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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墨策连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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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书房木门被一股大力撞在墙上,又弹回。
初春的冷风瞬间涌入,卷得书案上散乱的公文纸张“哗啦啦”作响。
有好几页最轻薄的,打着旋儿飘落在裙边。
一道纤细身影随着风,一同涌了进来,最终似又被打着旋的纸张惊到。
“咚”的一声,重重跪倒在坚硬的青砖地上。
这一下摔得实在,震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连书案后,正执笔疾书的男子都闻声抬起了头。
男子一身浅绿色官袍,面庞清俊如经年冷玉,眉眼间却似笼罩着远山寒雾。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先将手中的狼毫笔稳稳搁在青玉笔山上,才开口。
“你是?”
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在询问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重紫眼前画面骤然扭曲,父亲身影碎裂,书房换了长满荒草的庭院。
小小孩童,独自坐在高高的门槛上,从日出到日落。
她一遍又一遍用树枝临摹手札......廊下的燕子,年复一年地归巢又离去。
寒冷的冬日,小小少女裹着被子,依旧坐在门槛上。
手指生出冻疮,她挠得溃烂流脓,也不曾停止......
十年等待的孤独,细碎的委屈、无处寄托的孺慕,无所依的惶然,
被无限放大到她的身上。
视线变得模糊,眼眶不受控制地灼热起来。
......
这‘死人’的情绪,真是麻烦,她在心底蹙眉,一丝不耐闪过。
但她并未压制这汹涌的情感,反而顺势垂下头,任由单薄的肩膀细细地颤抖起来。
再抬起脸时,一双眸子已盈满了水光,长睫濡湿,要掉不掉地悬着泪珠。
“父亲……”
她唤道,声音凄惶无助,带着泣音,眼圈泛红,越发显得那张小脸苍白可怜。
重明修目光缓缓扫过她身上的粉色嫁衣,最终定格在她额角已凝结了暗红血痂的伤口上。
眼神,依旧没有一丝波动:
“护国公府,门第煊赫,权倾朝野。”
“即便为妾,其尊荣亦远胜寻常官宦人家的正妻。多少人求之而不得……你,可知其中利害?”
“女儿知道!”
重紫激动地膝行几步,直至书案前,额头重重磕下。
“姨娘尸骨未寒,女儿哪有脸入至府享福?”
“你姨娘今早已入土为安,你且安心去吧。”语气依旧疏离。
但重紫看的清楚,当她说出“姨娘”二字时,他搭在簿册上的食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位父亲,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她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带着微颤:
“女儿无用,困守祖宅十年,未能在父亲膝下尽一日孝道,此罪万死难赎!”
外面,崔氏要杀她,至明堂态度不明,若原主迟来的记忆无误,只有眼前人能救得了她。
“如今姨娘已去,女儿在这世上已是孑然一身,无所依傍……”
“只求父亲垂怜,允女儿留在您身边,稍稍弥补这十年来的亏欠。”
她匍匐在地,屏住呼吸。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衬得书房内愈发寂静。
良久,重紫头顶传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你打算……如何尽孝?”
成了。
她暗暗松了口气,试图站起身。
奈何先前摔得厉害,又跪了这许久,膝盖处又酸又软,让她起身时身形猛地一晃,差点再次栽倒。
她抿着唇,缓步走到书案边。展开一张曾被风卷到她裙边的簿册纸。
“礼县这份,写【李村生胖丁】。”
她故意顿住,用冻疮已愈,却紫红未消的手,小心翼翼点上他手下的簿册。
“同样新增人口问题,丰县写【冯家村王三,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又从一叠废弃的宣纸中抽出一张,翻到背面铺好。
“父亲每日汇总核查的州县文书,”她一边运笔,一边开口,声音虽轻却清晰。
“格式千奇百怪,信息杂乱无章,统计时如大海捞针。”
笔尖在纸面上勾出一排排,横平竖直的格子。
“女儿斗胆,将灾异簿拟为统一的填格与勾选制。”
她手腕转动,快速在不同的格子旁点划标注:
“您看,譬如‘受灾人数’一栏,首行为总数。其下分设‘男丁数’与‘女口数’。”
“男丁数下再行细分:一岁以内男婴、一至三岁男童、四至六岁……直至六十岁以上老翁,各设一栏。女口数亦如此细分……”
笔锋流畅地转向另一区域:
“您再看看‘屋舍损毁’,分为‘私屋’与‘公产’两大类。”
“每类之下,再设‘轻微损毁’、‘中度损毁’、‘严重损毁’三档。每档之后,必须填写具体数量,并于册后统一附录详细损毁者名录,以备核查……”
她暂时搁笔,一张条理分明的新式灾异簿草图已跃然纸上。
虽然只是草图,但其清晰的逻辑和极强的可操作性已一目了然。
重紫抬起头,毫不避讳地迎上重明修探究的目光。
她将灾异簿表格化,实用又不会太过超前,在古代虽有些许新奇,但仍在合理范围内。
“让蠢货只能填格子,他们便编不出花样,更做不了手脚!”
