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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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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笑被水泼醒的时候,梦才做了一半。梦里燕三娘还是那个笑得飞扬自得的模样,叫着他歌先生,“有很多东西已经不经意地改变了,你还不知道呢。”
这个声音似乎很遥远,又那么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作为梦的尾音,让他不肯从梦中惊醒,又由不得他醒。原来她一语成谶,才不过这么点日子,那么多东西都已经不经意改变了。而离歌笑,忙碌背后的逃避,他懂,应无求也懂。当物是人非,逼得他们面对的这一刻终于迫在眉睫,他再不能垂下眼,只当没看见。他张开口无声呼唤了一声,应无求没看清,他只是递了一碗酒给他,声音依旧清亮。“大哥,你还觉得我请的酒,是上等么?”
离歌笑抬头看他,眼前的人虽然眼神柔软,却意气风发。他知道应无求展示的这些,也许只是面具,包括那句“大哥”,也不过是披着画皮的刀子,最终还是要捅进他的心口里。他沉默地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手,好久才出声,“叫我大哥的不会是应无求,而是包来硬。包来硬不会喝酒……那句上等的话,只是客套。做大哥的……都没在你当上总指挥使的时候道一句贺,夸一夸你的酒,总是应该的吧。”
应无求看着他,很丧气似的叹了一声,软着声道,“那你如今,连听我叫你一句大哥都要再刺我两句才甘心么?”
离歌笑两天以来只在刚进牢房时喝了两口酒,并无半点果腹之物,接过应无求的酒来,刚凑到唇边,就觉得胃里烧得很。应无求看着他迟疑,却当他是疑心害命之事,不免轻蔑一笑,离歌笑如何不知他所想,手上一顿,仰头就喝了个尽,方哑着嗓子出言宽慰,“我信你。”
应无求咬了咬唇。他一时没明白离歌笑的意思,那句“信”,信的是什么?是那句大哥,还是向他解释,他从没想过他会杀他?他承认,起初那句大哥,真的不是真心。他想起时隔数年之后他在地下拳场找到他,他们一起喝酒,他叫他大哥,虽然明明是演戏,心底一丝不可说的触动仍然向他昭示着泛起的涟漪。离歌笑……如今他也搞不清楚,当时是为了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心思那么强烈,却又终于忍不住去找他,带着恨,带着无法释怀的牵绊,如果说是自甘堕落,他也认了。应无求跟着离歌笑也喝了一口酒,其实他心里并没好过多少。虽然他是管用毒辣手段的人,却还不至于要这么结束离歌笑的命,虽然他极力说服严世蕃杀了他,却还没有在这一刻如此急切地想要他的命。无论是和他斗的博弈,还是杀了他的功劳,都可以帮助应无求爬得更高,可应无求还不至于,把这些当做离歌笑存在的唯一意义。
“大哥,你有没有恨过我?”
离歌笑惊讶着他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至少是以这么平和的语气。他其实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他点了点头。“恨。”
“恨我没护住如忆,还是恨我杀了郑东流?恨我跟了严嵩,还是恨我让一枝梅成为钦犯?恨我……还是……恨我让你失望了这么多次?”
离歌笑听着他一句句陈述,每一条都想点头,可心底又期待着另一个答案。可应无求就说到了这里,他被那个念头浮浮沉沉地吊着,他最终摇了摇头。
应无求笑了,“不恨我了?”
“还是恨。”离歌笑别过头去,应无求眼里一瞬黯淡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去给他重新倒了酒。
“恨就恨吧。”应无求低头泯了口酒,“总比不认得我好。”
“那你想杀我吗?”离歌笑看着应无求手里的酒碗,往事浮上心头,他竟笑了起来。“如果想,就把酒喝光。”
应无求讶异地侧头看着他,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动作却十分爽利,他干脆地饮尽了酒,急得几乎呛了一下。“日夜都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离歌笑看着他,学着他刚才的样子质问,“我救下如忆的时候,还是我们成婚的时候?把你带进锦衣卫的时候,还是如忆死的时候?”
应无求低头苦笑了一下,“你总要扯到如忆身上吗……”他抬起头看着离歌笑,眼角似乎带着哀求和不忍的光。“我们之间的联系只有一个如忆?虽然我不得不承认,没有如忆,我这辈子可能就永远是乡下为吃饱饭而努力的包来硬,如今这种生活,不要说过,我想都没想过。可带来这一切的变化的……可不是如忆。而离歌笑,你仔细想想,和我有关的,一切事情,它们的原因,都只是如忆而已吗?”
“那你呢?”离歌笑也看着他,“你非要,把我们之间的事,都撇开如忆么?你明明知道……不管你再怎么试图饶过她,她都在那里。而且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非要绕开她不可。她是你义妹,你曾喜欢的人,我的妻子。你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你想的是什么?”
终于问出来了吗?应无求突然觉得一阵无力,他准备好的各种说辞,各种忆旧,披着各种面纱,抱着各种目的的言语背后,他最苍白的部分被离歌笑揭开,赤裸直接地问了出来。直接就问到了他的痛处,他应无求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直言的,和离歌笑有关的,要绕过如忆的……这样的事?
也许他自己也从来没弄懂过。
应无求无言地加满了酒,却并没有喝。他看着酒碗里自己面容的倒影,眼神如死灰一般。他一阵灰心丧气,因为他突然知道自己一辈子赶不上离歌笑,也突然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没法面对离歌笑。他只是突然意识到,他对离歌笑有执念,却从来没确定过,他想从离歌笑那里获得什么。
他竟然想到了严世蕃。
应无求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直以来,他都在和严世蕃的相处中想着各种得失,最初的相处是忍耐,他常常想象那是离歌笑来慰藉自己初时不适的感觉,后来……后来呢?应无求最初只是想潜伏在严世蕃手下,获取他的信任,再彻底扳倒严家势力。可这个过程并不简单,他料想到了这之间的困难,却没料想到,他真的和严世蕃能相处平和。并不是所有的算计,甚至渐渐的他也有了明确的欲,无论是关于权力能力,还是其他——
不,不能想了。应无求收紧了呼吸,他想到了他对严世蕃做过的保证。他还有任务在身,杀了离歌笑……这才是他来的初衷。无论那些盘桓在他心里坚定不屈的那些信念曾怎么影响过他,他都必须撇在一边了。
他知道应该如他对严世蕃劝说的话那样,杀他必须要尽快才行。可他也不打算回答离歌笑的问题了,就让他们这一场相聚潦草散场,反正,当离歌笑死了,他总能将他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