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门口那个丫头似乎听到了动静,往前探了探身子。
沈兰舟立刻垂下眼睫,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光。她不再犹豫,手腕稍一用力,勺沿强行挤开了他的齿关,将混了墙灰的药汁,灌了进去。
“咳……咳咳……”昏迷中的人被呛到,猛地咳嗽起来,身体也跟着震动,牵动了胸口的伤,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兰舟面无表情地看着,等他咳嗽稍缓,又舀起第二勺,如法炮制。
一碗药,就在他断断续续的呛咳和痛苦的低吟中,被灌下去了大半。褐色的药汁顺着他嘴角流下一些,染脏了脖颈和衣领。
沈兰舟放下药碗,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干净布巾,胡乱擦了擦他的嘴角和下巴。动作依旧谈不上细致。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将空碗递给已经走过来的丫头,语气平淡无波:“喂完了。你们收拾吧。”
两个丫头看着少帅嘴角残留的药渍和更加痛苦的神色,欲言又止,终究没敢说什么,默默收拾起来。
沈兰舟走回窗边的小榻,坐下,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雪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庭院里的枯枝上积着薄薄一层白,更添萧瑟。
她能感觉到身后床上传来的、那压抑而痛苦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那两个丫头暗中投来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
很好。
“冷”是吗?
痛苦是吗?
记住这种感觉。
记住带来这种感觉的人。
陆霆骁,这只是个开始。
你最好快点真正醒过来。
我们之间的账,才好一笔一笔,慢慢算。
她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衫,感受着从窗户缝隙渗进来的寒意,嘴角却慢慢弯起一个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棋盘已经摆开。
棋子,也该动了。
那碗掺了墙灰的药,效果比沈兰舟预想的更立竿见影。
半个时辰后,昏迷中的陆霆骁开始出现明显的肠胃不适反应。起初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闷哼,紧蹙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苍白的额头上冷汗涔涔。
然后,身体开始不安地微微扭动,牵动胸口的伤,引得他呼吸更加粗重紊乱。守在旁边的丫鬟婆子们立刻察觉不对,惊慌失措地跑去禀告。
王大夫又被匆匆请来,诊脉之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少帅本就脾胃虚弱,重伤失血,汤药饮食稍有不当便会引发不适!”他捻着胡须,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痛苦辗转的病人。
“这药是谁煎的?谁喂的?入口之前可曾仔细查验过?”
端着药碗进来的那个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地,连连磕头:“大夫明鉴!药是厨房李嬷嬷亲手煎的,兰舟一路端来,盖子都没敢开,绝不敢有丝毫差错啊!喂药……喂药是少夫人亲自喂的……”说着,眼神惊惧地瞟向窗边。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沈兰舟身上。
沈兰舟正拿着一块半旧的绣绷,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上面的花样,闻言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种事不关己的淡漠:“药是我喂的,怎么了?”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我看药温正好,就喂了。难道喂药也有错?还是说,”她目光扫过跪地发抖的丫鬟和王大夫铁青的脸,“这药本身有问题?”
“药绝无问题!”王大夫斩钉截铁,“老夫行医数十载,开的方子,断不会有此纰漏!定是喂食过程中出了岔子!”
“哦。”沈兰舟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戳她的绣绷,声音轻飘飘的,“那就是他身子太娇贵,喝不得药呗。反正人也昏着,难受也说不出,随你们怎么说。”
这近乎无赖的推诿态度,让王大夫一口气堵在胸口,指着她了半天,愣是没说出话来。
这新夫人看着年纪不大,脸皮倒是厚得可以,油盐不进。
管事嬷嬷张氏眼神凌厉,在沈兰舟和床上的少帅之间来回逡巡。少夫人嫌疑最大,可动机呢?
她一个刚进府、无依无靠的冲喜新娘,害死少帅对她有什么好处?少帅若真死了,她第一个陪葬!可若不是她,又会是谁?
难道府里真的进了不干净的人,或者……有人想借少夫人的手,除掉少帅?
