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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明失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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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灵彻底放松下来,躲在毯子里面沉沉睡了过去,鼻尖萦绕着张景涵身上若有似无的特有香气。
熟悉的气息让她心安,恍惚间她很快便入了梦乡。
梦境拉回的,是她落水前的一个星期,张景涵来家里找哥哥严焰。
她正趴在客厅地板上画着天马行空的图案,他蹲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灵灵,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会不会很难过?”
她当时才十岁,只顾着画她的画,随口答道:“不会呀,因为景涵哥哥永远都是景涵哥哥。”
他却浅浅一笑,揉着她的头发:“希望吧。”
现在想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想明白,梦境突然颠倒,时间拉回神格碎裂的那天。
梦里的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携着风雨欲来的灰黑色调,沉重地笼罩在灵堂外每一个挂着悲戚的脸上。
严灵站在人群末端,一袭黑衣几乎要与雾蒙蒙的天色融为一体。她手中倾斜的雨伞,与灵堂外倾泻而下的暴雨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她抬起头,视线穿过雨幕,稳稳落在灵堂正中央那张黑白遗像上。
相片中的少年眉眼清秀,笑容温和,一如十七岁那年,他教她物理题时,被她蠢笨解题逗乐的模样。
“多可惜啊……”身旁传来低低的啜泣和议论声。
“张家那么大的家业,说破产就破产了,听说他的妻子也跟人走了……”
“哎,这么优秀的孩子,因为家里的这些事,在实验中出了那么大纰漏,连累了同事不说,还搭上了自己一条命……”
家庭变故、妻子出轨、害死同事、内疚自杀……这些捕风捉影的字眼,一字一句刺入严灵的耳中,扎得她心头又气又堵。
“快别乱说了,人家是得了抑郁走的。”
不是这样的。
可话到了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能说点什么?说他是为了救一个本该死去的神明,才亲手毁了自己直上青云的命格,还是说他此生所遭遇的一切不幸,甚至最终沦落到魂飞魄散的下场,都是因为她?
“灵灵,你也别太难过了。”哥哥严焰站在她身旁出声安慰,只不过他也早已红了眼,此刻声音哽咽、视线垂落着,不敢去看妹妹泛红的眼眶。
严灵沉默着,没有回应,她只是木然看着眼前这张黑白遗像,内心痛楚早已超出他人能够理解的范畴。
作为言灵,她惯以旁观者的姿态,冷漠记载着世间万物,她惯看生死,早已心冷如铁。
可此刻,她竟尝到了心脏被情绪紧紧攥住的滋味。这疼痛如附骨之疽,来得莫名其妙,却又汹涌如潮,让她像一个晚期病患,平白无故消耗着所剩无几的情绪。
记忆中的张景涵学业优异、才艺兼修,站在她哥哥严焰身旁时璀璨如光。记忆中的他明明游戏打得极好,但会偷偷让着自己,会在自己险胜之后,揉着自己头发哄道:“我们灵灵,打起游戏来可真厉害啊!”
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白衣少年,怎么就和这些冰冷的语句画上等号了?
那时她不明白,现在却知道了真相。
那年夏天,她失足掉进河里,水流湍急,她不会游泳,是张景涵不顾一切跳了下去,硬生生呛了好几口水才将她拖回岸边,从天道手里抢回了她的神格,可他却因感染,在医院ICU躺了几天。
那时他刚通过少年班的考试,复试就在三天之后,可就是因为这场意外,他错过了,整个人生轨迹也从此开始发生偏移。
最残忍的是,直到他的尸体躺在自己面前,严灵才从所有人的“心声”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真相来。
原来她是被天道丢弃的末代神明,原来从那时开始,这道白月光已经成了她记忆中的特殊锚点。
可她当时做了什么?
她看着他依然优秀却饶了弯路,看着他家破产然后兼职打工,看着他奋力生活却举步维艰,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光,一点点被现实磨没了,直至这道光彻底熄了。
愧疚汹涌如潮,她这条快要溺亡的鱼,终于抢在了这场追悼会结束的瞬间,得以找到机会跳出水面予以喘息。
“严焰,快过来搭把手!”远处同学的呼唤声传来,严焰刚准备应声,余光却瞟到了妹妹的异常。
严灵的深沉愈发浓郁,沉重得仿佛能让周遭的空气也跟着一同凝固。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精气神的空壳,整个人蔫蔫地杵在原地,一双往日明亮的眼睛也变得空洞无神。
严焰不禁心头更酸了,他了解严灵,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看似活泼开朗,实则心思重、认死理。张景涵救了她,这份恩情她怕是要记一辈子了。
可安慰的言语刚到嘴边,远处同学的催促声又传了过来,他只好按下担忧,转身对严灵叮嘱道:“灵灵,这外面雨大,你还是进去坐着等我吧。一会儿哥忙完了,咱们就回家。”
严焰刚一走近,那呼喊他的同学就赶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睛不停地朝着严灵的方向看,紧接着埋头问道:“你妹都知道了?”
