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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质子府的茶与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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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午后。
南煜质子府坐落在皇城西侧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尽头。府邸规制不高,门楣也不显赫,甚至有些过于素净,但收拾得极为齐整,门廊下连一片落叶也无。慕容昭乘坐一顶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小轿,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入。
引路的是个面容普通、眼神沉静的中年仆役,一言不发,只在前方安静带路。穿过两道垂花门,绕过一处小小的、栽着几竿修竹的庭院,最后停在一间独立的小暖阁前。
仆役躬身推开格扇门,侧身让开,依旧不语。
慕容昭抬步迈入。
暖阁不大,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一种异于北宸风格的清雅。地上铺着颜色沉厚的织毯,窗下置着一张低矮的紫檀木茶案,案上红泥小炉正咕嘟咕嘟煮着水,白气袅袅。靠墙的多宝格上,没有常见的金玉古董,只错落放着几卷书、一只素色瓷瓶、一架小小的青铜袖剑模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茶香,还有一种类似松木焚烧后的微苦气息,似有若无。
萧执已在茶案后跪坐。他今日未着宫宴时的靛青礼服,换了一身更为家常的深灰色细麻直裰,宽袍缓带,头发只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比起那夜宫宴上的温润疏离,此刻更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然而,那双抬起望来的眼睛,却比宫灯下更为锐利清明,如同拭去了尘雾的寒刃。
“七公主殿下,请坐。”他伸手示意对面,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慕容昭微微颔首,在他对面安然落座。她今日也只穿了件半旧的鹅黄襦裙,外罩素色披风,脸上未施脂粉,更无多余首饰,与这简朴的暖阁倒有几分相衬。
萧执提起炉上铜壶,娴熟地烫杯、取茶、注水。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养成的仪态之美,但每一个环节都精确得如同尺量,没有丝毫多余。
茶水注入慕容昭面前的青瓷杯,色泽澄黄,香气渐浓。
“粗茶陋室,殿下见谅。”他将茶盏轻轻推至她面前,语气客气而疏离。
慕容昭没有碰那杯茶,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审视:“殿下客气。今日邀约,想必不是只为品茶。”
暖阁内安静了一瞬。只有炉火轻微的噼啪声和茶水微澜的声响。茶香氤氲,在两人之间缭绕,却化不开那无形无质却异常紧绷的氛围。
萧执端起自己那杯茶,在指尖缓缓转动,热气模糊了他半边眉眼。“公主前夜示警,解我一时之困。萧某理当道谢。”他顿了顿,抬眸,目光直直刺来,温润的表象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冰冷的探究,“只是萧某愚钝,始终不明,公主为何要冒如此风险,向我示警?所求……究竟为何?”
终于来了。直指核心。
慕容昭背脊挺直,坐姿端正,脸上没有丝毫被质问的慌乱或羞赧。她直视着萧执的眼睛,声音清晰而稳定,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的事实:
“合作。”
萧执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打断,等待下文。
“我需要你驸马的身份,摆脱柳家的婚约。”慕容昭毫不避讳地将自己最迫切的需求摊开,“你需要一个在北宸宫廷内部的耳目,一个未来的潜在盟友,以及……或许还能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对你处境有益的信息。”
合作?驸马?盟友?
萧执轻轻放下茶杯,瓷底与木案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磕碰声。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公主,与虎谋皮,需有伏虎之能。恕我直言,你如今身处冷宫,无人无势,自身尚且难保,三日后的婚约便是悬顶之剑。你拿什么与我‘合作’?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所谓的‘内应’与‘盟友’,不是镜花水月,空口许诺?”