想到后一种可能,张嬷嬷心头一凛。
“王大夫息怒。”她压下心中疑虑,上前打圆场,“少夫人初来乍到,许是不懂如何伺候病人。当务之急,是先缓解少帅的痛苦。”
王大夫重重哼了一声,开了几味调理肠胃、止痛安神的药,又嘱咐务必小心看护,绝不能再出任何岔子,这才提着药箱拂袖而去。
张嬷嬷指挥着人重新煎药、擦身、换被褥,忙成一团。
她亲自盯着新药喂下去,见陆霆骁痛苦的辗转稍稍平复了一些,呼吸虽仍微弱,却不再那么急促紊乱,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走到沈兰舟面前,语气比之前更加严肃,甚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少夫人,少帅的伤势容不得半点闪失。
从今日起,少帅的饮食汤药,自有专人负责,您就不必亲手伺候了。您只需在旁……陪着即可。”
这是彻底剥夺了她接触汤药饮食的机会,也将她看得更紧。
沈兰舟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
张嬷嬷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的疑虑更深,却也无可奈何。她只能加派人手,将墨韵轩守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飞进来都要盘查三遍。
沈兰舟并不在意这些监视。
她的目的已经初步达到。
陆霆骁在痛苦中有了更明显的生理反应,这说明他的身体并非全然死寂。
那一声含糊的“冷”,和之后因药石刺激引发的痛苦,应该或多或少,能传递到他那可能残存的意识里。
她在他的世界里,留下了第一个清晰的、充满恶意的印记。
这就够了。
至于下毒……一次不成,还有下次。方法多的是。
接下来的两天,墨韵轩风平浪静,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陆霆骁依旧昏迷,但情况似乎没有继续恶化。
那碗加了料的药引发的肠胃不适渐渐平息,伤口在王大夫的精心调理下,红肿消退了一些,没有再出现明显的感染迹象。只是他人依旧消瘦得厉害,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让人心头发紧。
沈兰舟的日子过得如同隐形人。她每日除了必要的梳洗用餐,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那张小榻上,要么望着窗外发呆,要么拿着那蹩脚的绣绷装模作样。
对床上的陆霆骁,她几乎不再投去任何多余的目光,仿佛他只是这房间里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两个监视她的丫鬟,起初还紧绷着神经,寸步不离,连她如厕都要远远跟着。
但几天下来,见她除了吃饭发呆就是发呆吃饭,没有任何异常举动,甚至连话都懒得说一句,警惕性便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也开始偶尔凑在一起,低声聊几句府里的闲话,或者轮流出去透口气。
沈兰舟将她们的懈怠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她在等。等一个更合适的机会,也等……陆霆骁的变化。
她有种模糊的感觉,他似乎……不一样了。
并非醒来。他的眼睛依旧紧闭,对外界的声音、触碰,大部分时间仍无反应。
但偶尔,在夜深人静,只有她和他呼吸声交错的时候,她会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妙的异样。
比如,他的呼吸节奏,有时会因窗外突然的响动(也许是野猫蹿过,也许是风吹落了枯枝),出现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比如,当丫鬟靠近喂药或擦身时,他原本放松搁在身侧的手指,会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又很快松开。
又比如,有一次,张嬷嬷带着人进来例行查看,语气严厉地训斥一个不小心碰倒了凳子的丫头。
就在那凳子倒地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的瞬间,沈兰舟分明看到,陆霆骁的眉心,极其短暂地蹙了一下,快得像闪电,随即又恢复平静。
那不是昏迷中无意识的反应。那更像是一种……克制的、深埋的警觉。
这个认知让沈兰舟心底悄然生出一丝寒意,随即又被更强烈的兴奋取代。
他果然不是全然无知无觉!
他可能在以一种极深的、类似假寐或自我保护的状态,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这就有意思了。
这意味着,她的那些“小动作”,他可能……都知道?
知道她泼了冷水,知道她喂了“加料”的药,知道她此刻就坐在这里,冷静地、带着目的性地观察着他?
沈兰舟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帐幔低垂的床上。
昏暗的光线下,他静静地躺着,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又深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如果他知道……他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是伤重到无力反抗?还是在……等待什么?
