。
他当然就是苏春月。
当日议事中苏春月负气而去,薛西神得令后的确拦住了他,也没有手软,忠实的执行了苏遮幕的命令将之软禁,可是楼子事务繁忙,交代了守卫几句,薛西神便另有要务执行,其他要将也分身乏术,苏春月在软禁的房间里静坐数日,终于发觉这点,于是趁守卫送饭之际,骗其开门,连夜逃离风雨楼地盘。
但他错在不该杀了守门弟子。一逃,或许众人可以谅解他为兄报仇心切,但这一杀再逃,便与叛楼无异,风雨楼,他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他其实很恨。
人们眼中的苏春月性情温和、忧郁,喜欢安静,做事沉稳。谁都不知道他的怨恨埋藏了多久,更不会知道,他与苏春阳的关系,一直都不是很好。(至少他自以为关系并不好。)
从小到大,亲兄弟两个的待遇便有不同。
苏春阳仪表堂堂,丰神轩朗,而他男生女相,阴柔诡魅。每个人都喜欢苏春阳,觉得春月阴阳怪气,大家越这么觉得,他就越发孤僻。
学武也是如此。苏春阳反应敏捷,悟性极高,将‘风神拳’‘玉露掌’练的青出于蓝,然后入了金风细雨楼,成为与上官悠云齐名的猛将,一时间,江湖盛传‘多风玉露’之威名。而春月习武却天分不高,他体质本不如乃兄,拳掌功夫注定难有成就,于是他弃风神拳玉露掌不学,转去点苍派学阴极至柔的点苍神指。
点苍指法确适合他这样的资质来学,因此进步神速。而他苦学之时,兄长已是威名四起,他的师傅点苍派翎取道长见他人前一副为兄骄傲的样子,因此逢人介绍时都说:这是小徒春月,他兄长是‘多风玉露’苏春阳。本来翎取也是好意,因为这样一来,有个有名的兄长,他以后走动江湖也会方便很多,但是苏春月却恨人家将自己只看做‘多风玉露的弟弟’而不是‘青魅’苏春月。
他艺成之后更恨。当时他已是点苍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因此下山后立即以各种名义找兄长切磋,但每次都以一招之差落败。
当时他以为是点苍指法不如风神拳玉露掌的缘故,但后来才发现,是因为自己习武的天分不如兄长。其实苏春阳是这样向苏遮幕推荐弟弟的:“楼主,我这个弟弟比我强。虽然武功我胜他一点半点,但是他韧性好,遇事冷静,性格温和,这才是管理楼子的人才。”
至刚者易折,至强者易孤。苏春阳就是血性太盛,才会忍不住应了挑战,从而死在雷损的手下。
而春月却永远失去了赢过兄长的机会。所以他必杀雷损。
他恨,恨一母双胞的兄弟为何如此不同;
他恨,恨兄长习武的天分比自己高;
他恨,恨苏遮幕总是派上官悠云去冲锋陷阵,而把自己留在楼子里处理些杂务;
他恨,恨不管自己如何努力,总是超越不了兄长;
他恨上天待自己如此不公,更恨雷损让他失去了翻盘的机会!
那时,接到苏春月杀人逃离的消息,一层层的报上去,最后处理这件事的,是杨无邪。因为苏遮幕外出,四方神煞和上官悠云均有要务。
杨无邪捏着几纸报告,表面异常平静。
他捏的不紧,手上无汗,但心里已是冷汗得有些悲哀。
苏春月能忍有智,本是楼子里不可多得的收集情报与负责暗杀的人才。杨无邪发现这点后,一直在等机会向苏遮幕请示着重派这方面的任务给他,可是这样一个聪明人,却做出了这样愚蠢的事。
复仇,真的会使一个人盲目吗?