他的质疑尖锐而直接,剥开所有温情脉脉的可能,将谈判拉回最赤裸的利益与风险评估层面。
慕容昭并不意外。若他轻易相信,反而可疑。
“我有情报。”她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带着分量,“也有柳文渊的命门。”
萧执的眼神凝了凝。
“就在数日前,柳文渊在京郊鹤鸣山别院,酒后虐杀了一名婢女,手段残忍。柳家试图掩盖,伪造成失足落井,并连夜运尸出城,以钱财封口。”慕容昭的声音不高,却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掩盖手段叙述得清清楚楚,“但此事并非毫无破绽。别院中有一洒扫婆子,是那婢女的远亲,无意中窥见部分情形,惊吓成病,目前仍被隔离在别院下人房中。她是关键的人证。”
她顿了顿,看着萧执微微眯起的眼睛,继续道:“现在,这个情报,这把名为柳文渊丑闻的刀,可以破开我的婚约。未来,它或许也能成为你需要的,在北宸朝堂上,用来对付某些人,或者换取某些东西的……筹码。”
暖阁内再次陷入寂静。
萧执没有立刻回应。他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光洁的紫檀木案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发出规律而轻微的笃笃声。目光落在慕容昭脸上,锐利如解剖的刀,试图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分辨真伪、意图、以及更深层的算计。
柳文渊虐杀婢女?他略有耳闻这位太师之子的荒唐,但如此具体的时间地点细节,甚至包括关键证人的现状……若非有极为可靠隐秘的消息来源,绝难得知。这位深居冷宫的公主,是如何掌握得如此详尽?
前夜的精准示警,今日的详尽情报……这绝非巧合,更非一个普通深宫女子所能为。
她展示的“价值”,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求救信号,而是一份带着风险的、却可能蕴含巨大回报的“投资”邀请。
风险在于,与她合作,意味着直接站到柳承宗的对立面,至少是潜在的对立面。而柳承宗在北宸的能量,足以碾碎此刻的他和她无数次。同时,她的情报来源成谜,动机也未全然清晰,是否隐藏着更大的陷阱?
但回报……如果她所言非虚,柳文渊的这个把柄,运用得当,确实是一把不错的刀。不仅能解她燃眉之急,或许……也能为他斩开一些眼前的荆棘。更重要的是,她这个人本身——一个能在深宫之中获取如此精准情报的北宸公主,其潜在价值,或许远不止一桩丑闻。
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萧执重新坐直身体,脸上那丝嘲讽的弧度早已消失,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审视的意味更浓。
“情报若真,”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确是一把可用的刀。公主以此展现的诚意与能力,萧某看到了。”
慕容昭心头微松,但并未松懈。她知道,接下来才是关键。
果然,萧执话锋一转:“但,‘合作’二字,尤其是涉及婚姻之盟,非同小可。公主当知,柳家势大,反扑必然凶猛。即便暂时破除了婚约,公主与我牵扯一处,便再无退路,将来风雨,只会更剧。公主……当真准备好了?”
他没有问“你如何保证不是陷阱”之类的废话,而是直接将合作后的残酷前景摊开。这是更高级的试探,考验的是她的决心与抗风险能力。
“我身处冷宫,婚约在即,本已无路可退。”慕容昭的回答同样冷静,“与殿下合作,是险中求生,也是唯一可能破局的路。至于风雨……”她抬起眼,目光清冽,“既选了这条路,自然有走下去的准备。”
萧执静静看了她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诸多情绪翻涌又平息。最终,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呷一口。
“情报,我需要时间核实。”他放下茶杯,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静,“若一切如公主所言,你我或可再谈具体合作方式。但——”
他停顿,目光再次锁定慕容昭,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盟友’二字,重若千钧。仅凭一桩柳文渊的丑闻,或许可解一时之急,却不足以支撑长远的同盟。公主若真想与我并肩,而非短暂利用,还需让我看到……更多。”
更多。意味着需要证明她持续提供价值的能力,证明她不仅仅是一把一次性的刀,而是一个值得长期投资、甚至在未来可能带来更大回报的“资产”。
慕容昭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
“可以。”
没有追问“更多”是什么,也没有急切地表决心。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条件,仿佛早已料到。
萧执不再多言,抬手示意:“茶凉了。今日便到此吧。核实之后,自会有人联系公主。”
逐客之意明显。
慕容昭起身,没有再看那杯未曾动过的茶,也没有多余的辞别,只微微一礼,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格扇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暖阁内清冽的茶香,也隔绝了那道始终停留在她背上的、深沉而复杂的目光。
萧执独自坐在茶案后,良久未动。指尖,无意识地再次触碰到袖中那枚冰凉的柳叶金箔。
慕容昭……
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最后一点温润的假象也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评估与一丝被挑起的、近乎危险的好奇。
核实,即将开始。而这场以利益为经纬、以生死为赌注的棋局,第一枚棋子,已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