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许日月并居天》我也尝尝你的

1、第一章：布帛

　　嘭，嘭，嘭。
　　剑刃劈在床榻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遥持剑的手很稳，每一次劈砍都落在同一处。
　　榻上正横放着一本书册，表面黯淡无光，呈灰扑扑的颜色，没有书名，也没有任何图案。看起来普通得像是街边摊贩随手丢弃的旧账本，却坚韧得令人发指。
　　剑是精铁所铸，虽是凡物，刃口却磨得十分锋利。
　　陆遥已经陆续劈了不下百剑，然而，书册表面依旧完好，甚至连一道白痕都没有留下。
　　又是接连几下重劈后，陆遥气喘吁吁，剑尖垂向地面，终是停下了动作。
　　她拾起那本书册，看了很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抬手一挥，书册表面闪过一抹极淡的光晕，随即消失不见。
　　房间里安静下来。
　　烛火在桌角摇曳，陆遥缓步走到窗边，推开木窗。
　　夜风灌进来，她抬眼看向窗外，月色郎朗，风光明媚，银白的光照在她身上。
　　她身量修长，头发高高束起，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鼻梁且直，相貌称不上绝色，只算姣好。
　　唯独那双眼睛，幽深如潭，泛着冷光。
　　那不是刻意装出的冷漠，而是两世为人沉淀下来的冷静。
　　看人时，目光直接，不躲不闪，却也没什么温度。
　　“罢了，差不多也到时间了。”陆遥低语一声，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步向庭院。
　　庭院里杂草丛生，伴有虫鸣断续。
　　陆遥手里提着一副新铸的甲胄，是皮铁混制的，有些分量。
　　她把甲胄放在院中石桌上，开始一件件地穿上。
　　先套护肩，然后是胸甲。
　　手指扣着皮绳，一圈圈缠绕，勒紧。可纵使她动作稳当，指节灵活，偏房的窗纸上还是亮起了烛火。
　　昏黄的光晕扩散开来，映出窗纸内模糊的轮廓。
　　房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一个老妪颤巍巍地走出来。
　　这是陆遥的祖母，没有名字。
　　因为只是凡人，寿数有限，她头发早已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稀疏的发髻。
　　此刻，她身子佝偻得，托举着一盏小小的铜烛台向陆遥走来。
　　烛火轻轻摇晃，祖母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先试探着踩实，才敢挪动另一只脚。
　　陆遥发觉动静，连忙放下手中正待系上的护腰，快步迎了过去。
　　“祖母！”她的声音带着关切，伸手接过烛台，另一只手搀住祖母的胳膊，“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快快快，给我，快回房去，夜里寒，别给冻着了。”
　　陆遥搀着祖母，就要往房里送。
　　“遥儿，祖母不困。”祖母停下脚步，仰起脸看她，浑浊的眼中露出笑意，暖声道，“就想跟你说两句话。”
　　陆遥停住，看了看祖母，又回头瞥了眼石桌上的甲胄。
　　她松开搀扶的手，回身拿起护腰，一边往身上系，一边应道：“那您说，遥儿听着呢。”
　　“遥儿，你这么晚还出去当差啊？”祖母望着她，声音苍老，“晚上黑，夜路不好走，你是女子需注意安全。”
　　“可不是黑嘛。”陆遥系好护腰，又拿起护臂套上，“我近日刚升任统领，城门那边事务特别多，这几日连连有流民闯入，夜里也需得盯着。”
　　“当上了统领，是不是能多得银子，一日能有几钱？”
　　陆遥笑道：“哪还用得上银子，现在每日可得两块灵石。”
　　祖母点点头，花白的头发贴着脸颊，一动不动。
　　“遥儿有出息，有出息……”念叨了两遍，祖母忽而又问，“尘儿呢？他去哪了？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陆遥套护臂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着祖母：“祖母，尘弟都搬出北院多少年了，您怎么还记着呢？”
　　“搬……出去了？”祖母眼神有些茫然，努力回忆着，“我怎么不记得……尘儿去哪了？是不是我惹他生气了？”
　　“怎么会呢，尘弟天赋好，上月，过继给主脉了。”陆遥语气平静，继续穿戴，“行了，不和你多说了，我得去了，不然手底下的几个刺头又得闹腾，不好管束。”
　　说着，她轻轻抽回手臂，转身就要走。
　　“等等！遥儿！”祖母急忙叫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陆遥回头：“祖母，您今天怎么了，还有事？可是丫鬟不勤快了，月末我让人给你换一个。”