天下人都以为他恨雷损,杨无邪却能从他眼底深处读到更深的恨。
他恨的不是一个人,一件事,而是对整个社会的怨毒。
所以当那几位负责看守苏春月的弟子眼中含着畏惧之色等候杨无邪发落时,这位总管一改平日的雷厉风行,淡淡的笑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小事一桩,我来负责。”
于是弟子们松了口气,干起活来加倍的卖力。
杨无邪披上那件杏色洗的泛了白的披衣,披着早春料峭的寒气,独自出了楼。
京城的郊外有座破庙,庙里供奉着九天玄女。
玄女庙年久失修,老百姓大多温饱都成问题,又有谁会来上香火。久而久之,这里的住持和弟子便做鸟兽散,各奔前程。
但是走夜路的旅人或附近居民有时会惊讶的发现,近来每夜子时,这座庙里便会燃起微弱的灯火,有时还突然闪过几道惨青的厉芒。
于是这座庙便被传成了鬼魂聚集的场所,再没有人敢来窥伺。
但是神鬼一说,终究虚幻。
庙里有的只是两个人。一个白衣少年,一个蓝衣男子。
少年低首,偶尔抬起的眼光便是恍若隔世的优柔。
清丽如灵。
那男人则是一派冷厉,比神魔更甚。他的身材并不高大,相反有些枯瘦,个子偏矮,但总会给人一种其实他非常高大的错觉。
白衣的少年顺从的站在这冷厉汉子身前,袖手低头。
男子抱臂侧头,看了他半晌,拿捏了分寸,便翻袖出刀。
他的刀很好,刀法更是绝佳。
淡青色的刀芒被他挥洒,便是一片惨淡的孤绝。
惨青刀芒,从多情渐化无情,他枯指扣着,刀在那少年的颈后划过一道几近完美的弧。刀风森寒,少年本能的想缩一下,却硬生生忍住,任由那夺命无数的魔刀贴肤而过。接着,那汉子收了刀,枯指疾点,以自身强横内功催着刀风破体而入,一齐逼进了少年的颈后大穴。
做完了这些,他似极累,顺颊滑下一行汗珠。
少年一直低垂的头颅吃力的抬了抬,“总堂主受累了。飞惊这条命是总堂主救回来的,颈骨断了也是天数,还请总堂主爱惜自己,莫再为飞惊费心了。”
他的声音清澈,温雅中隐约含着一种宁定淡漠的犀利:“既是命数,飞惊认了。就算一辈子抬不起头,别人能为总堂主做的,飞惊一样可以做到。”
雷损披上蓝灰色的毛裘,眯了眼,笑了:“别人做不到的,你一向也做的很好。”
狄飞惊道:“所以,还请总堂主不要为飞惊的颈骨再耗费功力。”
雷损却道:“你的颈自折后,断处最忌碰触,不仅于习武多有不便,更是致命弱点。我虽然没有医治的法子,却能以刀风配上指法,将断骨以森冷寒气固定,这样一来,颈部坚韧便与常人无异。人家以为你的旧伤是弱点,反而成了你最隐秘的武器。”
狄飞惊更加恭谦:“多谢总堂主教诲。”
雷损望着他,心中一声叹息。并非每个孩子都如那人一样,出生就带着惨厉的杀气,未染血前,眸子都是呼唤血雨腥风的光芒。
他想起的孩子是金风细雨楼的少主苏梦枕,也是自己仅见一面就将未满月的女儿许配的人。在那孩子的身上,就算绯红艳色,都成为一种惊心的狠。
狄飞惊却不同。他就象一张纯白的纸,随便自己涂上什么颜色。即使自己涂上任何颜色,他都能保持纯白的优雅,可是仍包容了自己的强制。
所以他教会了他狠,教会了他忍。
狄飞惊狠的隐讳,忍的温柔。
使一个不似尘世人物的少年拥有这种混世枭雄的气质,雷损也难免有些感慨。他虽也有一刹那的不忍,却终究将狄飞惊造就成了自己的工具。
狄飞惊仿佛听到了雷损心中略微的叹,轻轻吟道:“出不入兮往不返……”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挟长剑兮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屈子的辞被他用来表明心迹,分明在说就算你拿我当工具或别的什么,也是我愿意,我执迷,我不悔!
他只吟了一句,便嘎然而止。雷损枯指拍了拍他,道:“我初掌六分半堂,有些以前跟随雷阵雷的敢怒不敢言,更有随昭弟加入堂口的弟子一直暗地找她的下落,堂子里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却需要费些心思整理。你一直跟着昭弟,现在还不方便拨来总堂。先受些委屈,在分堂口待段时日,等我说一不二的时候,再调你来身边。”
狄飞惊微微颔首。他一向只说是或不是,很少点头摇头。这个颈骨有伤的少年一旦点头,姿态便是超乎常人的决然。他知道这是雷损对自己的关照,因此也并不急着回总堂,回这位昔日恩人的身边效力。
雷损抬头望天。
已是二更。
他便不发一言就走。
狄飞惊在他的身后默默弯腰恭送。
雷损刚出庙门,门口便突然暴起一袭苍青魅影,然后一把寒气逼人的宝剑就架在雷损的颈上。
苏春月把握住了最好的机会。
雷损冷眼瞧着这女相男子青筋道道紧扣剑柄的手指,哼道:“你在这里藏了多久?”