一种棋逢对手的微妙感,悄然滋生。
看来,这场“求死”的游戏,比她预想的,要有趣得多,也危险得多。
她不能再满足于小打小闹了。
需要更直接、更激烈的刺激,来试探他的底线,来逼他做出反应。
沈兰舟的目光,缓缓移向房间另一侧,那张宽大的、堆着不少文件和书籍的书桌。
她记得,那下面,压着一把枪。
那把属于少帅陆霆骁的、冰冷的勃朗宁M1906。
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她心底逐渐成形。
夜,再次深沉。
监视的丫鬟靠在门边的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已经开始打盹。
沈兰舟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足踩过冰凉的地板,没有走向床边,而是径直来到了书桌前。
她没有点灯,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轻轻挪开上面几份厚重的文件。冰凉的、熟悉的金属触感,再次出现在指尖。
她拿起那把勃朗宁。
比记忆中更沉,更冷。金属的质感透过皮肤,直抵神经末梢。
她不会用枪,但基本的保险、扳机还是能辨认。她小心地检查了一下,弹匣是满的。很好。
握着枪,她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床边。
然后,在丫鬟细微的鼾声中,在窗外呼啸的风声里,她伸出手,用冰凉的枪口,缓缓地、坚定地,抵住了陆霆骁的额头。
正中心,眉心的位置。
金属的寒意,瞬间传递到他的皮肤。
床上的人,依旧静静地躺着,呼吸微弱,仿佛对抵在命门上的致命凶器毫无所觉。
但沈兰舟的目光,死死锁住了他的脸,他的睫毛,他紧抿的嘴唇。
她在等待。
等待一丝颤抖,一次皱眉,一次呼吸的骤变,或者……任何能证明他“知道”的反应。
时间,在冰冷的枪口和沉寂的呼吸间,被拉得无限漫长。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沈兰舟几乎要以为,他真的毫无知觉时——
她清晰地感觉到,被她用枪口抵住的那一小片额头皮肤下的肌肉,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
快得像错觉。
但沈兰舟知道,那不是错觉。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那一直平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滞涩了那么一刹那。
非常细微,但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凝神的关注下,无所遁形。
他知道了。
他知道枪抵着他的头。
他在……克制。
沈兰舟的嘴角,慢慢弯起一个冰冷的、带着疯狂意味的弧度。
她没有扣动扳机。
而是缓缓地,将枪口下移。
滑过他挺直的鼻梁,掠过他干裂的嘴唇,经过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最后,停留在他脖颈侧边,动脉搏动的位置。
用枪口,轻轻压了压。
那里,脉搏的跳动,似乎比刚才,快了那么一丝丝。
“陆霆骁,”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用气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我知道你听得见。”
“好好养伤。”
“我等着你。”
“亲手,杀了我。”
说完,她直起身,收起枪,放回书桌原处,盖好文件。
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到自己的小榻上,躺下,盖好薄被,闭上了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跳动着,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亢奋的平静。
床的方向,依旧没有任何声息。
但沈兰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帷幕已经拉开。
真正的对手戏,即将上演。
她等着。
自那夜以枪抵额之后,墨韵轩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近乎凝固的平静。
表面上看,一切如常。少帅陆霆骁依旧昏迷不醒,汤药定时送来,丫鬟婆子小心伺候,王大夫每日例行诊视,皱眉的次数似乎少了一些,但口气依旧凝重,只说“伤势暂稳,能否醒来,全看造化”。
沈兰舟依旧是那个安静得近乎阴郁的少夫人。她不再试图接触汤药,也不再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大部分时间都窝在窗边的小榻上,看窗外光秃秃的枝桠,看偶尔掠过的寒鸦,看庭院角落里未化的残雪。
她吃饭很少,话更少,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像个精致而苍白的影子。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她在观察。用比之前更细致、更耐心百倍的方式,观察着床上那个人。
她发现,陆霆骁的“沉睡”,有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他的呼吸依旧轻浅,但似乎比之前更“规律”了一些,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掉的飘忽。胸口的起伏,也隐约有了点力道。
最明显的是,当丫鬟用温热的布巾替他擦脸、擦手时,他的指尖偶尔会几不可查地回缩一下,不是完全无意识的抽搐,更像是一种对触碰的、轻微的条件反射。
而且,他对外界声音的反应,似乎也“灵敏”了些许。
前天午后,窗外不知哪房的小厮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声音飘进来,正在喂药的丫鬟手抖了一下,药勺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几乎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沈兰舟瞥见,陆霆骁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昨天傍晚,张嬷嬷进来送一套新的、厚实些的被褥,一边铺床,一边低声抱怨厨房克扣炭火,墨韵轩份例的银丝炭总是不足,烧起来烟大呛人。
当她提到“大帅这几日忙于军务,无暇过问内宅琐事”时,沈兰舟清晰地看到,陆霆骁搁在锦被外的手指,微微向内蜷了蜷,指节有些泛白。
他在听。
他在有选择地听。
他在拼凑外界的讯息,哪怕是在昏迷中。
这个认知,让沈兰舟心底那点兴奋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猎物不仅活着,而且清醒地潜伏着,这游戏才更有趣,不是吗?