重明修的目光落在草图上,久久未动。
这思路……他年少时,似乎在恩师某本残破注疏中,见过类似构想……
他看着眼前,与记忆中那人有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
看似柔弱无助的表象之下,透出的,却是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甚至更为锐利的聪慧。
这让他沉寂多年、古井无波的心湖,骤然被投入一颗石子,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两道视线在空中无声交汇,碰撞。
‘就是这种眼神!重明修是识货的聪明人。’
没有温情脉脉的父女相认戏码,只有基于现实利益的审慎评估。
以及,同类之间,才能感知到的“你懂我意图”的微妙默契。
这默契,在短暂的对视中,已悄然建立。
一个渴望破局重返朝堂......一个需要权力,为姨娘报仇,在这异世立足。
“轰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阴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惊雷猛然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几乎同时,“咚咚咚!”急促的叩门声响起,夹杂着门外之人焦灼的喊话:
“重大人!重大人!”
“陈知府午后须即刻入宫面圣,命您带上灾异簿前去复命。耽搁不得啊!”
重明修瞬间回神,眼底所有情绪收敛殆尽。
他提高声音,对着门外道:
“至世子今日亲临府上纳彩,府中事务繁杂,需稍作安排。请王大人先去前厅喝杯喜酒稍待片刻,我随后便到。”
门外的人似乎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应了一声,随着引路小厮朝前厅远去。
待门外安静下来,他转而看向重紫,目光里带着询问:
“将此草图完善,并誊抄清晰,半个时辰,可够?”
“够!”重紫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心头却在飞速盘算,半个时辰,足够她展现实力,只是遣字用词须谨慎些。
深吸一口气,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
时间在笔尖悄然流逝……
不到小半个时辰,重紫便再次搁下了笔。
一份格式清晰、注解分明的新式灾异簿已完成,正散发着淡淡松烟墨香。
“父亲,新的簿册已制好。女儿等您回来再细谈灾后重建的些许浅见。”
她并未等待父亲的回应或赞许,便自行躬身,干脆利落地退出了书房。
门外廊下,一个身着青色粗布衣衫的圆脸少年正垂手静候。
他身量不及重紫高,面容尚带稚气,一双眼睛却黑亮有神,透着机灵。
“二小姐,小的李安。”
少年见她出来,上前一步,语速轻快。
“老爷吩咐,请您先回闺房稍作歇息,小厨房备了鸡汤面,已经送过去了。”
她微微颔首,没有多问,只低声道:
“有劳。”
心下却是一紧,闺房?
脑海中,原主“闺房”的记忆,一片空白,根本无从想起位于何处,又是何样。
但眼下无处可去,她只能凭着对古代宅院布局常识,缓缓向猜测的大致方向走去。
李安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虽高举着雨伞,但仍保持着小半步的距离。
每逢走到回廊转折处或是岔路口,眼看她脚步将顿未顿,少年总会将伞偏转到对的方向。
既有人,好心替她指明方向,便也不在踌躇,大步向前迈去。
直至穿过月亮门,走进一处僻静院落的房门前,李安才停下了脚步。
他收了雨伞,推开虚掩的房门,侧身让至一旁,恭敬道:
“二小姐,到了。”
屋内,临窗小几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可她,并未觉得有丝毫暖意,因为这里,根本不是原主的闺房。
莫非,是重明修看出了她不是原主?
还是,这少年,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