“我查出每晚子正,你都会孤身来这里给那孩子疗伤。”苏春月压着内心的狂喜,傲然道:“我跟了三天,确定你今晚也会来,所以,我在黄昏之时,已潜伏附近,一直在等这一刻。”
“很有耐心。”雷损赞许的道:“也很会把握机会,你是个聪明人。”
苏春月乍闻这以一己之力将□□搅和的翻天覆地的枭雄如此嘉许,倒是一怔,随即恶声恶气的道:“雷损,别妄想这样就能保住性命。”
“你是苏春月,”雷损笑的是他一贯的阴冷:“可是你却不是为苏春阳报仇来的,对不对?”
苏春月突然从脊背上窜起一股惧意的冷。他必须杀掉雷损,这个一眼就能看破自己的人。
猛然间,杀气陡盛。
雷损却好像并不知道苏春月起了必杀之意,仍悠闲的道:“你耐心够好,武功也还不错,要不要来我手下做事?”
苏春月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绝不。”
雷损的眼复又眯起。他这样看人的时候,神情也变得萧索起来。“可惜。”
“是很可惜,大名鼎鼎的雷损,居然会折在我的手里。”苏春月冷笑。
“不,”雷损摇头:“你‘青魅’苏春月擅长指法,又把握住了很好的机会,本来,如果你冷不防给我几指,或许,真能伤了我,可惜,你太谨慎。”雷损叹息:“一个不懂剑的人,他手中的剑,又有什么威胁力可言。其实,就算能给我一指,你在江湖上,都会大大的露脸。”
雷损说完这句话,看也不看脖子上泛着寒光的宝剑,径自移步。
他脚步一动,头也不回的说了一个字。
“杀。”
杀?
苏春月有一瞬间的恍惚。
杀谁?他要我杀了他吗?
雷损对自己的视而不见,无疑给他莫大的耻辱。
所以雷损一动,他的剑也刺了出去。
剑是削铁如泥的龙泉上品。
可是剑刺到一半,他就突然无力,胳臂软软的垂了下去,剑便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瞳中雷损的身形越来越模糊,这时他才感到游遍全身的痛。
一把闪着流光的匕首,从后背一直穿心而过。
他看到了那一段带血的刀尖。
然后苏春月趔趄回身,看到那白衣袖手的少年抬眼瞧着自己。
那眼神中,没有一点感情。
不恨,不怒,也没有杀气。
仿佛苏春月并不是他杀的一样无辜的看着一个将死的人。
可是的确是他下的手。
雷损说杀,他就杀了,没有自己的感情成分。所以他目光依然纯净。
苏春月苦笑。
然后倒地。
他的身子重重倒在庙门边上时,杨无邪急速奔来的身影象绷断的弦一样停了下来。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苏春月已是不活的了。
然后他默默看着狄飞惊。
“杨总管。”狄飞惊笑的温文客气。
“狄公子。”杨无邪应的客气温文。
狄飞惊慢慢走来。经过杨无邪的身边时,淡淡道:“天气寒冷,多加件衣服。”
杨无邪没有看他。他低头看着苏春月仍未瞑目的眼。“局势混乱,少造些杀孽。”
他俯身,出刀,一刀割下了苏春月的首级,立即用一块油布包了,提在手中。“是你?”
“是我。”
狄飞惊应着,经过杨无邪的身边后并未停步,继续前行。
杨无邪转过身,对着那优雅背影道:“雷损方才是否在这里?”
“是。”狄飞惊回答的没有一丝迟疑。
杨无邪立即道:“那么麻烦狄公子转告贵堂堂主,苏春月杀人叛楼,所做的与金风细雨楼无半点关系。多谢狄公子为风雨楼锄去此人。”
狄飞惊似早料到他会这样说,淡淡的道:“我会的。杨总管客气的紧哪。”
杨无邪笑。
狄飞惊没有回头,也知道他在笑。
“且夫天地为炉兮,万物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远处,传来狄飞惊清伤的吟唱,杨无邪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微笑的脸上掠过一抹惆怅。
——人与万物在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被熬炼那么苦恼。既然不能选择,莫若顺其自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