　　祖母摇摇头，颤巍巍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叠得方正的小布。
　　布是粗麻的，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她双手捧着布，手指不太灵便，一点点地打开。
　　里面赫然是两枚灵石。
　　只不过其中一枚因为保管不当，灵气已经流失殆尽，颜色黯淡，像一块普通的灰石头。
　　祖母捧起那两枚灵石，递到陆遥面前：“祖母给你两枚，买你一天，你陪祖母待一天了，好不好？”
　　陆遥看着那两枚灵石，目光动了动。
　　她伸手拿起那枚失了灵性的，放在掌心看了看，又抬头看向祖母，声音放得更柔：“祖母，这颗灵石，灵气已经流失了，已经不能用了哦。”
　　祖母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布帛滑落至脚边：“祖母不懂，老了，不知道了……那我先欠你一块灵石，等我有了，再补给你。”
　　她抬起头，眼睛里泛起水光，哽咽道：“遥儿，陪祖母一天了，行吗？”
　　眼泪顺着她深深浅浅的皱纹流下来，滴在布帛之上。
　　陆遥当即动容，她猛地侧过脸去，不敢再看祖母的眼睛。
　　胸腔里也如遭重击，闷得发疼。一行清泪止不住地从她眼角滑落，滚过脸颊，落至嘴角。
　　她嘴巴微张，却是不敢哭出声来，只能暗恨自己没用。
　　若是自己能多赚一些灵石，买些延年益寿的灵材，祖母也不会衰老得这么快，连记忆都开始模糊。
　　若是自己天赋能好一些，觉醒的心盘不是那怎么都打不开的破书，族中会更重视，北院也不会这般冷清，如今只剩一个粗使丫鬟伺候，让祖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若是自己修为能高一些，便有话语权，弟弟妹妹们就不用离开北院，离开这碧波城，去外面寻各自的出路。
　　但凡能有一点满足，她都不至于约束不了父亲，让他挥霍完家里所有的积蓄，将日子过得处处拮据。
　　陆遥强撑着自己的情绪，竭力控制，深吸一口气后，她抬手用袖子拭去泪渍，转回身时，脸上已经挤出一个笑。
　　她蹲下身，捡起那块布帛，轻轻拍去灰尘，将两枚灵石重新包好。
　　动作间，她悄悄将那颗失去灵性的灵石攥在手心，又从自己怀里摸出一枚灵性饱满的灵石，快速替换进去。
　　“祖母莫要哭了，是遥儿看错了。”陆遥将包好的布帛递回祖母手中，握着她的手，让她攥紧，“看，这颗是有灵性的，祖母您收好。我过几日休沐，不用当差，再来陪您，一整天都陪着，好不好？”
　　说着，她就要将布帛重新塞回祖母的袖中，可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一把将布帛夺了过去。
　　父亲陆星河不知何时站在庭院角落，穿着体面的绸衫，脸上没什么表情，瞥了眼手中的布帛。
　　“陪什么陪？你知道为了推你入职城防统领，耗费了我多少资源吗？还不快去当差。”陆星河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
　　说着，陆星河将布帛抖开，两枚灵石滚落至掌心，他眉头一皱，转身看向祖母，质问道：“灵石？说，哪来的？”
　　祖母身子往后缩了缩，嗫嚅道：“星河，你莫要气……这两枚灵石，是尘儿给我的，已经好久了噢……”
　　“哼，还不说实话。”陆星河冷哼一声，眼神锐利，“那吃里扒外的逆子，十岁后就搬出陆府了，这些年回来过几次？能给灵石？我看是你自己偷偷藏的吧？”
　　“够了，父亲！”陆遥打断他的话，挡在祖母身前，盯着陆星河，声音压着怒意，“您莫要再说了。”
　　陆遥一把从陆星河手里夺回布帛，转身塞进祖母怀里，低声安慰：“祖母，您先回房歇着，外面冷。”
　　她将祖母搀回偏房，轻轻关上门。
　　再出来时，陆星河仍站在庭院中，神情微沉，张口又想呵斥。
　　陆遥却是先开了口，疲惫道：“您要灵石，我可以去赚。祖母的那两枚，您莫要去动。”
　　说完，她转身走回石桌边，拿起最后的披风，披在肩上，不再看陆星河，朝院门离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陆星河反应过来，面色涨红，冲着陆遥的背影怒喝，“你现在就是这么跟为父说话的？”
　　陆遥脚步一顿，反手抽出腰间的长剑，向后用力一掷，剑身插入地面，微微嗡鸣。
　　“你最好听我的。”旋即，陆遥身影消失在院门外。
　　庭院中，只剩陆星河孤零零地站着，月光照在他脸上，看不出情绪。
　　他盯着陆遥离去的方向，半晌，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转身。
　　却发现石桌之上，不知何时，正摆着摊开的布帛，两颗灵石散发着微光，一明一暗。