她开始有意识地“制造”一些声音,一些动静,一些……能刺激到他的信息。
她会故意在丫鬟闲聊时,状似无意地插一句:“听说北边又打起来了?大帅是不是又要出兵?” 然后,眼角余光便瞥向床上。
她会借着整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衣物时,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床边的人听见:“这府里可真够冷的,比外面街巷还不如。难怪人说,侯门深似海,冻死活该。”
她甚至有一次,当着前来送饭的婆子的面,“不小心”打翻了一碗刚送来的、热气腾腾的鸡汤。瓷碗碎裂的刺耳声响和汤汁飞溅的混乱中,她注意到,陆霆骁的眉头,明显地蹙了一下,虽然很快又平复。
她在试探他的反应边界,也在用这些零碎的信息,在他可能清醒的意识里,拼凑出一个“沈兰舟”,一个粗俗、刻薄、对陆家充满怨恨、或许还别有居心的冲喜新娘。
效果是显著的。
陆霆骁虽然没有睁眼,没有开口,但他身体的细微反应,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精准”。他不再只是无意识的生理抖动,而是开始有了明确指向的“反馈”。
比如,当沈兰舟用那种冷淡又带着刺的语调说话时,他的呼吸会不自觉地放缓,仿佛在凝神倾听。
比如,当她提到某些敏感话题(如战事、陆大帅的动向),他指尖的蜷缩会持续更长时间。
又比如,有一次,张嬷嬷提到老夫人(陆霆骁的祖母)因为担心孙儿病情,在佛堂日夜诵经祈福,忧思过重,病倒了。当时,陆霆骁平静的呼吸,出现了长达数秒的凝滞,胸口起伏的幅度,明显加重。
他在乎。
他并非冷酷无情的战争机器。他有软肋,有牵挂。
沈兰舟默默记下了这一切。
她知道,光是这样隔靴搔痒的试探和言语刺激,还不够。距离“让他亲手杀她”这个终极目标,还差得太远。
她需要更激烈的冲突,需要把他从那种深沉的自我保护状态里,彻底“激”出来。
机会,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悄然来临。
张嬷嬷带着一个脸生的、穿着绸缎袄裙、头戴珠花、面容姣好却眼神闪烁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少夫人,”张嬷嬷的语气比平日多了几分刻意的恭敬,眼神却有些复杂,“这位是苏小姐,苏婉儿。是……少帅故交之女,听闻少帅重伤,特来探望。”
苏婉儿。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沈兰舟一下。
原主残存的记忆里,似乎有过这个名字的模糊印象,好像是陆霆骁年少时,家中曾有意撮合的对象,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如今看来,这位“故交之女”,怕是不甘心只做“故交”了。
沈兰舟抬起眼皮,打量了一眼。
苏婉儿也在打量她,目光从她素旧的衣裙,看到她未施脂粉的脸,再到她身下这张简陋的小榻,最后,落在她那张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评估,有隐隐的优越感,还有一丝几乎掩饰不住的……敌意。
“这位便是沈姐姐吧?”苏婉儿绽开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上前两步,微微福身,“婉儿冒昧前来,打扰姐姐清净了。只是实在担忧霆骁哥哥的伤势……”她说着,目光已飘向床上,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哽咽,“这才几日不见,怎就……消瘦成这般模样了……”
她径自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又熟稔地坐了下来,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陆霆骁放在被子外的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触到的瞬间!
“别碰他。”
沈兰舟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像一块冰,突兀地砸进房间里。
苏婉儿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悲戚也凝滞了一瞬。她转过头,看向沈兰舟,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错愕和委屈:“沈姐姐?”
