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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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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笑的信鸽停在窗台上的时候,应无求正转辗反侧。他翻下床去看,离歌笑约了他在他的住处,应无求愣了一下。
他说的是现在他住的地方,还是当年他们一起当锦衣卫时住的地方……
应无求把那短短的小笺攥紧在手心,一路思索着,最终仍又倒回床上。那个宅子他还记得,有陈旧得看不出朱红本色的门框,和摩挲得透亮了的木椅。那会儿的离歌笑满脑子都是反腐抓贪官,仅有的那点物质需求,也不过是为了满足同住的人,自己敷衍得很。这么说来,自己与他的差别真的很大……应无求看着自己正在睡的雕花大床,这几年,他坐到过离歌笑当年的位置,甚至坐得更高。他住的宅子,吃穿用住,比他当年都好了不少。
甚至……甚至都买了四个妾了。
应无求忆起那几个女人,却觉根本就是面目模糊,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既是严派的红人,少不了有人来巴结讨好,送女人的也不在少数。为了让严嵩放心,他便随意挑着几个不能得罪的收下,又塞了些钱回去,权当是买的了。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连那几个人中任何一个的名字都想不起来,终于还是作罢。应无求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被子拉到肩头上,抱着蜷进床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种睡姿的,容易睡熟,在梦境里栽头下去就希望睡到天荒地老。也许只有睡觉可以安抚躁动而紧绷的神经,很多人都说他应无求不像人,有的是夸,有的是惧,有的是鄙夷,可他自己终究知道,人就是人,总有脆弱的时候,绷断的时候。跌得再惨,打得再痛,他都不怕。自己在下位,活该被上面的人踩,还只能说踩得好,心里不是不难受,可难受又有什么用?天地之下,终于还是有一个地方,他可以这么蜷着不管不顾,也算老天待他不薄。
应无求已经习惯了,他可以不吃饭,茶水油盐都不进,只要睡着就好。
应无求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离歌笑又勾乱他的心绪了。他还记得那时候和离歌笑同住的时候,虽然隔了间,可偶尔他也会来陪他住上几晚。
那时候的宽慰很贴心,那时候的责怪也很真情。
无论是对他解释郑东流对他的冷漠打压,还是宽慰他彼此都是一家人,应无求有时会错觉离歌笑是家长,离歌笑永远不知道应无求有多懊恼。不是懊恼他那个一家之主的语气,也不是懊恼他处处长他一头的势劲,不过是懊恼他把应无求,不,当年的包来硬,当成一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想不好,什么都做不完美的废物……
让他把对得不到如忆的怨,都转成了对得不到他肯定的恨。
那时候的包来硬恨自己没用。直到现在变成了应无求,他还是恨自己没用。没用到竟然化解不了心中那么多年的心结。
他把头深深埋在枕头里,一阵茯苓香气。他记得才来京城安定下之后,却常做噩梦,一闭眼便见到锦衣卫的监牢,烙铁要往他的脸上靠。离歌笑用了各种安神的法子,麝香朱砂都无效,不过这茯苓香,倒对他很有奇效。离歌笑替他缝了两个软枕,熬得眼下一片微青,眼里却都是宽慰,看着应无求笑。
应无求睡在那枕头上本应像前几日一般一夜好眠,可这夜离歌笑却不知为何也躺在他身边,离歌笑的左臂贴着他的右臂,熨了一片暖意,也让他战栗。他还记得那晚离歌笑睡得很好,窗格里漏下的一道月痕,印在离歌笑的眉间,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他一个翻身就压在他的右手上,应无求一夜无眠。他也还记得,第二日早上离歌笑一边系着扣子一边问他睡得可好,他支吾着只说很好。
很好,真的很好,好得他这辈子几乎不敢抬头看月光。
可如今,他的右臂成为了离歌笑对付他一辈子的软肋,近身搏斗也好,并肩而行也好,甚至只要离歌笑的眼神落在他的右手上,他都会一阵心跳,瞬间卸防。不过这点,离歌笑大概自己也没发现吧——从包来硬到应无求,他从离歌笑那里获得的关注,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到底有多少。其实什么都没做,其实几乎没交集,其实也许一些都只是他心里堆积着的小心思,离歌笑应该,都没有放在心里。
应无求又是一夜无眠。
他不用去探寻当年那栋房子的去向,他记得清清楚楚。还是他亲自去抄的那栋宅子,厢房里朴朴素素,再无他物。严世蕃拨了大笔银子,装在雕花箱子里让他塞在离歌笑的床下,让罪名再多一条。应无求答应了,他把那箱子塞进去,却发现另一个小木盒。他打开,原来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块补子,应无求记得看到这东西的第一时间便红了眼眶,他记得,他如何不记得?
那时候的包来硬羡慕离歌笑的武功,羡慕他的官职,羡慕他所拥有的一切。他喝醉的时候攥着离歌笑胸前的绣豹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我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他拍着他的肩和他喝酒,让他放心,他说好好干【好大的雾】,他也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不止和他一样,会比他更好。来硬的生辰将至,离歌笑和如忆商量的时候,商量好了偷偷绣一个补子给他鼓励,那时候他偷听来,便记下了。可还没等到那个时候……他就为了一个如忆,一个郑东流,把他们和可能会有的幸福越推越远……
应无求还记得他关上盒子的时候的感觉,仿佛自己临空看着那个心里满是狠绝的自己。他回头向严嵩汇报的时候把那个盒子也呈交给了他,他也还记得,严嵩那时候笑得猖狂的笑容。
“私制官服,离歌笑想做的官不小啊?好,好,让他砍十遍头也绰绰有余了!”
那套最终没收了的宅子,严嵩也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转送了应无求。
“你也应该无求了吧。”
那宅子终于还是作为他的别院留下了,他一日都没有住过,却一直派人打扫,从没荒过。黎明到来的时候他终于从回忆中醒过来,苦笑了一笑。
离歌笑怎么知道他现在住哪儿?总不见得来指挥使司找他,那么,应该就是那栋宅子了。他那么相信那栋宅子还在,并还在他应无求手上吗?
离歌笑,我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