严焰转头看了严灵一眼,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不确定性:“应该还不知道吧,没人和她提起过景涵后面的那些事。”
“那她怎么……”那同学歪着脑袋瞅了瞅严灵,更加放低了声音,“看这模样,是还喜欢着呢?小时候的懵懂,能记这么久?”
“你这嘴啊,还是这么欠,你以为搁这演戏呢?”严焰眼神骤然沉了下来,面带冰霜警告道:“那时候她还小,懂什么喜不喜欢的,就是感激加上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也别在我妹面前提这事,尤其是破产、抑郁的事情。”
“知道,知道。”同学讪讪地缩了缩脖子,严焰又转头看了严灵一眼,拍了拍同学的后背,转身去帮忙了。
严灵此刻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具冰冷的躯体,一双绯红的眼紧紧盯着棺材里的少年,可又在下一瞬间,空洞的眼中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竟逐渐翻涌出近乎癫狂的执念来。
“放弃神格……就能逆转时空了!”严灵耳边传来恶魔般的低语。
这个可怕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她荒芜贫瘠的心间疯长。
对啊,她可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神明啊!是记载山河气运、书写万物故事的言灵,凭什么自己只能记录,不能篡改?凭什么限制自己只能冷眼旁观,不可以以身入局?
怨愤油然而生,她如赌气一般,迫切想要献上神格,从死神手中抢回这道少年光。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雾蒙蒙的潮气迎来一阵阴风。雨后的空气中,苔藓混着青草的清润气息开始四下弥漫。
“灵灵。”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从严灵身后蓦然传来。
这熟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她猛地回头,只见一道半透明的身影立在远处,穿着与棺木中少年一模一样的白衬衫。
他眉眼带笑地望着她,那笑意清浅又温柔,恰如晦涩氤氲里的一束亮光,长驱直入她晦暗难明的心底。
这是她赋予凡人青春中,最为耀眼的一束光。
“我们家灵灵长大了啊,出落得是越来越漂亮了。”他熟络的语气中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张景涵让自己的灵魂靠近了些,弯腰凑到严灵眼前仔细端详,寒暄的语气是他从未变过的温柔:“只是哭起来,还跟小时候一样,红得像只小兔子。”
“灵灵,哥哥要走了。”张景涵忽然郑重道:“感谢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严灵眼中的泪水再也绷不住了,如决堤的洪水般直往下流。
然而控制神明的法则还在束缚着她,身为言灵,她无法对已经发生的事实进行篡改,也就意味着她不能使用神明之力去做些什么。
除非——
那个古老又危险的禁术名字,在她脑海之中闪现。
“你可是神明,这个世上最后的一个神明!”恶魔的低语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够阻止你复活他?”
“除非——是你不想。”那恶魔笑得十分阴险,带着浓郁的挑唆意味,继续道,“你并不爱他,你爱的只有你自己!”
“不是的——”严灵腕中红线开始发烫,她却不觉得疼似的,“我爱他!”
“灵灵,”张景涵似乎洞察到了她的决心一般,“别犯傻。”
“别哭了。”张景涵伸出手,想像小时候一样替她擦掉眼泪,可半透明的手指刚一触碰到神明的真身,瞬间冒出“刺啦”作响的白烟,整个魂体顿时萎靡下去,身形也变得更加缥缈虚幻。
“别这样,灵灵。”他只好苦笑着收回手,“你是神明,应当一视同仁,这样的信仰之力才会纯粹,你才能永生……”
“不——”她偏执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让我走吧。”
“我这一生,碌碌无为,甚至——”张景涵眼神暗淡,语气落寞:“未能报效国家,反而连累了他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神明铭记。”
“灵灵,”他的眼中突然迸发出希望的光,“等下辈子——待我功成名就,你再为我书写亡魂墓志铭。”
严灵瞳孔骤缩,惊愕停滞在脸上,“为什么……?”
“灵灵,我们总要离别的。”张景涵沉默片刻,那半透明的身影在灵堂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摇曳,像风中残烛,“只是看到你这样难过,我反倒走得不安了。”
“哥哥想问你一句,”他忽然直视她的眼睛,眼神深处有种严灵看不懂的紧张,“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是你记忆里那么好的人,甚至做过一些……不好的选择,你会原谅哥哥吗?”
严灵猛地愣住了,一时没跟上他的话。
她能有什么要原谅他的?分明是她,才是那个该被原谅的人啊!
“景涵哥……”她喉咙发紧、声音哽咽,抬眸迎上他期待的目光便已溃不成军,怯懦地把原本要说出的话给咽了回去,最终还是顺着他的意思,低低说了一句:“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的,永远都会。”
“我知道了。”张景涵笑了,那笑容很深,带着某种如释重负的意味,“灵灵,你要记住,当年在河边决定跳下来救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最不后悔的决定。”
他看向严灵的眼神格外认真,“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跳水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