张嬷嬷也皱起了眉头:“少夫人,苏小姐是客,也是关心少帅……”
“客?”沈兰舟放下手里一直摆弄的一个线团,站起身,慢慢踱到床边。
她的目光没有看苏婉儿,也没有看张嬷嬷,而是落在陆霆骁身上:“既然是客,就该懂做客的规矩。主人家卧病在床,昏迷不醒,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上来就动手动脚,传出去,好听么?”
苏婉儿的脸色瞬间白了白,眼底闪过一丝羞恼,但很快又被泫然欲泣取代:“沈姐姐误会了,婉儿只是……只是心里难过,一时忘形……我与霆骁哥哥自幼相识,情同兄妹,断没有那些龌龊心思……”说着,眼泪就扑簌簌落了下来,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张嬷嬷面露不忍,看向沈兰舟的眼神更添不满。这新夫人,自己不伺候少帅,还不许别人关心了?如此善妒无礼!
沈兰舟却像是没看见苏婉儿的眼泪,也没感受到张嬷嬷的不满。她甚至微微弯下腰,凑近了陆霆骁一些,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能让房间里每个人都听见:
“听见了吗,陆霆骁?”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亲昵的嘲讽,“你的‘好妹妹’来看你了,哭得这么伤心,你怎么也不睁眼看看?”
苏婉儿的哭声顿了一下。
沈兰舟继续道,目光依旧锁着陆霆骁的脸:“不过也是,你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看了也是白看。不如省省力气,好好养着。毕竟,”
她直起身,目光终于转向脸色青白交加的苏婉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冰冷刺骨的笑。
“你这好妹妹的眼泪,怕是没几滴,是真为你的伤流的。”
“你!”苏婉儿再也维持不住温婉的表象,猛地站起身,指着沈兰舟,气得浑身发抖。
“你血口喷人!我与霆骁哥哥清清白白,岂容你如此污蔑!你、你不过是个冲喜的……”
“冲喜的怎么了?”沈兰舟截断她的话,上前一步,逼近苏婉儿。她比苏婉儿略高一些,此刻虽然穿着朴素,眼神却锐利如刀,竟逼得苏婉儿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冲喜的,也是他陆霆骁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哦,虽然没有,但名分上,”她一字一顿,“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你,”
她目光如冰梭,将苏婉儿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一个未嫁的姑娘,跑到别人夫君病床前哭哭啼啼,动手动脚,张口闭口‘哥哥妹妹’。苏小姐,你们苏家的家教,就是这样的?还是说,你觉得我沈兰舟好欺负,这陆家的少夫人,你想当就能当?”
这番话,句句如刀,专往人肺管子上戳。不仅点明了苏婉儿行为的不妥,更暗指她觊觎少夫人之位,家教有亏。
苏婉儿何曾受过这等当面羞辱,尤其还是在张嬷嬷和昏迷的陆霆骁面前!她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眼泪是真的涌了上来,这次却是气得、羞得。
“你……你欺人太甚!”她猛地一跺脚,掩面就要往外冲。
“婉儿小姐!”张嬷嬷急忙上前拦住,回头狠狠瞪了沈兰舟一眼,“少夫人!您这话说得太重了!苏小姐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沈兰舟嗤笑一声,重新坐回自己的小榻上,拿起线团,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
“张嬷嬷还是赶紧送苏小姐出去吧。少帅需要静养,无关人等,少来打扰。”
她特意加重了“无关人等”四个字。
苏婉儿浑身一颤,哭声更大,推开张嬷嬷,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张嬷嬷又急又气,指着沈兰舟:“少夫人!您、您这是要把人都得罪光吗?!苏家虽不比从前,但在沪上也是有名有姓的!您这样……”
“我怎样?”沈兰舟打断她,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我是这墨韵轩的女主人,我有权决定,谁可以靠近我的丈夫。张嬷嬷若觉得我做得不对,大可以去禀告大帅和夫人,将我休了赶出去。我求之不得。”
“你!”张嬷嬷被她噎得哑口无言。休了赶出去?大帅府丢不起这个人!少帅现在这个样子,更不可能休妻!
她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剜了沈兰舟一眼,匆匆追着苏婉儿出去了。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有炭盆里银丝炭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沈兰舟慢慢吐出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线团。
刚才那一番发作,固然有试探和刺激陆霆骁的成分,但苏婉儿那副做派,也的确让她心头无名火起。
那股火气里,混杂着对这荒谬处境的烦躁,对周围人窥视算计的厌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妙的占有欲。
是的,占有欲。
就算他是任务目标,就算她一心求死,但至少现在,名义上,他是她的丈夫。她的猎物,容不得别人染指,更容不得别人用那种虚伪的眼泪来玷污这场她精心策划的“死亡游戏”。
她转过头,再次看向床上。
陆霆骁依旧静静地躺着,仿佛刚才那场因他而起的、两个女人之间的尖锐冲突,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但沈兰舟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
他的呼吸,比苏婉儿在时,似乎……平稳了一些。
之前因为苏婉儿的哭泣和张嬷嬷的争执而略显紊乱的节奏,此刻重新回归了那种规律的、轻浅的频率。
还有,他放在身侧的手,之前因为苏婉儿的靠近和张嬷嬷的训斥而微微紧绷的指节,此刻也悄然放松了。
甚至,他紧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快得像是错觉。
但沈兰舟知道,很可能不是。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笃定:
“戏看够了?”
“你觉得,我演得怎么样,陆霆骁?”
房间里,只有风声回应。
但沈兰舟不再需要别的回应。
她知道,他听见了。
她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从她踏入这个房间开始,就从未停止。
而现在,不过是换了一种更直接、更针锋相对的方式。
她等着。
等他忍无可忍,等他雷霆震怒,等他亲手……终结这一切。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了。
苏婉儿掩面奔出墨韵轩的闹剧,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微澜,便迅速沉没于陆府庞大而森严的日常运转中。
张嬷嬷自然将此事添油加醋禀报了陆夫人。陆夫人听罢,眉头紧锁,对沈兰舟的厌恶更添一层。
却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训斥了张嬷嬷几句“看顾不周”,嘱咐加派人手“盯着”,再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墨韵轩,便没了下文。
陆家如今是多事之秋,陆大帅忙着与各方势力周旋、调兵遣将,陆夫人操心着府内日益吃紧的用度和越发紧张的人心,一个冲喜新娘和旧日故交之女的些许龃龉,实在排不上号。
更何况,沈兰舟那番“名分”之论,虽然尖刻,却占着正理,陆家丢不起“苛待冲喜儿媳、纵容外人”的名声。
沈兰舟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
她被更严密地“看护”着,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墨韵轩的正房。汤药饮食的经手权被彻底剥夺,连靠近陆霆骁的床榻,都会立刻引来警惕的目光。
那两个监视她的丫鬟,如今是寸步不离,连她如厕,都要一个守在门外,一个远远跟着。
但她并不在意。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将苏婉儿这个潜在的、可能干扰她计划的“白月光”暂时挡在了外面。
更重要的是,她再次确认了陆霆骁的清醒。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变化和唇角弧度,像暗夜里一闪而逝的磷火,让她更笃定,她所做的一切,对方都“知道”。
这就够了。
她在等。等他积蓄力量,等他露出破绽,或者,等一个能将他彻底引爆的契机。
日子在表面的沉寂中滑过。春寒料峭,庭院里的积雪化了又积,墙角冒出几点怯生生的绿意,又被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冻得蔫头耷脑。
陆霆骁的“好转”,似乎也在这种反复中,艰难地向前推进。
王大夫诊脉的时间越来越长,捻着胡须沉吟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紧锁的眉头会略微舒展。
丫鬟们替他擦身换药时,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比之前暖了些,虽然依旧消瘦,但那种濒死的灰败之气,似乎淡去了一丝。
喂药时,吞咽的动作,也比之前顺畅了一点点,尽管大部分时间仍需强行撬开牙关。
但这些“好转”,在沈兰舟看来,更像是精心控制下的“表演”。他依旧不睁眼,不说话,对外界的大部分刺激,保持着一种深沉的、近乎顽固的“无知无觉”。
除了……某些特定的时刻。
沈兰舟开始有意识地,进行更精细的“刺激实验”。
她发现,单纯的恶语相向或制造噪音,效果似乎进入了瓶颈期。
他的反应趋于一致,呼吸凝滞或指尖蜷缩,然后迅速恢复平静。
她需要新的“刺激源”。
她开始观察那些进出墨韵轩的人,观察他们带来的“信息”。
比如,当某个管事前来汇报前线军情,,提到“北线僵持”、“伤亡颇重”时,陆霆骁的呼吸会明显变得沉重、短促,胸口起伏加剧。
比如,当陆夫人身边的嬷嬷送来一些补品,并委婉提及“大帅近来忧心战事,对少帅的伤势颇为挂念,望少帅早日康复,为父分忧”时,他搁在被子外的手指,会下意识地收拢,指节捏得发白。
又比如,有一次,一个小厮不知天高地厚,在院子里跟人嘀咕,说听大帅亲卫醉酒后透露,日本领事馆最近活动频繁,似乎有意插手沪上某些地界的“治安”。
当时,陆霆骁虽然没有任何肢体动作,但沈兰舟注意到,他颈侧的肌肉,极其轻微地绷紧了,持续了数秒。
他在乎战事,在乎父亲的期望,更在乎……外敌的动向。
这些,是他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真正放下的重负。
沈兰舟默默记下了这些“关键词”。
但她没有立刻利用它们。
她在等待一个更自然、更“安全”的机会。贸然提起这些敏感话题,容易引起监视者的怀疑。
机会,在一个雨夜来临。
春天的雨,来得急,也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瓦片上,顺着屋檐淌成一道道水帘。
风声呜咽,卷着湿冷的潮气,从窗缝门隙里钻进来,炭盆里的火光都显得微弱了许多。
这样的夜晚,连守夜的丫鬟婆子都难免懈怠。两个轮值的丫鬟裹着厚袄子,缩在门边的小杌子上,脑袋靠在一起,抵挡不住困意,渐渐睡去。
沈兰舟依旧了无睡意。
她靠在小榻上,听着窗外喧嚣的雨声。雨夜总会让人的思绪变得飘忽,也让某些隐藏的声音,更容易被捕捉。
她将目光投向那张大床。
帐幔低垂,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起身,赤足走到床边,轻轻掀开帐幔一角。
陆霆骁安静地躺着,呼吸比平日似乎更沉缓一些,或许是因为雨声的遮掩,或许是因为夜深人静。
窗外的闪电偶尔划过,瞬间照亮他苍白的脸,又迅速隐入黑暗。
沈兰舟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雨声,也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风声也渐歇。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很轻,像是对着空气自语,又像是对着他呢喃。
她没有用那些激烈的、刻薄的言辞,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平静的困惑。
“陆霆骁,”她说,“你听得见我说话,对吧?”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沈兰舟并不在意,继续道,声音在雨声的余韵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知道你在听。从我把冷水泼在你身上的那天晚上,从我给你喂下那碗加了墙灰的药开始,你就在听。”
“你不睁眼,不说话,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这里。可你的手指会动,你的呼吸会变,你听得见战事不利,听得见你父亲担忧,听得见日本人蠢蠢欲动……”
她顿了顿,似乎在想措辞。
“你躺在这里,听着外面天翻地覆,听着你的军队,你的地盘,你的责任,一点点……可能脱离你的掌控。是什么感觉?”
她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残忍的好奇。
“无能为力?焦虑?还是……愤怒?”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陆霆骁的呼吸,依旧平稳。
但沈兰舟看到,他搁在锦被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成了拳。握得很紧,手背上青筋隐现。
她看到了。
“愤怒,对吗?”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我也很愤怒。”
“我莫名其妙被绑到这里,穿上这身可笑的嫁衣,对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被关在这个笼子里,被所有人像防贼一样盯着。我的生死,我的命运,不由我自己掌控,却系在你这个活死人身上。”
“你说,我们俩,谁更可悲一点?”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方,却没有落下。
“你想醒过来,拿回你的一切,对不对?”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寂静的雨夜里,“你的枪,你的兵,你的权势,你的陆家……还有,那些可能趁你病弱,蠢蠢欲动,想要咬下一口肉的……豺狼。”
“苏婉儿那种,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只。”
她收回手,重新坐直身体,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可你醒不过来。或者,你不敢醒?你在怕什么?怕醒来面对更糟糕的局面?怕你的身体撑不起你的意志?还是怕……”
她转过头,再次看向他,尽管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怕你身边,连一个能信的人都没有?”
这句话落下,房间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